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陳二湖的影子(2 / 3)

圍棋協會掌握了三四十名棋手,他們基本上代表了本市圍棋的最高水平,其中有一位五段棋手,是本市的圍棋冠軍。這些人都身經百戰,下棋有招有式,身懷絕技,於無聲處中暗藏著殺機,而父親充其量是一個聰靈的新手。可想而知,開始父親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一比試,父親就同雞蛋碰到石頭一樣。但是怪得很,簡直不可思議!最好的棋手,隻要和父親一對上陣,他那截原本高出的優勢,很快就會被父親追上、吃掉,然後就是超過,遠遠超過!

就是說,麵對一位高手,父親起先也許會輸幾盤,但要不了多久,父親肯定會轉敗為勝,並成為他永遠不可戰勝的對手。父親的棋藝似乎可以在一夜之間突飛猛進,同樣一位棋手,昨天你還連連贏他,而到第二天很可能就要連吃敗仗。說真的,來了那麼多位名人高手,幾乎沒有誰能與父親對弈、相持一個禮拜以上的,他們來時盤盤是贏,稱王稱霸,但結果無一例外都成了父親的手下敗將。父親完全是一個神秘的殺手,任何對手最終都將敗在他手下。這對父親來說簡直像定理一樣不能例外。後來父親經常說,他每次跟一位新棋手下棋,擔心的總不是輸給對方,而是怕對方一下子輸給他。父親也知道我們尋一個棋手的不容易啊,好不容易請來一個如果上來就落敗,非但叫我們沮喪,父親自己也會非常懊惱。父親是渴望刺激的,他總喜歡有一個強敵立在麵前,然後讓他去衝殺,去征服,渾身解數的。他受不了那種沒有搏殺、沒有懸念的對弈,就像平常無奇的生活叫他厭倦一樣。

記得那是中秋節前後的一天下午,我坐在陽台上看書,客廳裏父親和市上那位五段冠軍棋手在下棋,一盤接一盤,從中午一直殺到下午很晚的時候。期間,我不時聽到他們開始又結束、結束又開始的簡單對話,從不多的話中,我聽出父親又是在連贏。偶爾我進去給他們添茶水,看父親的神情,總是坦坦然然,呷著蓋碗茶,吸著香煙,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而那位冠軍棋手則是煙不吸,茶不喝,兩隻眼睛死死盯著棋盤,顯現出一種不屈、一種掙紮、一種咬緊牙關的勁道,偶爾舉手落子,舉起的手常常慎重地懸在半空中,好像手裏捏的不是一枚棋子,而是一枚炸彈,投不投或投向何處都是慎之又慎又猶豫不定的。他的沉思一目了然,臉上的肌肉繃緊、發硬,似乎思索是一種肉體的使勁。相比之下,父親似乎更有一種舉重若輕的感覺,平靜、泰然、悠閑,好像思緒的一半已從棋盤上飛開,飛出了房間。後來,我又聽見他們在收子的聲音,接著是冠軍棋手在說:我們再下一盤吧?我聽到,父親回答的聲音很斷然,說:就這樣吧,再下我就得讓你子了,我是不下讓子棋的。

父親總是這樣不客氣地拒絕所有手下敗將,這多少使人接受不了,何況是一位眾星捧月的冠軍棋手。冠軍棋手走之前對我丟下一句話,說我父親是個下圍棋的天才,他會殺敗所有對手的。

聽見了吧,他說,我父親會殺敗所有對手的。

然而,你想想看,在這個城市裏,誰還能做父親的對手?沒有了!

一個也沒有了!

嗬,說起這些,我總覺得父親是那麼陌生、神秘、神奇、深奧。也許你要問,這是真的嗎?我說是的,這是真的,全是真的。然而,我自己也忍不住要懷疑它的真實,因為它太離奇了。

第三天

……

下午已過去一半,而我的三位同事還沒來上班。他們也許不會來了。天在下雨,這是他們不來的理由。這個理由說得出口,也行得通,起碼在我們這。然而,我想起父親—對父親來說,什麼是他不上班的理由?在我的記憶中,我找不到父親因為什麼而一天不進紅牆的日子,一天也沒有。哪天我們要是說:爸爸,今天你請個假吧,媽媽需要你,或者家裏有什麼事,需要他一天或者半天留在家裏。這時候父親會收住已經邁出的腳步,站著默默地想一下。你虔誠地望著他,希望用目光爭取把他留下來。但父親總是不看你,他有意避開你的目光,看看手表或者天空,猶豫不決的,為走還是留為難著。每次你總以為這回父親要留下來了,於是上前去,接過他手中要戴還沒戴上的帽子,準備去掛在衣帽鉤上。就這時,父親似乎突然有了決定,重新從你手中奪回帽子,堅決地對你說:

