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我自己,我生在法國革命時期,我活到——唉嗬!——看見它的終局。可是我並沒有預料到這結果。我的生命跟這自由的曙光同來,我從前沒有想到多麼快這兩件東西都要沉滅。這給人們以狂熱的新刺激,也給我的心一種同樣的熱情;那時我們都意氣雄壯,大可以同跑一趟光榮的路,我萬想不到在我的生命還沒有盡以前,自由的朝陽居然早已化做赤血或者又落到專製的黑夜裏。我自認從那時候起我就不再覺得自己是個青年,因為我的希望跟著也倒下了。
以後我轉過心來,把早年事的回憶想零零碎碎地收集起來,寫下備我自己有時翻看。我向將來的前進被截止了,我隻好向過去找些安慰同鼓舞。所以當我們發覺自己實實在在的生命漸漸離開了我們消滅,我們就努力在思想裏去得一個反映的,可以拿來做代表的生命:我們不願全部淪亡,希望最少我們的名字可以傳到後世。當我們能夠使旁人心裏想到我們心愛的思想同切己的事情的時候,我們並不像完全退出這舞台。我們在旁人心中還占有地位,對他們生出影響,化做塵埃的隻是我們的身體;我們喜歡的思想還是受人歡迎,在世人眼中我們有同樣的地位,或者比生時更要出色。這樣子,就可以滿足我們自愛的要求,一個緊迫毫不放鬆的要求。而且若是我們知識的優長能夠使我們肉體死了,精神不死,那麼用我們的道德信仰,我們亦可達到對別人發生趣味,自己生活也可以有更高尚的境界,這樣子我們同時能做天使同人們的伴侶。
自然之聲是從墳墓之中出來;
他們昔日之火焰仍存在我們的灰燼之中。
我們年紀一大,我們明顯地感覺到時間的寶貴。真的,別的東西全沒有什麼重要的。我們老是奇怪,已經有過的為什麼會變做沒有。我們知道許多東西總是一樣的絲毫不差:那為什麼我們會變老呢?這念頭叫我們加緊地抓著現在,使我們深感到我們看見的一切是空虛幻假。丟失了在初嚐生活同一切東西時候的那種豐滿流暢的少年精神,什麼都是平凡無味——世界變做一個粉飾的墳墓,外麵是漂亮的,裏頭充滿了蠕蟲爭食同一切的不潔。世界是一個女巫,拿假玩意兒來騙騙人。但是青年的老實、不疑的期望、無涯的欣歡全消散了:我們隻打算怎樣好好地走出世界,沒有碰什麼大麻煩或者大禍患。幻覺的燦爛丟了,就是那怡然自樂,對過去的快樂同已滅的希望的回憶也找不到;若是我們辦到能夠沒有受侮辱地走出生命行列,身體也無大損傷地逃出,在歸到大虛以前心境可以修養得同槁木死灰一樣的恬靜安寧——這就是我們最大的希望。我們不在死時完全死,老早我們就已經漸漸地腐朽了。機官隨著機官,趣味隨著趣味,一個個癖好繼續掉去;我們活時節,生就已由我們身上剝去,“歲歲年年人不同”,死不過是將從前的我們的最後剩下的殘碎擱在墓裏。我們這樣次第消磨下去,一直消到沒有,用不著什麼驚愕。因為在我們年富力強的時期,我們最深的印象也不過暫時留在腦中,我們本是受細微環境支配的動物。我們一生中最好的時期中,所讀的書,看的事情,受的刺激對我們生下的影響是多麼少呀!試想讀本好傳奇(比方說,司各德的)的時候,我們當時感情的經驗如何;多麼壯麗,多麼有趣,多麼使人心碎!你一定猜這些情調可以常留不滅,或者將你的心化做同樣氣質腔調:我們念時節,好像天下沒有什麼事情能夠攪亂我們這心境,或者使我們感到麻煩——但是一走到街第,腳上玷汙了的第一塊濘泥,被人騙去的第一個兩便士就夠使我們的情調由心中完全隱沒去,我們變做微末、麻煩的環境的戰利品了。我們的心雖然向高尚卓越處飛翔,它卻總是和卑汙的、可厭的以及微小的事情熟識。然而我們還是奇怪老人身體會衰弱,愛發牢騷——少年人的青春會萎謝凋零。實在說起來,天上同人間這兩世界合起來,也不容易滿足我們過度的希望同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