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用的假名很多很多,直到兩三年後,覺得投稿已經有七八成的把握了,才老老實實地用上了我的真名實姓。大約舊報紙的收藏家,圈起二十幾年前的《全浙公報》《之江日報》,以及上海的《神州日報》來,總還可以看到我當時所作的許多狗屁不通的詩句。現在我非但舊稿無存,就是一聯半句的字眼也想不起來了,與當時的廢寢忘食的熱心情形一對比,進步當然可以說是進了步,但是老去的頹唐之感,也著實可以催落我幾滴自傷的眼淚。
就在那一年(一九〇九年)的冬天,留學日本的長兄回到了北京,以小京官的名義被派上了法部去行走。入陸軍小學的第二位哥哥,也在這前後畢了業,入了一處隸屬於標統底下的旁係駐防軍隊,而任了排長。
一文一武的這兩位芝麻綠豆官的哥哥,在我們那小小的縣裏,自然也聳動了視聽;但因家裏的經濟,稍稍寬裕了一點的結果,在我的求學程序上,反而促生了一種意外的脫線。
在外麵的學堂裏住足了一年,又在各報上登載了幾次詩歌之後,我自以為學問早就超出了和我同時代的同年輩者,覺得按部就班地和他們在一道讀死書,是不上算也是不必要的事情。所以到了宣統二年(一九一〇年)的春期始業的時候,我的書桌上竟收集起了一大堆大學中學招考新生的簡章!比較著,研究著,我真想一口氣就讀完了當時學部所定的大學及中學的學程。
中文呢,自己以為總可以對付的了;科學呢,在前麵也曾經說過,為大家所不重視的;算來算去,隻有英文是頂重要而也是我所最欠缺的一門。“好!就專門去讀英文吧!英文一通,萬事就好辦了!”這一個幼稚可笑的想頭,就是使我離開了正規的中學,去走教會學堂那一條捷徑的原動力。
清朝末年,杭州的有勢力的教會學校,有英國聖公會和美國長老會浸禮會的幾個係統。而長老會辦的育英書院,剛在山明水秀的江幹新建校舍,改稱“大學”。頭腦簡單,隻知道祟拜“大學”這一個名字的我這毛頭小子,自然是以進大學為最上的光榮,另外更還有什麼奢望哩?但是一進去之後,我的失望卻比在省立的中學裏讀死書更加大了。
每天早晨,一起床就是禱告,吃飯又是禱告;平時九點到十點是最重要的禮拜儀式,末了又是一篇禱告。《聖經》,是每年級都有的必修的重要課目;禮拜天的上午,除生了重病,不能行動者外,誰也要去做半天禮拜。禮拜完後,自然又是禱告,又是查經。這一種信神的強迫,禱告的迭來,以及校內枝節細目的窒塞,想是在清朝末年曾進過教會學校的人,誰都曉得的事實,我在此地落得可以不說。
這種叩頭蟲似的學校生活,過上兩個月,一位解放的福音宣傳者,竟從免費讀書的候補牧師中間,揭起叛旗來了;原因是為了校長偏護廚子,竟被廚子毆打了學膳費全納的不信教的學生。
學校風潮的發生、經過和結局,大抵都是一樣的;起始總是全體學生的罷課退校,中間是背盟者的出來複課,結果便是幾個強硬者的開除。不知是幸呢還是不幸,在這一次的風潮裏,我也算是強硬者的一個。
[1] 英文:厚臉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