不,我還是要去。總是這樣。

父親要拒絕我們的理由總是簡單,卻十分有用,而我們要挽留他的理由雖然很多,卻似乎沒有一個有用的。就是母親病得最嚴重,不久便要和他訣別的那幾天,父親也沒有完整地陪過母親一天。

我母親是病死的,你也許不知道,那是你來這裏前一年的事。母親的病,現在想來其實很早就有了症狀,我記得是那年春節時候,母親便開始偶爾地肚子疼。當時我們沒有多想,母親自己也沒當一回事,以為是一般的胃病,疼起來就喝一碗糖開水,吞兩片鎮靜劑什麼的。疼過後就忘了,照常去上班。聽說母親開始是在省級機關工作的,嫁給父親後才調到這單位,卻不在701機關,在另外一個處,有十幾裏路遠,一天騎自行車來回兩趟,接送我們上下學,給我們做飯洗衣,十幾年如一日。說真的,在我印象裏我們這個家從來是母親一個人支撐著的,父親對家裏的事情從來不問不顧。你知道,家屬院區離紅牆頂多就是四五裏路,走路頂多半個鍾頭,但父親總是很少回家來,一個月頂多回來一次,而且總是晚上回來第二天早上就走。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是父親很久沒回來的一個晚上,當時我們都在飯廳吃飯,母親的耳朵像長了眼睛似的,父親還在屋子外頭幾十米遠呢,我們什麼都沒覺察到,母親卻靈敏地聽見了,對我們說:你們爸爸回來了。說著放下碗筷,進了廚房,去準備迎接父親了。我們以為是母親想爸爸想多了,出現了什麼幻覺,等母親端著洗臉水從廚房裏出來時,果然聽到了父親走來的沉重的腳步聲……

在家裏,父親總是默默無言,冷臉冷色的,既不像丈夫,也不像父親。他從不會坐下來和我們談什麼,他對我們說什麼總是命令式的,言簡意賅,不容置疑。所以,家裏隻要有了父親,空氣就會緊張起來,我們變得躡手躡腳,低聲下氣,唯恐冒犯了父親。隻要我們惹了父親,讓他動了氣,發了火,母親就會跟著訓斥我們。在我們與父親之間,母親從來都站在父親一邊,你說怪不怪?我可以說,作為丈夫,父親比世上所有男人都要幸福,都要得到的多。母親的整個生命都是父親的,好像父親把自己一生都獻給紅牆裏一樣,母親則把她的一生都獻給了父親,獻給了她的迷醉在紅牆裏的丈夫!

我一直沒能對生活,對周圍的一切作出合乎邏輯的理解,你比方說我母親,她似乎天生屬於父親,然而她嫁給父親既不是因為愛,也不是因為被愛,而僅僅是“革命需要”。母親說,以前父親他們單位的人,找對象都是由組織出麵,對方必須經過各種政治的、社會的、家庭的、現實的、曆史的等等審查。母親就是這樣嫁給父親的,組織安排的,當時母親才二十二歲,父親卻已經三十多。母親還說,她結婚前僅僅和父親見過一次麵,而且還沒說上兩句話。我可以想象父親當時會怎麼窘迫,他也許連抬頭看一眼母親也不敢。這是一個走出紅牆就不知所措的男人,他不是來自生活,來自人間,而是來自蒸餾器,來自世外,來自隱秘的角落,你把他推出紅牆,放在正常的生活裏,放在陽光下,就如水裏的魚上了岸,會怎麼尷尬和狼狽,我們可以想得到。想不到的是,一個月後母親便和父親結婚了。母親是相信組織的,比相信自己父母還要相信。聽說當初我外婆是不同意母親嫁給父親的,但我外公同意。我外公是老紅軍,打小是個孤兒,十四歲參加革命,是黨把他培養成人,受了教育,成了家,有了幸福的一生。他不但自己從心底裏感謝黨和組織,還要求子女跟他一樣,把黨和組織看作比父母還親。所以,母親從小就特別信任組織,組織上說父親怎麼怎麼好,她相信,組織上說父親怎麼怎麼了不起,她也毫不懷疑。總之,父親和母親的婚姻,與其說是愛情的需要,倒不如說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可以說,嫁給父親,母親是作為一項政治任務來完成的—我這樣說母親聽見了是要生氣的,那麼好吧,我不說。

