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者(1 / 2)

——自傳之六

裏外湖的荷葉荷花,已經到了凋落的初期;堤邊的楊柳,影子也淡起來了。在幾隻殘蟬剛剛告人以秋至的七月裏的一個下午,我又帶了行李,到了杭州。

因為是中途插班進去的學生,所以在宿舍裏、在課堂上,都和同班的老學生們,仿佛是兩個國家的國民。從嘉興府中轉到了杭州府中,離家的路程雖則是近了百餘裏,但精神上的孤獨反而更加深了!不得已,我隻好把熱情收斂,轉向了內,固守著我自己的壁壘。

當時的學堂裏的課程,英文雖也是重要的科目,但究竟還是舊習難除,中國文依舊是分別等第的最大標準。教國文的那一位桐城派的老將王老先生,於幾次作文之後,對我有點注意起來了。所以進校後將近一個月光景的時候,同學們居然贈了我一個“怪物”的綽號;因為由他們眼裏看來,這一個不善交際,衣裝樸素,說話也不大會說的鄉下蠢才,做起文章來,竟也會壓倒儕輩,當然是一份非怪物不能的天大的奇事。

杭州終究是一個省會,同學之中大半是錦衣肉食的鄉宦人家的子弟。因而同班中衣飾美好,肉色細白,舉止嫻雅,談吐溫存的同學,不知道有多少。而最使我驚異的,是每一個這樣的同學,總有一個比他年長一點的同學附隨在一道的那一種現象。在小學裏,在嘉興府中裏,這一種風氣並不是說沒有,可是決沒有像當時杭州府中那麼地風行普遍。而有幾個這樣的同學,非但不以被視作女性為可恥,竟也有熏香傅粉,故意在裝腔作怪,賣弄富有的。我對這一種情形看得真有點氣,向那一批所謂face[1]同學,當然是很明顯地表示了惡感,就是向那些年長一點的同學,也時時露出了敵意。這麼一來,我的“怪物”之名,就愈傳愈廣;我與他們之間的一條牆壁,自然也愈築愈高了。

在學校裏既然成了一個不入夥的孤獨的遊離分子,我的情感、我的時間與精力,當然隻有鑽向書本子去的一條出路。於是幾個由零用錢裏節省下來的僅少的金錢,就做了我的唯一娛樂——積買舊書——的源頭活水。

那時候的杭州的舊書鋪,都聚集在豐樂橋、梅花碑的兩條直角形的街上。每當星期假日的早晨,我仰臥在床上,計算計算在這一禮拜裏可以省下來的金錢,和能夠買到的最經濟、最有用的冊籍,就先可以得著一種快樂的預感。有時候在書店門前徘徊往複,稽延得久了,趕不上回宿舍來吃午飯,手裏夾了書籍上大街羊湯飯店間壁的小麵館去吃一碗清麵,心裏可以同時感到十分的懊恨與無限的快慰。恨的是一碗清麵的幾個銅子的浪費,快慰的是一邊吃麵一邊翻閱書本時的那一刹那的恍惚——這恍惚之情,大約是和哥倫布當年發現新大陸的時候所感到的一樣。

真正指示我以作詩詞的門徑的,是《留青新集》裏的《滄浪詩話》和《白香詞譜》。《西湖佳話》中的每一篇短篇,起碼我總讀了兩遍以上。以後是流行本的各種傳奇雜劇了,我當時雖則還不能十分欣賞它們的好處,但不知怎麼,讀了之後的那一種朦朧的回味,仿佛是當三春天氣,喝醉了幾十年陳的醇酒。

既與這些書籍發生了暖昧的關係,自然不免要養出些不自然的“私生兒子”!在嘉興也曾經試過的稚氣滿幅的五、七言詩句,接二連三地在一冊紅格子的作文簿上寫滿了;有時候興奮得厲害,晚上還妨礙了睡覺。

模仿原是人生的本能,發表欲也是同吃飯穿衣一樣的強的青年作者內心的要求。歌不像歌、詩不像詩的東西積得多了,第二步自然是向各報館的匿名的投稿。

一封信寄出之後,當晚就睡不安穩了,第二天一早起來,就溜到閱報室去看報有沒有送來。早餐上課之類的事情,隻能說是一種日常行動的反射作用;舌尖上哪裏還感得出滋味?講堂上哪裏還有心思去聽講?下課鈴一搖,又隻是逃命似的向閱報室的狂奔。

第一次的投稿被采用的,記得是一首模仿宋人的五古,報紙是當時的《全浙公報》。當看見了自己綴聯起來的一串文字,被植字工人排印出來的時候,雖然是用的匿名,閱報室裏也決沒有人會知道作者是誰,但心頭正在狂跳著的我的臉上,馬上就變成了朱紅。轟的一聲,耳朵裏也響了起來,頭腦搖晃得像坐在船裏。眼睛也沒有主意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雖則從頭至尾,把那一串文字看了好幾遍,但自己還在疑惑,怕這並不是由自己投去的稿子。再狂奔出去,上操場去跳繞一圈,回來重新又拿起那張報紙,按住心頭,複看一遍,這才放心;於是乎方始感到了快活,快活得想大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