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早晨,我剛起床,正在那裏刷牙漱口的時候,聽見門外有人打門。出去一看,就看見他拉著車站在門口。他問了我一聲好,手向車鬥裏一摸,就把那個表拿出來問我說:
“先生,這是你的吧!你昨晚上掉下的吧!”
我聽了臉上紅了一紅。馬上就說:
“這不是我的,我並沒有掉表。”
他連說了幾聲奇怪,把那表的來曆說了一陣,見我堅不肯認,就也沒有方法,收起了表,慢慢地拉著空車向東走了。
下
夏至以後,北京接連下了半個多月的雨。我因為一天晚上沒有蓋被睡覺,惹了一場很重的病,直到第二個禮拜前,才得起床。起床後第三天的午後,我看看久雨新霽,天氣很好,就拿了一根手杖踏出門去。因為這是病後第一次的出門,所以出了門就走往西邊,依舊想到我平時所愛的平則門外的河邊去閑行。走過那胡同角上的破屋的時候,我隻看見門口立了一群人,在那裏看熱鬧。屋內有人在低聲啜泣。我以為那拉車的又在和他的女人吵鬧了,所以也就走了過去,去看熱鬧,一邊我心裏卻暗暗地想著:
“今天若他們再因金錢而爭吵,我卻可以解決他們的問題。”
因為那時候我家裏寄出來為我作醫藥費的錢還沒有用完,皮包裏還有幾張五塊錢的鈔票收藏著哩。我踏近前去一看,破屋裏並沒有拉車的影子,隻有他的女人坐在炕沿上哭。一個小一點的小孩,坐在地上他母親的腳跟前,也在陪著她哭。看了一會兒,我終摸不著頭腦,不曉得她為什麼要哭。和我一塊兒站著的人,有的唧唧地在那裏歎息,有的也拿出手巾來在擦眼淚說:“可憐哪,可憐哪!”我向一個立在我旁邊的中年婦人問了一番,才知道她的男人,前幾天在南下窪的大水裏淹死了。死了之後,她還不曉得。直到第二天的傍晚,由拉車的同伴認出了他的相貌,才跑回來告訴她。她和她的兩個兒子,得了此信,冒雨走上南橫街南邊的屍場去一看,就大哭了一陣,後來她自己也跳在附近的一個水池裏自盡過一次,經她兒子的呼救,附近的居民費了許多氣力,才把她撈救上來。過了一天,由那地方的慈善家,出了錢把她的男人埋葬完畢,且給了她三十斤麵票、八十吊銅子,方送她回來。回來之後,她白天晚上隻是哭,已經哭了好幾天了。我聽了這一番消息,看了這一場光景,心裏隻是難受,同一兩個月前頭,半夜從前門回來,坐在她男人的車上,聽他的訴說時一樣,覺得這些光景,決不是她一個人的。我忽而想起了我的可憐的女人,又想起了我的和那在地上哭的小孩一樣大的兒女,也覺得眼睛裏熱起來,癢起來了。我心裏正在難受,忽而從人叢裏擠來了一個八九歲的小孩赤足袒胸地跑了進來。他小手裏拿了幾個銅子躡手躡腳地對她說:
“媽,你瞧,這是人家給我的。”
看熱鬧的人,看了他那小臉上的嚴肅的表情,和他那小手的滑稽的樣子,有幾個笑著走了,隻有兩個以手巾擦著眼淚的老婦人,還站在那裏。我看看周圍的人數少了,就也踏了進去問她說:
“你還認得我嗎?”
她舉起腫紅的眼睛來,對我看了一眼,點了一點頭,仍複伏倒頭去哀哀地哭著。我想叫她不哭,但是看看她的情形,覺得是不可能的,所以隻好默默地站著,眼睛看見她的瘦削的雙肩一起一縮地在抽動。我這樣靜立了三五分鍾,門外又忽而擠了許多人攏來看我。我覺得被他們看得不耐煩了,就走出了一步對他們說:
“你們看什麼熱鬧?人家死了人在這裏哭,你們有什麼好看的?”
那八歲的孩子,看我心裏發了惱,就走上門口,把一扇破門關上了,哢嗒一響,屋裏忽而暗了起來。他的哭著的母親,好像也為這變化所驚動,一時止住哭聲,擎起眼來看她的孩子和離門不遠呆立著的我。我乘此機會,就勸她說:
“看養孩子要緊,你老是哭也不是道理,我若可以幫你的忙,我總沒有不為你出力的。”
她聽了這話,一邊啜泣,一邊斷斷續續地說:
“我……我……別的都不怪,我……隻……隻怪他何以死得那麼快。也……也不知他……他是自家沉河的呢?還是……”
她說了這一句又哭起來了,我沒有方法,就從袋裏拿出了皮包,取了一張五塊錢的鈔票遞給她說:
“這雖然不多,你拿著用吧!”
她聽了這話,又止住了哭,啜泣著對我說:
“我……我們……是不要錢用,隻……隻是他……他死得……死得太可憐了。……他……他活著的時候,老……老想自己買一輛車,但是……但是這心願兒終究沒有達到。……前天我,我到冥衣鋪去定一輛紙糊的洋車,想燒給他,那一家掌櫃的要我六塊多錢,我沒有定下來。你……你老爺心好,請你……請你老爺去買一輛好好的紙車來燒給他吧!”
說完她又哭了。我聽了這一段話,心裏愈覺得難受,呆呆地立了一會兒,隻好把剛才的那張鈔票收起,一邊對她說:
“你別哭了吧!他是我的朋友,那紙糊的洋車,我明天一定去買了來,和你一塊去燒到他的墳前去。”
又對兩個小孩說了幾句話,我就打開門走了出來。我從來沒有辦過喪事,所以尋來尋去,總尋不出一家冥衣鋪來定那紙糊的洋車。後來直到四牌樓附近,找定了一家,付了他錢,要他趕緊為我糊一輛車。
兩天之後,那紙洋車糊好了,恰巧天氣也不下雨,我早早吃了午飯,就雇了四輛洋車,同她及兩個小孩一道去上她男人的墳。車過順治門內大街的時候,因為我前麵的一乘人力車上隻載著一輛紙糊的很美麗的洋車和兩包錠子,大街上來往的紅男綠女,隻是凝目地在看我和我後麵車上的那個眼睛哭得紅腫、衣服襤褸的中年婦人。我被眾人的目光鞭撻不過,心裏起了一種不可抑遏的反抗和詛咒的毒念,隻想放大了喉嚨向著那些紅男綠女和汽車中的貴人狠命地叫罵著說:
“豬狗!畜生!你們看什麼?我的朋友,這可憐的拉車者,是為你們所逼死的呀!你們還看什麼?”
一九二四年八月十四日,作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