母親的肚子疼,到了五月份(一九七二年)已經十分嚴重,常常疼得昏迷不醒,虛汗直冒。那時阿兵在外地當兵,我呢剛好在鄉下當知青,雖然不遠,就在鄰縣,來回不足一百公裏,但很少回家,一個月回來一趟,第二天就走的,對母親的病情缺乏了解。父親就更不可能了解了,不要說母親病倒他不知道,就是自己的病他也不知道,何況母親還要跟他隱瞞呢。你看看,母親關心我們一輩子,可她要我們關心的時候,我們全都失職了。而母親自己,她忙於顧念這個家,顧念我們仨,忙裏忙外,哪有時間關心自己?她心中裝我們裝得太重太滿了,滿得已經無法裝下她自己。這個從小在老紅軍身邊長大的人,從小把黨和組織看得比親生父母還要親的人,我的母親,她讓我們飽嚐母愛,人間之大愛,卻從來沒有愛過自己。嗬,母親,你是怎樣地疲倦於我們這個不正常的家!你重病在身卻硬是瞞著我們,跟我們撒謊;你生了病,內心就像做了一件對不起我們的錯事一樣的歉疚。嗬,母親,現在我知道了,你和父親其實是一種人,你們都是一種不要自己的人,你們沉浸在各自的信念和理想中,讓血一滴一滴地流出、流出,流光了,你們也滿意了。

可是,你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我們內心的無窮的悔恨和愧疚!

母親的病最後還是我發現的,那天晚上,我從鄉下回來,夜已很深,家裏沒有一盞燈亮,黑乎乎的。我拉開燈,看見母親的房門開著,卻不像往常一樣出來迎接我。我喊了一聲,沒有回音,隻是聽見房間裏有動靜聲。我走進房間,打開燈,看見母親蹲在地上,頭靠在床沿上,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上,流著兩串長長的淚水,蓬亂的頭發像一團亂麻。我衝上去,母親一把抓住我,頓時像孩子似的哭起來。我問母親怎麼了,母親嗚咽著說她不行了,喊我送她去醫院,淚水和汗水在燈光下明晃晃的耀眼。我從沒見過母親這樣痛哭流涕的樣子,她佝僂的身體像遭霜打過的菜葉一樣蔫趴趴的,在昏暗的燈光下,就像一團揉皺的衣服。第二天,醫生告訴我母親患的是肝癌,已經晚期,絕不可能救治了。

說真的,寫這些讓我感到傷心,太傷心了!我本不願意講,但是講了我又感到要輕鬆一些。我想,無論如何母親是父親的一個部分,好像紅牆這邊的家屬區是這整個大院的一部分一樣。母親是父親的妻子,也是戰友,以身相許的戰友,讓我在祭奠父親的同時,也給母親的亡靈點上一根香火,啼哭一聲吧……

第四天

黑暗已經把整個院子籠罩,還要把它的氣息和聲音從窗戶的鐵柵中塞進屋來。燈光柔和地照亮著稿紙,也照亮了我的思緒。凝視稿紙,不知不覺中它已變成一張圍棋譜,父親的手時隱時現,恍恍惚惚的—我又看見父親在下棋。

然而,誰還能同父親下棋?

到了第二年①秋天,父親的圍棋已經徹底走入絕境,我們再也找不出一名棋手來滿足父親下棋的欲望。因為名聲在外,偶爾有不速之客慕名而來,但正如我們預料的,他們的到來非但不能叫父親

①指一九八五年。

高興,而是常常叫父親生氣。不堪一擊的生氣。父親不願意與那些棋藝平平的人下棋,更討厭下讓子棋。然而,現在周圍誰的棋藝又能被父親視為不平常?沒有。父親在一年多時間裏一直潛心鑽研圍棋技術,已經洞悉圍棋技術的奧秘,加上經常和四麵八方找來的行家高手比試、切磋,久經沙場,已經使他棋藝爐火純青,登峰造極,起碼在這個城市裏。

