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圈外(2 / 2)

附郭的農民的貧窮與無智,經我幾次和他們的接談及觀察,其結果使我有好幾晚不能夠安睡。譬如一家有五六口人,而又有著十畝田的己產,以及一間小小的茅屋的自作農吧,在近郊的農民中間,已經算是很富有的中上人家了。從四五月起,他們先要種秧田,這二分或三分的秧田大抵是要向人家去租來的,因為不是水旱無傷的上田,秧就不能種活。租秧用的費用,多則三五元,少到一二元,卻不能再少了。五六月在烈日之下分秧種稻,即使全家出馬,也還有趕不成同時插種的危險;因為水的關係,氣候的關係,農民的時間卻也同交易所裏的閑食者們一樣,是一刻也差錯不得的。即使不雇工人,和人家交換做工,而把全部田稻種下之後,三次的耘植與用肥的費用,起碼也要合二三元錢一畝的盤算。倘使天時湊巧,最上的豐年,平均一畝,也隻能收到四五石的淨穀;而從這四五石穀裏,除去完糧納稅的錢,除去用肥料租秧田及間或雇用忙工的錢後,省下來還夠得一家五口的一年之食嗎?不得已自然隻好另外想法,譬如把稻草拿來做草紙,利用田的閑時來種麥、種菜、種豆類等等,但除稻以外的副作物的報酬,終竟是有限得很的。

耕地報酬漸減的鐵則,豐年穀賤傷農的事實,農民們自然哪裏會有這樣的知識;可憐的是他們不但不曉得去改良農種、開辟荒地,一年之中,歲時伏臘,還要把他們汗血錢的大部,去花在求神佞佛與滿足許多可笑的虛榮的高頭上。

所以在二十幾年前頭,即使大地主和軍閥的掠奪,還沒有像現在那麼的厲害。中國農村是實在早已瀕於破產的絕境了,更哪裏還經得起廿年的內亂,廿年的外患,與廿年的剝削呢?

從這一種鄉村視察的閑步回來,在書桌上躺著候我開拆的——就是每日由上海寄來的——日報。忽而英國兵侵入雲南占領片馬了,忽而東三省疫病流行了,忽而廣州的將軍被刺了;凡見到的消息,又都是無能的政府,因專製昏庸而釀成的慘劇。

黃花岡七十二烈士的義舉失敗,接著就是四川省鐵路風潮的勃發,在我們那一個一向是沉靜得同古井似的小縣城裏,也顯然地起了動搖。市麵上敲著銅鑼賣朝報的小販,日日從省城裏到來。臉上畫著八字胡須,身上穿著披開的洋服,有點像外國人似的革命黨員的畫像,印在薄薄的有光的洋紙之上,滿貼在茶坊酒肆的壁間。幾個日日在茶酒館中過日子的老人,也降低了喉嚨,皺緊了眉頭,低低切切,很嚴重地談論到了國事。

這—年的夏天,在我們的縣裏西北鄉,並且還出了一次青洪幫造反的事情。省裏派了一位旗籍都統,帶了兵馬來殺了幾個客籍農民之後,城裏的街談巷議,更是顛倒錯亂了;不知從哪一處地方傳來的消息,說是每夜四更左右,江上東南麵的天空,還出現了一顆光芒拖得很長的掃帚星。我和祖母、母親發著抖趕著四更起來,披衣上江邊去看了好幾夜,可是掃帚星卻終於沒有看見。

到了陰曆的七八月,四川的鐵路風潮鬧得更凶,那一種謠傳,更來得神秘奇異了。我們的家裏,當然也起了一個波瀾,原因是因為祖母、母親想起了在外麵供職的我那兩位哥哥。

幾封催他們回來的急信發後,還盼不到他們的複信的到來。八月十八(陽曆十月九日)的晚上,漢口俄租界裏炸彈就爆發了。從此急轉直下,武昌革命軍的義旗一舉,不消旬日,這消息竟同晴天的霹靂一樣,馬上就震動了全國。

報紙上二號大字的“某處獨立,擁某人為都督”等標題,一日總有幾起;城裏的謠言,更是青黃雜出,有的說“杭州在殺沒有辮子的和尚”,有的說“撫台已經逃了”,弄得一般居民——鄉下人逃上了城裏,城裏人逃往了鄉間。

我也日日地緊張著,日日地渴等著報來;有幾次在秋寒的夜半,一聽見喇叭的聲音,便發著抖穿起衣裳,上後門口去探聽消息,看是不是革命黨到了。而沿江一帶的兵船,也每天看見駛過,洋貨鋪裏的五色布匹,無形中銷售出了大半。終於有一天陰寒的下午,從杭州有幾隻張著白旗的船到了,江邊上岸來了幾十個穿灰色製服,荷槍帶彈的兵士。縣城裏的知縣,已於先一日逃走了,報紙上也報著前兩日上海已為民軍所占領。商會的巨頭,紳士中的幾個有聲望的,以及殘留著在城裏的一位貳尹,聯合起來出了一張告示,開了一次歡迎那幾十位穿灰色製服的兵士的會,家家戶戶便掛上了五色的國旗。杭城光複,我們的這個直接附屬在杭州府下的小縣城,總算也不遭兵燹,而平平穩穩地脫離了滿清的壓製。

平時老喜歡讀悲歌慷慨的文章,自己捏起筆來,也老是痛哭淋漓,“嗚呼”滿紙的我這一個熱血青年,在書齋裏隻想去衝鋒陷陣,參加戰鬥。為眾舍身、為國效力的我這一個革命誌士,際遇著了這樣的機會,卻也終於沒有一點作為,隻呆立在大風圈外,捏緊了空拳頭,滴了幾滴悲壯的旁觀者的啞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