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個已經幾十年不見的人,有一天,突然在大街上與你劈麵相逢;或者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有一天,突然成了你的故交摯友,然後你的人生像水遇到了水,或者像水遇到了火,開始出現莫名的變化。我相信,這樣的事情說起來大家都有。我也有。坦率說,本書就源自我的一次奇特的邂逅。
02
說起我的這次邂逅很有意思。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十二年前,我是個三十歲還不到的嫩小子,在單位裏幹著很平常的工作,出門還沒有坐飛機的待遇。不過,有一次,我們領導去北京給更大的領導彙報工作,本來,彙報內容是白紙黑字寫好的,小領導一路上反複看,用心記,基本上已默記在心,不需我亦步亦趨。可臨時,大領導更改了想聽彙報的內容,小領導一下慌張起來,於是緊急要求我“飛”去,現場組織資料。我就這樣第一次榮幸地登上飛機。正如詩人說的:憑借著天空的力量,我沒用兩個小時就到達北京。小領導畢竟是小領導,還親自到機場來
接我,當然不僅是出於禮儀,主要是想讓我“盡快進入情況”。我剛出機場,跟小領導見上麵,二位公安同誌卻蠻橫地攔在我們中間,不問青紅皂白,要求我跟他們“走一趟”。我問什麼事,他們說去就知道了,說著就推我走,把小領導急得比我還急!路上,小領導一個勁地問我到底怎麼回事,我又何嚐知道呢?這幾乎可以肯定是一次神秘的“帶走”,要不就是錯誤的。我反複跟“二位”申明我的名字,是麥子的麥,家庭的家,不是加法的加。其實,我父母給我取名麥家,首先是孤陋寡聞,不知世上有麥加聖城之說,其次是出於謙卑,也許是要求我謙卑吧。因為,麥家的意思,說白了就是田地的意思,耕作的意思,農民的意思,很樸素的。
“二位”對我名字毫無興致,他們說,管你是加法還是家庭,我們帶的就是你,錯不了的。聽來有點不講理,其實全是理,因為是有人有鼻子有眼地指著我喊他們來帶我的,哪會有錯?那喊他們來帶我的,也是兩個人,在飛機上,我們坐在同一排,聽他們私下交談,鄉音不絕於耳,給我感覺是回到了自己遠方老家。我也正是聽著“兩位”熟悉的鄉音後,才主動與他們攀談起來。殊不知,這一談,是引火燒身,引來二位公安,把我當個壞人似的押走。
公安是機場的公安,他們是否有權扣押我,另當別論。這個問題很深奧,而且似乎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將如何脫身。公安把我和小領導一起引入他們辦公室,辦公室分裏外兩間,外間不大,我們一行四人進去後,顯得更小。都坐定後,二位公安開始審問我,姓名、單位、家庭、政治麵貌、社會關係,等等,好似我的身份一下子變得可疑可究的。好在本人領導在場,再三“堅定又權威”地證明我不是社會閑雜人員,而是“遵紀守法”的國家幹部。所以,相關的審問過去得還算利索。
接著,二位話鋒一轉,把問題都集中到“我在飛機上的所見所聞”之上,我一下子有點不知從何說起。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光榮坐飛機,“見聞”格外豐富、瑣碎、蕪雜,亂七八糟的,誰知道說什麼呢?在我請求之下,二位開始有所指向地問我,其實,說來說去隻是一個問題,就是:我在飛機上從兩位“小老鄉”的私談中聽到了些什麼。這時候,我才有所覺悟,我邂逅的兩位鄉黨可能不是尋常人物,而我的這次不尋常的經曆跟我聽到—關鍵是聽懂—他們之私談直接相幹。他們認為滿口家鄉“鳥語”會令人充耳不聞,就如入無人之境,鬥膽談私說秘,不想“隔壁有耳”,聽之聞之,一清二楚。
於是,心存不安。於是,亡羊補牢。
但是,說實話,我真的沒從他們嘴裏聽到什麼駭人聽聞的東西,他們並非一開始就說家鄉話,我也不是那種“見人熟”,加上又是第一次坐飛機,好奇之餘,又發現沒什麼好奇的,等飛機一拔上天,馬上覺得無所事事,光傻瓜地坐著,自然戴起耳機看起電視來。我是在摘下耳機時才聽到他們在說家鄉話,一聽到,就跟見了爹媽似的,馬上跟他們套親近,哪知道他們在聊什麼。我這樣說似有狡辯之嫌,但是天知地知我知,我絕非虛假。
事實上,想想看,如果我有什麼不良企圖,怎麼可能主動跟他
們認老鄉?再說,既然我要認,又怎麼可能聽他們說了很久之後再認?再再說,既然我一聽到就認,又怎麼可能聽到什麼前因後果?雖說口說無憑,但平心而論,我的說法—沒聽到他們說什麼—不是不值得尊重的。我的諄諄誘導沒有枉費心機,又承蒙我領導極力美言,二位公安終於同意放我。不過,必須我保證一點:不管我聽到什麼,事關國家機密,何時何地都不得外傳,否則一切後果自負。我自然是連連承諾,這才“一走了之”。
03
其實,又怎麼能一走了之?
在以後的日子裏,此事如團異物,常盤桓在我心頭,令我神秘莫測又毛骨悚然。我不能想象,那兩位鄉黨究竟是何等人物,有這般神秘的權威和秘密,連一句話都聽不得?我要說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但這樣的“世麵”沒見過不說,而且打心裏說,也害怕見。離開公安後,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從口袋裏摸出兩位鄉黨留給我的名片,撕掉,丟入垃圾桶裏。機場垃圾桶。不用說,這名片肯定是假的,所以也可以說,它們本來就是垃圾。我那麼希望丟掉它們,意義不完全是為了丟垃圾,而是我希望通過丟掉這玩意兒,把兩位鄉黨可能給我帶來的麻煩統統變成垃圾,見鬼去。這對我很重要,因為我是個平民百姓,最怕出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