找不到對手,沒有棋下,父親的生活再度落入無聊的怪圈,危機四伏。我們曾再次想在其他方麵,諸如旅遊、書法、繪畫、氣功、太極拳等方麵培養父親一些興趣,但父親對這些東西表現出來的冷淡和愚鈍,簡直令我們泄氣。有一回,大院裏來了一位氣功師,組織大家學打太極拳,我硬拉著他去,天天拉,天天催,總算堅持了一個禮拜,結果三十幾位老頭老太都學會了,我偶爾去了幾次,也看在心上,打起來有模有樣的。而父親天天去,天天學,卻連最基礎的一套也打不好,打起來別別扭扭的,記了前麵忘了後頭,真正要氣死人,笑死人。他在這些方麵表現出來的愚笨,與在圍棋運動中顯露出來的深不可測的智商和聰敏相比簡直判若兩人。父親似乎是個怪誕的人,一方麵他是個超人,具有超常的天賦,而另一方麵則冥頑不化,遲鈍不及常人。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容易囿於某種單一思想而不能自拔的人,因為他用來局限自己的範圍愈小,他在一定意義上就可能愈接近無限。令我疑慮的是,父親憑什麼能夠在圍棋運動中有如此出色的表現?他真的是個天生的好棋手嗎?或者還有什麼別的原因?

據我個人經驗,我深感圍棋是考驗、挖掘人類智能的一門運動,它和象棋、軍棋以及其他棋類都有嚴酷的區別。拿中國象棋和圍棋比較,象棋更濃遊戲、玩弄的成分,而圍棋則要複雜、深奧得多。圍棋的每一目子殺傷力本身都沒有高下大小之別,同樣一個子,既可能當將軍,也可以做士兵,隻看你怎麼投入、設置,一切均在主人的機巧與否中。象棋則不同,車、馬、炮,各有各的定式:車走一溜煙,炮打隔一位,馬跳日,象飛田,兵卒過河頂頭牛。這種天生的差別、局限,導致象棋的棋術總的說比較簡單,不深奧。而圍棋的情形就大不一樣了,如果說象棋對棋手的智力存在著限製,那麼圍棋恰恰具有對智力無限的挑戰性,圍棋每一目子本身都是無能的,它的力量在於棋盤的位置上,在一個特定的位置上,它的力量也是特定的。所以,圍棋更需要你有組合、結構的能力,你必須給它們設置一個恰到好處的位置,努力連接它們,貫穿它們,連貫的過程也是壯大的過程,隻有壯大了,才能生存下來。但圍棋的組合方式又是無限的,沒有定式,或者說定式是無限的。這無限就是神秘,就是誘惑,就是想象,就是智能。圍棋的勝負絕不取決於任何刁鑽的偶然性,它是下棋雙方尖利心智廝殺與對搏的遊戲,是堅硬人格的較量和比試,它的桂冠隻屬於那些心智聰穎、性情冷硬專一的天才們。在他們身上,想象力、悟性、耐心,以及技巧,就像在數學家、詩人和音樂家身上一樣發揮著作用,隻不過組合方式的表現形式不同而已。父親在圍棋運動中表現出來的怪異才能,莫名其妙的出奇製勝的本領,以及他明顯不甘於應酬、不願同手下敗將們對弈的孤傲和怪僻,不但令我們迷惑不解,就連那些魚貫而來的棋手們,他們同樣也感到神奇而不可理喻。

很顯然,光用“偶然之說”來解釋父親的“圍棋現象”是難以令人滿意的,那麼究竟是什麼促使父親對圍棋有如此非常的才智?我自然想到了神秘的紅牆世界。我要說,這是我見過的世上最神秘深奧的地方,這麼多年來,每天每夜她都在我的眼皮底下,然而她卻從來不看我一眼,也不準我看她一眼。她外麵高牆深築,警戒森嚴可怖,裏麵秘不示人,深不可測。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父親在裏麵究竟幹著什麼樣的秘密工作,但我感覺父親的工作一定跟圍棋有某種暗通。換句話說,圍棋有可能是父親從事的秘密職業的一部分,是父親職業生涯中的一個宿命的東西,他不接觸則罷,一旦接觸,必將陶醉進去,就像陶醉於他過去的職業中一樣的陶醉,想不陶醉也不行。因為是職業病,是身不由己的……

第五天

父親是個神秘的棋手,他的棋藝比願望還長得快,到了第二年秋天,他已找不到一個對手,可他還常常坐在鋪好棋布的桌子前,等待他夢想中的對手來挑戰。他認為,在這個幾十萬人口的地區級城市裏,總會有那麼一些身懷絕技的黑道棋手,他們蟄伏在城市的某個角落,也許有一天會嗅到這個角落裏藏著他這位神秘棋手,然後便趕來和他絞殺。時間一個月接連一個月地過去,慕名而來的棋手一撥又一撥,可就是沒有一個稱得上對手的棋手出現,甚至他們趕來本身就不是準備來搏殺的,而是來討教的,見了父親無一不是謙虛謹慎的。

