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之不朽感(2 / 3)

看蔚藍的蒼天,金黃的太陽,舒卷的大海;走這碧綠的大地,做千種生物的主人;由張開大口的懸岩下望,或者遠眺向陽的山穀;看世界像張地圖展布在我們腳下;用天文儀把星拿近些來瞧;由顯微鏡看最小的昆蟲;閱讀曆史,細想國家的革命同時代的遞變;聽到泰爾、錫頓、巴比倫同蘇沙的功績,口裏說這些全在我以前,現在卻全化作烏有了;講我是活在這一時期,這一地方;做這常動不停的世界舞台的觀客,同時又扮一個角色;觀察春夏秋冬四季的變換;嚐到冷熱苦樂美醜善惡的不同;感覺到自然界的變更;細味那耳朵眼睛給我們的偉大世界;靜聽深林裏斑鳩的歌調;旅遊高山同澤地;午夜裏默聆頌聖的樂聲;到燈燭高照的大廳,或者讚美那壯大教堂的沉鬱氣象,或者坐在擁擠的戲院裏看生命本身拿來嘲笑;研究藝術品,將審美能力磨煉得使自己苦痛;崇拜名譽,夢想長生;瞻禮教皇的皇宮,誦讀莎士比亞的戲劇;積起古人的智慧,再去探索將來;聽戰場的鼓角和凱旋的歡呼;根據著曆史來考察人心的演化;找求真理;主張人道,俯視世界好像時間同自然倒出它們的寶貝在我們腳下——做這麼複雜一個人,幹這麼多事,刹那間化作烏有——這麼多的東西像幻影或者耍把戲的東西忽然由我們奪去!由這麼複雜的境地一變變做什麼都沒有,這一轉真夠驚嚇我們,沮喪那滿漲了希望同快樂的少年熱血,所以我們遠避這令人不安的思想。當開始享樂人生的時候,我們丟開這欠債同迫償的恐懼,就沒有想起我們最後要還“自然”這筆大債。學是無涯,這我們曉得;我們恭維自己說生也是一樣地無涯。我們知道要幹一件事,我們遇著無限的困難同停頓;盡美盡善的地步是慢慢得到的,那麼我們應當有時間去完成工作。我們所仰慕的大人物的盛名是不朽的,可是我們這班默想這盛名的人也能得些那什麼也滅不了的靈氣嗎?屋能勃蘭所畫的或者“自然”所表現的一個皺紋,我們要花好幾個整天才把它分析清楚,了解中間柔鬆尖硬的程度;我們陶煉那完好的東西,發闡出自然的奧妙。將來要幹的事情有多少!我們已經動手做的工作是多麼偉大!在事業沒有成功以前,我們要被阻止嗎?這樣用去的時間,我們不把它算做丟了,這樣花的勞苦,我們不說是白費;我們沒有灰心,也不厭倦,而且對這做不完的工作,我們的力氣日日增加。這些我們已經動手,和“自然”也說好了,要幹的事情,“時間”會鄙吝地不給我們光陰去弄完成嗎?這功敗於垂成之際以後的時間,為什麼不送給我們呢?我曾經連著幾個鍾頭細看一張屋能勃蘭的圖畫,不覺時間的飛過,隻是每回都帶著新的奇怪同快樂想,不僅我這一生,就是再有一生也可以這樣地過去。這種高雅微妙的生活似乎是不會有終止的,沒有限定日期,也並不包含有衰頹的分子。我這個看畫的人化做蠕蟲的食料後,這畫還可以留存好久。死這回事像個完全不合理的,我們平常的健康、力氣、嗜欲沒有一個情形對這死的觀念不是相反的,一定要等到我們的幻覺毀滅,我們的希望冰冷,我們才預備去相信天下有死這一回事。年輕時節一切東西因為新鮮同別的原因特別有力整個地印在腦上,我們以為沒有東西可以抹去或者破壞這些印象。這些印象釘在腦中,由我們看來是我們的一部分了。我們相信要丟去這些印象必定用暴力,天然的朽腐是不行的。我們這種信力堅固時,我們好像將長生的快樂在意想中提前享來。所以靠著強烈的領悟,我們熔化幾十載做了一刻,用了這關於未來的推測,我們來抵抗時間的蹂躪。那麼若使我們生命裏一刻就值得幾十載,我們對生命全體的價值同長短還要加什麼限度嗎?我們不是有時對自己的生命沒有終點這樣的事很有把握,當一個人獨在一塊心裏不耐煩想翻些新花樣的時候,我們對這由我們看來同爬著一樣慢的時間步伐真覺厭倦,私下打算倘然時間老是這般蝸牛似的無聊地移動,這時間簡直過不完?我們心愛東西還沒到手時節,我們多麼願意犧牲這中間的時光,一點也沒有想到不久我們會感到時間走得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