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T書局和我有些關係,是你所知道的。你今天午後不是從這T書局編輯所出發的嗎?去年六月經理的T君看我可憐不過,卻為我關說了幾處,但那幾處不是說我沒有聲望,就嫌我脾氣太大,不善趨奉他們的旨意,不願意用我。我當初把我身邊的衣服、金銀、器具一件一件地典當之後,在烈日蒸照、灰土很多的上海市街中,整日地空跑了半個多月,幾個有職業的先輩,和在東京曾經受過我的照拂的朋友的地方,我都去訪問了。他們有的時候,也約我上菜館去吃一次飯;有的時候,知道我的意思便也陪我作了一副憂鬱的形容,且為我籌了許多沒有實效的計劃。我於這樣的晚上,不是往黃浦江邊去徘徊,便是一個人跑上法國公園的草地上去呆坐;在那時候,我一個人看看天上悠久的星河,聽聽遠遠從那公園的跳舞室裏飛過來的舞曲的琴音,老有放聲痛哭的時候,幸虧在黃昏的時節,公園的四周沒有人來往,所以我得盡情的哭泣。有時候哭得倦了,我也曾在那公園的草地上露宿過的。
陽曆六月十八的晚上——是我忘不了的一晚——T君拿了一封A地的朋友寄來的信到我住的地方來。平常隻有我去找他,沒有他來找我的;T君一進我的門,我就知道一定有什麼機會了。他在我用的一張破桌子前坐下之後,果然把信裏的事情對我講了。他說:
“A地仍複想請你去教書,你願不願意去?”
教書是有識無產階級的最苦的職業,你和我已經住過半年,我的如何不願意教書,教書的如何苦法,想是你所知道的,我在此處不必說了。況且A地的這學校裏又有許多黑暗的地方,有幾個想做校長的野心家,又是忌刻心很重的,像這樣的地方的教席,我也不得不承認下去的當時的苦況,大約是你所意想不到的;因為我那時候同在倫敦的屋頂下挨餓的Chatterton[2]一樣,一邊雖在那裏吃苦,一邊我寫回來的家信上還寫得娓娓有致,說什麼地方也在請我,什麼地方也在聘我哩!
啊啊!同是血肉造成的我,我原是有虛榮心、有自尊心的呀!請你不要罵我作墦間乞食的齊人吧!唉,時運不濟,你就是罵我,我也甘心受罵的。
我們結婚後,你給我的一個鑽石戒指,我在東京的時候,替你押賣了,這是你當時已經知道的。當T君將A地某校的聘書交給我的時候,我身邊值錢的衣服、器具已經典當盡了。在東京學校的圖書館裏,我記得讀過一個德國薄命詩人Grabbe[3]的傳記。一貧如洗的他想上京去求職業去,同我一樣貧窮的他的老母將一副祖傳的銀的食器交給了他,作他的求職的資斧。他到了孤冷的首都裏,今日吃一個銀匙,明日吃一把銀刀,不上幾日,就把他那副祖傳的食器吃完了。我記得Heine[4]還嘲笑過他的。去年六月的我的窮狀,可是比Grabbe更甚了;最後的一點值錢的物事,就是我在東京買來預備送你的一個天賞堂製的銀的裝照相的架子,我在窮急的時候,早曾打算把它去換幾個錢用,但一次一次的難關都被我打破,我決心把這一點微物,總要安安全全地送到你的手裏;殊不知到了最後,我接到了A地某校的聘書之後,仍不得不把它押在當鋪裏,換成了幾個旅費,走回家來探望年老的祖母、母親,探望怯弱可憐同綿羊一樣的你。
去年六月,我於一天晴朗的午後,從杭州坐了小汽船,在風景如畫的錢塘江中跑回家來。過了靈橋裏山等綠樹連天的山峽,將近故鄉縣城的時候,我心裏同時感著了一種可喜可怕的感覺。立在船舷上,呆呆地凝望著春江第一樓前後的山景,我口裏雖在微吟“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二句唐詩,我的心裏卻在這樣的默禱:“……天帝有靈,當使埠頭一個我的認識的人也不在!要不使他們知道才好,要不使他們知道我今天淪落了回來才好……”
船一靠岸,我左右手裏提了兩隻皮篋,在晴日的底下從亂雜的人叢中伏倒了頭,同逃也似的走回家來。我一進門看見母親還在偏間的膳室裏喝酒。我想張起喉音來親親熱熱地叫一聲母親的,但一見了親人,我就把回國以來受的社會的侮辱想了出來,所以我的咽喉便哽住了;我隻能把兩隻皮篋向凳上一拋,馬上就匆匆地跑上樓上的你的房裏來,好把我的沒有丈夫氣,到了傷心的時候就要流淚的壞習慣藏藏躲躲;誰知一進你的房,你卻流了一臉的汗和眼淚,坐在床前嗚咽地暗自啜泣。我動也不動地呆看了一會兒,方提起了幹燥的喉音,幽幽地問你為什麼要哭。你聽了我這句問話反哭得更加厲害,暗泣中間卻帶起幾聲壓不下去的欷歔聲來了。我又問你究竟為什麼,你隻是搖頭不說。本來是傷心的我,又被你這樣的引誘了一番,我就不得不抱了你的頭同你對哭起來。喝不上一碗熱茶的工夫,樓下的母親就大罵著說:
“……什麼的公主娘娘,我說著這幾句話,就要上樓去擺架子。……輪船埠頭誰對你這小畜生講了,在上海逛了一個多月,走將家來,一聲也不叫,狠命地把皮篋在我麵前一丟……這算是什麼行為!……你便是封了王回來,也沒有這樣的行為的呀!……兩夫妻暗地裏通通信,商量商量……你們好來謀殺我的……”
我聽見了母親的罵聲,反而止住不哭了。聽到“封了王回來”的這一句話,我覺得全身的血流都倒注了上來。在炎熱的那盛暑的時候,我卻同在寒冬的夜半似的手腳都發了抖。啊啊,那時候若沒有你把我止住,我怕已經冒了大不孝的罪名,要永久地和我那年老的母親訣別了。若那時候我和我母親吵鬧一場,那今年的祖母的死,我也是送不著的。我為了這事,也不得不重重地感謝你的呀!
那一天我的忽而從上海的回來,原是你也不知道,母親也不知道的。後來母親的氣平了下去,你我的悲感也過去了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沒有到家之先,母親因為我久住上海不回家來的原因,在那裏發脾氣罵你。啊啊,你為了我的緣故,害罵害說的事情大約總也不止這一次了。也難怪你當我告訴你說我將於幾日內動身到A地去的時候,哀哀地哭得不住的。你那柔順的性質,是你一生吃苦的根源。同我的對於社會的虐待,絲毫沒有反抗能力的性質,卻是一樣。啊啊!反抗反抗,我對於社會何嚐不曉得反抗,你對於加到你身上來的虐待也何嚐不曉得反抗,但是怯弱的我們,沒有能力的我們,教我們從何處反抗起呢?
到了痛定之後,我看看你的形容,比前年患瘧疾的時候更消瘦了。到了晚上,我捏到你的下腿,竟沒有那一段肥突的腿肚,從腳後跟起,到腿彎膝止,完全是一條直線。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白天我對你說我要上A地去的時候你就流眼淚的原因了。
我已經決定帶你同往A地,將催A地的學校裏速彙二百元旅費來的快信寄出之後,你我還不敢將這計劃告訴母親,怕母親不讚成我們。到了旅費彙到的那天晚上,你還是疑惑不決地說:
“萬一外邊去不能支持,仍要回家來的時候,如何是好呢!”
可憐你那被威權壓服了的神經,竟好像是希臘的巫女,能預知今天的劫運似的。唉,我早知道有今天的一段悲劇,我當時就不該帶你出來了。
我去年暑假鬱鬱地在家裏和你住了幾天,竟不料就會種下一個煩惱的種子的。等我們同到了A地將房屋、什器安頓好的時候,你的身體已經不是平常的身體了。吃幾口飯就要嘔吐。每天隻是懶懶地在床上躺著。頭一個月我因為不知底細,曾經罵過你幾次,到了三四個月上,你的身體一天一天地重起來,我的神經受了種種激刺,也一天一天地粗暴起來了。
第一,因為學校裏的課程幹燥無味,我天天去上課就同上刑具被拷問一樣,胸中隻感著一種壓迫。
第二,因為我在雜誌上發表了一篇舊作的文字,討了許多無聊的閑氣。更有些忌刻我的惡劣分子,就想以此來作我的葬歌,紛紛地攻擊我起來。
第三,我平時原是揮霍慣了的,一想到辭了教授的職後,就又不得不同六月間一樣,嚐那失業的苦味。況且現在又有了家室,又有了未來的兒女,萬一再同那時候一樣地失起業來,豈不要比曩時更苦。
我前麵也已經提起過了,在社會上雖是一個懦弱的受難者的我,在家庭內卻是一個凶惡的暴君。在社會上受的虐待、欺淩、侮辱,我都要一一回家來向你發泄的。可憐你自從去年十月以來,竟變成了一隻無罪的羔羊,日日在那裏替社會贖罪,作了供我這無能的暴君的犧牲。我在外麵受了氣回來,不是說你做的菜不好吃,就罵你是害我吃苦的原因。我一想到了將來失業的時候的苦況,神經激動起來的時候每罵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