一般來了人,隻要是不認識的,以前沒交過手的,父親總是喜滋滋的。但等下上一兩盤後,父親的臉色就越來越難看,並以他擅長的沉默表示不滿。有時候對方水平實在太差,父親還會訓斥他們,氣急敗壞的樣子,叫人難堪。看著來者一個個不歡而走,我知道以後來的人隻會越來越少,父親要找到真正能對陣搏殺的棋手的可能性也將越來越小,在這個城市裏,簡直就沒有這種可能。於是我跟阿兵商量,建議他考研究生,考到省城裏去。我是這樣想的,等阿兵考上研究生,我們就把家搬到省城,這樣小呂也會高興的,他父母就在省城。但說真的,我這不是為小呂想的,主要是想這樣父親就找得到下棋的人了,畢竟省城圍棋下得好的人要多得多。事實上,阿兵就是這樣才決定去考研究生的。等到第二年春天,阿兵的研究生已經考過試,但父親卻似乎無須再去省城了。

事情是這樣的,一天下午,又有一人來找父親下棋,連著下了五盤,父親居然沒有贏一盤。這是父親沾手圍棋以來從沒有過的事,開始我們以為這個人的棋下得很好,沒太在意,甚至還慶幸,想父親這下可以過上一陣子棋癮了。但隨後一段時間裏,父親接二連三都輸給了好多來找他下棋的人,而且一輸就是連輸,下幾局輸幾局,節節敗退,毫無往日的風光。這些人去外麵說他們贏了父親,過去跟父親下過棋的人都不相信,紛紛打電話來問有沒有這些事。我們說有,他們就覺得奇怪,因為他們了解這些人的棋其實下得都很一般。於是,一時間找父親來下棋的人又多了,他們中很多是父親以前的手下敗將,而現在父親無一例外都輸給了他們,包括連我和阿兵他都要輸,簡直像是不能下棋了,昔日他神秘的“見棋就長”的棋藝,如今似乎在一夜間都神秘地消逝了,變成了“見人就輸”。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慢慢地,我們發現父親現在下棋有個毛病,好像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常常是明擺的好棋不下,非要下個莫名其妙的棋,弄得你哭笑不得,以至我們有時想故意讓他贏一局都做不到。還有一個怪是,父親現在對輸贏似乎也無所謂,不像以前輸了要生氣怎麼的,現在輸了他照樣樂滋滋的,感覺好像是他贏了一樣。我們覺得這有些不正常,但看他平時又好好的,甚至比以往什麼時候都要開心,人也爽朗得多,所以沒往壞的方麵去想。直到有天晚上,阿兵回來,父親居然把他當作你又喊又抱,像傻了似的。我們一個勁地跟他解釋阿兵不是你,可他就是不信,真正像是傻了。我們這才突然警覺起來,決定帶他去醫院看看。有趣的是,等阿兵進房間去換了一套衣服出來後,父親好像又醒過來了,不再把阿兵當你了。要說,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父親發病。那種怪病。那種你簡直不能想象的怪病。

去醫院看,醫生認為這隻是一般的老年性糊塗,叫我們平時注意父親的休息,不要讓他過分用腦費神什麼的就是了。這樣,我們基本上擋掉了來找父親下棋的人,同時也給他配了一些緩解心力疲勞的藥吃。沒有棋下,我擔心父親一個人在家待著難受,想到阿兵讀研究生的事基本已定,原單位對他也比較另眼相看,於是我就讓他請了一段時間假,專門在家裏陪父親。每天,我下班回家,總看見父子倆圍著桌子在下棋。我問阿兵父親贏了沒有,每一次阿兵總是搖頭,說:父親的棋現在下得越來越離譜了,你想輸給他都不可能,就像以前你想贏他不可能一樣。

圍棋下不好,我就懷疑父親的糊塗病還要發。果然,有一天清早,天才蒙蒙亮,我和阿兵還在睡覺,突然聽到父親在外頭驚動的聲音。我先起來看,父親竟把我當作了我媽,問我這是哪裏。我說是在家裏,他硬是不相信,要走。後來阿兵從房間裏出來,他居然嚇得渾身哆嗦起來,跟阿兵連連道歉,那意思好像是我們—他和我媽—進錯了家門,要阿兵這個“陌生人”原諒似的。就這樣,我們又把他送去醫院,要求給父親作住院治療。結果當天晚上,父親就從醫院跑出來,你怎麼勸也不行,拉也拉不住。父親自己認為他沒病,醫生給父親作各種檢查,也認定父親沒什麼病,神誌很清醒,不會有什麼精神錯亂。

