昨夜星月皎潔,微風拂煦,炎暑匿跡,我同一個朋友徘徊於靜安寺路。忽見一所很美麗莊嚴的外國墳場,那時鐵門已闔,我們隻在那鐵棚隙間向裏窺看,隻見墳牌瑩潔,石墓純白;墓旁安琪兒有的低頭沉默,似為死者之幽靈祝福;有的仰囑天容,似伴飄忽的魂魄上遊天國。我們駐立忘返。忽然墳場內鬆樹之巔,住著一個夜鶯,唱起悲涼的曲子。我忽然又想起你來了。
回來之後忽接得文菊的一封信說:
隱友!前接來信,令我探聽PM的近狀,她現在確是十分淒楚。我每和她談起FN的死,她必淚沾襟袖嗚咽地說:“造物戲我太甚!使我殺人,使我陷入於類似自殺之心境!”自然喲!她的悲涼原不是無因。我當年和她在故鄉同學的時候,她是很聰明特殊的學生。有一個青年十分羨慕她,曾再三想和她締交,她也曉得那青年也是個很有誌趣的人,漸漸便相熟了。後來她離開故鄉,到北京去求學,那青年便和她同去。她離開溫情的父母和家庭,來到四無親故的燕都,當然更覺寂寞淒涼,FN常常伴她出遊。在這種環境下,她和他的交感之深,自與時日俱進了。那時我們總以為有情人終成眷屬了;然而人事不可測,不久便聽說FN病了,病因很複雜,隱約聽說是嘔血之症。這種病,多半因抑鬱焦勞而起,我很覺得為PM擔憂,因到她住的“梅窠”去訪她。我一進門便看見她黯然無言地坐在案旁,手裏拿著一張甫寫成的幾行信稿。她見我進來,便放下信稿招呼我。正在她倒茶給我喝的時候,我已將那桌上的信稿看了一遍,她寫的是:“……飛蛾撲火而焚身,春蠶作繭以自縛,此豈無知之蟲蛩獨受其危害,要亦造物羅網,不可逃數耳!即靈如人類,亦何能擺脫?……”隱友!PM的哀苦,已可在這數行信箋中尋繹了解,何況她當時複戚容滿麵呢。我因問她道:“你曾去看FN嗎?他病好些嗎?”她聽我問完,便長歎道:“他的病怎能那麼容易好呢!瞧著罷!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終不免因我而死!”我說:“你既知你有左右他的生死權,何忍終置之於死地!”她這時禁不住哭了,她不能回答我所問的話,隻從抽屜裏拿出一封信給我看,隻見上麵寫道:
PM!近來我忽覺得我自己的興趣變了,經過多次的自省,我才曉得我的興趣所以致變的原因。唉!PM!在這廣漠的世界上我隻認識了你,也隻專誠地膜拜你,願飄零半世的我,能終覆於你愛翼之下!
誠然,我也知道,這隻是不自然的自己束縛自己。我們為了名分地位的阻礙,常常壓伏著自然情況的交感,然而愈要冷淡,結果愈至於熱烈。唉!我實不能反抗我這顆心,而事實又不能不反抗,我隻有幽囚在這意境的名園裏,做個永久的俘虜罷!
F韓
隱友!世界上不幸的事何其多!不過因為區區的名分和地位,卒斷送了一個有用的青年!其實其慘淡尚不止此,PM的毀形滅靈,更使人為之不忍,當時我禁不住陪著哭,但是何益!
她現在體質日漸衰弱,終日哭笑無常,有人勸她看佛經,但何處是涅槃?我聽說她叫你替她作一篇記述,也好!你有工夫不妨替她寫寫,使她讀了痛痛快快哭一場;久積的鬱悶,或可借之一泄!
文菊
親愛的朋友!當我讀完文菊這封信,正是午夜人靜的時候,淡月皎光已深深隱於雲被之後,悲風嗚咽,以助我的歎息。唉,朋友嗬!我常自笑人類癡愚,喜作繭自縛,而我之愚更甚於一切人類。每當風清月白之夜,不知欣賞美景,隻知握著一管敗筆,為世之傷心人寫照,竟使灑然之心,滿蓄悲楚!故我無作則已,有所作必皆淒苦哀涼之音,豈偌大世界,竟無分寸安樂土,資人歡笑!唉!朋友喲!我不敢責備你毀情絕義以自苦,你為了因你而死的FN,終日以眼淚洗麵,我也絕不敢說你想不開。因為被宰割的心絕不是別人所能想到其痛楚;那麼更有何人能斷定你的哭是不應該的呢。哭罷,吾友!有眼淚的時候痛快地流,莫等欲哭無淚,更要痛苦萬倍了。
你叫我替你作記述,無非要將一腔積悶宣泄。文菊叫我作記述,也不過要借我的酒杯為你澆塊壘。這都有益於你的,我又焉敢辭。不過我終不敢大膽為你作傳,我怕我的預料不對,我若寫得不合你的意,必更增你的惆悵,更覺得你是天涯一孤鴻了。但是我若寫得合你的意,我又怕你受了無形的催眠。——隻有這封信給你,我對於你同情和推想,都可於此中尋得。你為之欣慰或傷感,我無從得知,隻盼你誠實地告訴我,並望你有出我意料外的徹悟消息告訴我!親愛的朋友!保重罷!
隱自海濱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