但我們知道,父親的精神肯定是有了問題,隻不過他的問題表現得有些怪異,好像他犯病不是在犯病,而是周圍的事情在跟他捉迷藏。有一天晚上,我陪他去散步,走到樓道口,見地上丟著一個小孩子玩的紅皮球,回來時候皮球還在老地方放著,父親認真地盯著皮球看,看了一會兒,掉頭走了。我問他去哪裏,他說回家。我說我們家不就在這裏嘛,他居然指著皮球跟我說了一大堆道理,意思是說:這個皮球並不是我們家門口固有的東西,既然不是固有的,它出現在這裏就可能是用來迷惑人的,而迷惑人的東西不可能一成不變等等,等等,說得我簡直雲裏霧裏。我看他這麼在乎這個皮球,趁他不注意把皮球踢到黑暗裏,然後父親看皮球沒了,確認不在了,才嘀嘀咕咕地回家了。那段時間他經常這麼嘀嘀咕咕,嘀咕的是什麼,我和阿兵始終聽不懂,感覺好像在背誦一首詩,又像在教訓誰。但這天我終於聽懂了這個嘀咕聲,是這樣說的:

你肯定不是你我肯定不是我桌子肯定不是桌子黑板肯定不是黑板白天肯定不是白天晚上肯定不是晚上

……

這算什麼?詩不像詩,歌不像歌,說民謠都算不上,父親怎麼老是念念不忘的?我很奇怪,到了家裏,就問父親這是什麼意思。父親很茫然的樣子,問我在說什麼,我就把他剛才嘀咕的幾句話複述了遍,不料父親頓時睜圓了眼,問我這是從哪聽來的,好像這個是什麼說不得的事。我如實說了,父親更是大驚失色,再三要我把這事忘了,並一再申明他絕沒有這樣說過,好像這是個天大的秘密被他泄露了。看著父親這麼惶惶恐恐的樣子,我馬上敏感到,這一定是紅牆裏頭的東西……

第六天

紅牆!紅牆!

你裏麵到底藏著什麼神秘?

怎麼老是弄得人緊緊張張、奇奇怪怪的?

我一直在想,父親晚年古怪的才也好,病也罷,肯定跟他在紅牆裏頭秘密的工作有關。換句話說,這些可能都是父親的職業病,職業的後遺症。因為職業的神秘,以致職業病也是神神秘秘的,叫人看不懂,想不透。

解鈴還得係鈴人。我想,既然父親的病可能是職業導致的,那麼紅牆裏的人也許會知道怎麼對付它。就這樣,有一天我找到老王局長,他來過我家幾次,給我印象對我父親是挺關心的。王局長聽我說完父親的病情後,久久沒有吱聲,既沒有驚異,也沒有同情,隻是有一種似乎很茫然的表情。他問我父親現在在哪裏,我說在家裏,他就讓秘書拿了兩條煙,跟我回家。來到家裏,我看門開著,父親卻不在家裏,問守門的大爺,老大爺說我父親絕對不可能出院子,因為他半個小時前還看見過我父親,就在院子裏。但我們把整個院子都找遍了,也沒見父親的影子,好像父親淩空飛走了似的。

結果你想父親在哪裏?在我家前麵那棟樓的樓道裏!我們找到他時,他正拿著我們家的鑰匙,在反複開著人家的門,你說荒唐不荒唐?連自己家都認不得了!我們帶他回家,可是一進家門,父親又退出來,堅決說這不是我們家。我簡直拿他沒辦法。王局長似乎馬上想到了辦法,讓我帶父親先出去,過了一會兒,他又喊我們回去。走進家時,我注意到家裏發生了一些變化,比如沙發上的套子不見了,原來放在餐桌的鮮花被移到了茶幾上,還有一些小擺設也被挪動了位置,而父親恰恰看了這些變動後,相信這就是我們家。

你說奇怪不奇怪?太奇怪了!

這天,王局長走之前教了我一個對付父親犯糊塗病的辦法,說以後父親要對什麼一下犯了糊塗,我們不妨將父親眼前的東西臨時作一點變動,就像他剛才把房間裏幾件小東西挪了挪位置一樣。說真的,開始我不相信,試過幾次後,發現這一招還真靈驗,比如有時候他突然把我和阿兵當作另一個人時,我們隻要換件衣服或者變換一下發型什麼的,他也就跟夢醒似的又重新認識我們了。其他情形也是這樣,反正隻要我們“隨機應變”,犯病的父親就會“如夢初醒”。後來,我們還不經意發現一個“絕招”就是:隻要家裏開著電視機或者放著廣播,他就不會犯“家不是家”的糊塗。這可能是因為電視畫麵和收音機裏的聲音隨時都在變化的緣故吧。有了這個“發現”後,我們當然減少了一個大麻煩,起碼讓他回家是不成什麼大問題了。但新的麻煩還是層出不窮,比如這天他把某個人認錯了,明天又把某句話的意思聽反了,總之一會兒這樣,一會兒又那樣,什麼稀奇古怪的洋相都出盡了。你想想,他老是這樣,紅牆裏的人也許能理解,不是紅牆裏的人會怎麼想他?到後來,院子裏很多家屬都說父親犯了神經病,躲著他。

你想想看,這樣一個人,隨時都可能犯病的人,誰還敢讓他單獨出門?不敢的,出了門誰知道會鬧出什麼事?什麼事都可能鬧出來!所以,後來父親出門時我們總是跟著他,跟著他出門,跟著他回家,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會兒不跟,我們就可能要到處去找才能把他找回來。當然,阿兵在家的時候,這似乎還不是問題,可到下半年,阿兵去省城上學了,去讀研究生。我說過,本來我們想借此把家搬去省城,讓父親有下圍棋的對手,現在看一來不必要了,二來也不可能了。父親這樣子還能去哪裏?隻能待在這個院子裏!這裏的人大家都熟悉,父親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人們能夠諒解,也安全,去了省城,人生地不熟,不出事才怪呢。可阿兵走了,家裏隻有我一個人,我顧了工作就顧不了父親,顧了父親又顧不了工作,怎麼辦?我隻好又去找王局長。王局長也沒辦法,想來想去隻有一個辦法:把父親送到醫院。

我知道父親是不願去醫院的,可王局長說這是組織決定,不願意也隻有願意了。對組織上的決定,父親一向是不講條件的。通過王局長的努力,父親沒有被可怕地送進精神病院,而是進了靈山療養院。這個結果我是滿意的,把父親送到療養院,我看那裏的環境、條件、氣氛,包括離家的路程,都比我想的要好,心頭就更滿意了。沒想到,我滿意還不到三天就又後悔了。深深地後悔了!

這一天,療養院緊急打電話來說:父親出事了。我和王局長趕去“解決事情”,一到療養院,站在父親住的樓下,我就聽到父親聲嘶力竭的喊叫聲。衝上樓,看父親的房間的門被一條臨時找來的鐵鏈鎖著,父親像個被冤枉的囚犯一樣亂叫亂喊著。我問父親怎麼了,父親說他也不知道,已經關了他幾個小時,快四點鍾了,連中午飯都還沒吃。王局長帶我去找院領導,本來還想控訴他們,可聽療養院領導一說起事情原委,我們就無話可說了。原來院裏有個護士姓石,很年輕,大家都喊她小石,你知道家裏人喊我叫小思:小石,小思,聽上去區別不大。可能就因為這個原因,引發了父親的糊塗病,把小石當作了我,上午她來收拾房間,父親對她有些過分親切。小石生氣走了,父親又追出來,又喊又追,把小石嚇得驚驚乍乍的。就這樣,他們把父親當作“流氓”關了起來。我們解釋說這是怎麼回事,這裏人照樣振振有詞地指責我們說:既然這樣,我們就不應該把父親送到他們這兒來,他們這是療養院,不是精神病院。這話說得並不算錯,因為確實是我們不對。讓我氣的是,當時有人居然提出要我們給小石道歉,還要賠償她精神損失費,那麼我想,我父親的精神都已經“損失”成這樣了,我們又去找誰賠償呢?

療養院的事就這麼結束,滿打滿算父親隻去了三天,然後想去也去不成了,於是又回到家裏。人是回來了,但我心裏還是很茫然,不知道怎樣才能讓父親平平安安地把餘生度過去,說幸福已經是想也不敢想了,隻要平安,平平安安,我們就滿足了。有人建議我把父親送去精神病院,這我是堅決不同意的。這不等於是把父親丟了?我想,我就是不要工作,也不能把父親送去那裏。這不是個道理問題,而是心情問題。我的心情不允許我作出這種選擇。

然後,是父親從療養院回來後不久的一天,我下班回家,見父親笑嘻嘻的,不等我開口問什麼,他便興奮難平地告訴我,組織上又給他分配任務了,他又要去紅牆裏工作了!

那整個一天,父親都陶醉在這個喜訊中。

說真的,我們以前盼啊盼,就希望父親早一日走出紅牆,想不到現在又要回去,我心裏真覺得難過。真是不願意啊!王局長征求我意見時,我就是這麼說的:不行,我不忍心。我說我情願把工作辭掉,待在家裏侍候父親,叫父親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事後我想,這件事首先我沒有權力反對,反對也是白反對,其次我就是辭了職,分分鍾都守著父親,那又能怎麼樣呢?父親的病照樣還是病,難受照樣還是難受,我不可能給他帶來快樂。父親的快樂我們是給不了的,誰能給?事實上就寫在父親那天的臉上。你無法想象,那天父親是在怎樣的一種興奮中度過的,他跟阿兵打了兩個小時長途電話,繞來繞去說的就是一句話:爸爸又有任務了,又要去工作了。

第二天,父親真的“又去工作了”。我清楚記得,那是一九八六年冬天的一個寒風料峭的日子,外麵冷颼颼的,路上淌著夜裏的雪水,我陪父親走到院門口,把他送上去紅牆那邊的班車。班車開走了,望著它遠去的背影,我的腦海裏馬上浮現出父親義無反顧地鑽進紅牆大鐵門上的小鐵門的影像。

嗬,父親!嗬,紅牆!

就這樣,父親在他走出紅牆八百二十七日後的一天,又重新回到它的懷抱裏。

開始,我老擔心父親在裏麵又犯糊塗病,因為沒我照顧,說不準會鬧出什麼事。還有,我也擔心他的身子骨,畢竟歇了這麼長時間,重新工作還能不能受得了?受不了又怎麼辦?總之,父親這次重返紅牆,把我的魂也帶進去了,我白天黑夜都心慌意亂,睡不好覺,記不住事,整天恍恍惚惚,老有種要出事的不祥感覺。一個星期過去了,又一個星期也過去了,然後一個月也過去了,什麼事也沒發生。非但沒事,還好得很,每次回來,我看父親臉上總透著飽滿的精神,看起來是那麼健爽,那麼稱心,那麼愜意,那麼令我感到充實又滿足。嗬,你簡直不能相信,父親重返紅牆後不但精神越來越好,連身子骨也越來越硬朗,那個古怪的毛病也不犯了,不見了,好了,就像從來沒有犯過一樣的好了。紅牆就像一道巨大的有魔力的屏障,把父親以前造孽的日子全然隔開了,斷開了,用王局長的話說:父親回到紅牆裏,就像魚又回到了水裏。

是的,父親又鮮活了!

現在,我常常以憂鬱的自負這樣想,我想,宇宙會變化,可父親不會。父親的命就是一個走不出紅牆的命,他的心思早已深深紮在那裏麵,想拔也拔不出來,拔出來就會叫他枯,叫他死。神秘的紅牆是父親生命的土壤,也是他的葬身之地,他是終將要死在那裏頭的……嗬,說起父親的死,我的手就開始發抖,我不相信父親已經死了,我不要他死,不要!我要父親!活著的父親!

父親!父親!父親!

你在哪裏?

第七天

……

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寫下去,隻有長話短說了。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是父親回家的日子。父親進紅牆後,一般都是到星期天才回家來看看,住一夜,第二天早上走;如果不回來,他會打電話通知我。那個星期天,他沒有給我打電話,我就開始準備他回來,到下午三點鍾,我照常去菜市場買菜,買了四條大鯽魚。父親說雞是補腳的,魚是補腦的。他愛吃魚,一輩子都在吃,吃不厭。回到家裏是四點鍾,到四點半時,我正準備動鍋燒菜,突然接到電話,說父親心髒病發作,正在醫院急救,要我趕緊去醫院。說是單位的醫院,就在營院裏麵,可等我趕到那裏,醫生說已經轉去市裏的醫院了。這說明父親的病情很嚴重,我聽了馬上就流下了眼淚。害怕的眼淚。等我跌跌撞撞趕到市裏的醫院,醫生說父親已經死過一回,但現在又救過來了。我不知悲喜地站在父親麵前,父親對我笑了笑,沒有說話。五天後,晚上的九點零三分,父親又對我笑了笑,就永遠告別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