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陳二湖的影子(1 / 3)

老陳已不健在,他是一九八七年春天去世的,至今已告別我們十七個年頭。一般的人,在去世這麼多年後,肯定已經有緣登上

701近年來一年一度的解密名單。但老陳不是一般人,他是破譯局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裏到外的見證人,曾先後在幾個處當過處長和副院長,有的處還幾上幾下,破譯局的大大小小、裏裏外外、真真假假的內情和機密,都在他漫長而豐富的經曆中、史料裏。可以不誇張地說,他的解密,意味著大半破譯局的秘密將被掏空。也許,正因如此,解密名單公布一次一次,他都“名落孫山”。因為沒有解密,我有關他的“明察暗訪”工作,隻能陷入僵局。

僵局在701去年的解密日:二○○二年十月二十五日,不期而破。這一天,我有幸見證了解密日這個奇特的日子的“樣子”:從上午八點半開始,陸陸續續有人來到701檔案室窗台前,向值班同誌出示一份通知單,然後領了東西就走,整個感覺似乎跟到郵局提取包裹沒什麼不同,稍有不同的無非是在這裏的交接過程中,雙方的態度要親善、友好一些,僅此而已。在零星的來人中,我注意到一個拄拐杖的人。他並不老,也許才五十來歲,按說正當是幹事業的大好年紀。但是兩年前,他不幸患上嚴重的眼疾,一夜間世界在他眼前變成漆黑一片,雖經多方治療,依然是白茫茫一片,走路還需要拐杖幫助,更別說什麼工作。他就這樣離開了—白茫茫地離開—701。說是離開,其實離開的還沒留下的多,比如他的青春、才幹、友情、恩愛等,還有他在此十二年間產生的所有收發信件、日記、資料什麼的,都留在了這裏麵。有的是永遠留下了,有的也許是暫時的,比如那些信件日記資料什麼的,今天就可以如數帶走。因為,他上了解密名單。

後來我知道,他曾經是陳二湖的徒弟,名叫施國光。更令我振奮的是,我在他那天領取的解密件中,發現了不少與陳二湖直接相關的書信和日記。由此,我們不難設想,老陳的解密日,也許指日可待。不過,在指日可待的“這一天”尚未真實降臨之前,我們隻能憑借這些恰巧涉及到陳二湖事情的解密文檔,來間接地認識陳二湖。

不用說,由此我們看到的肯定不是陳二湖的全部和明朗的真實,也許隻是他的一個飄忽的影子而已。本章標題:陳二湖的影子,指的也是這意思。這幾乎是我“撿來”的一章,在此,我特別感謝陳二湖徒弟施國光的慷慨支持,並衷心祝願他早日康複。

雖然隻是一個“影子”,但我們依然可以清晰又強烈地感受到,這個影子的主人是非凡的;作為一個破譯家,是神采奕奕的,絕不像安院長說的那樣。在安老的講述中,我感到陳二湖的形象是含糊的,黯淡的,也許是他太想突出黃依依—為了突出黃依依有意收縮了陳二湖的光彩。也許還有其他別的什麼原因,我不知道。但有一點足以明確的就是:當我看過施國光的這些解密文檔後,我對陳二湖肅然起敬。

下麵就是施國光提供的解密文檔,請看—

一幾則日記

3月25日①

宿舍。夜。雨。

今天,我接到一個電話,是我師傅的兒子打來的。開始我聽電話裏聲音幽幽的,以為是個女的,問是誰,他說是陳思兵。我想了一圈也沒想起陳思兵是誰,他才說是陳二湖的兒子。

陳二湖就是我師傅。

師傅兒子的來電,多少有些令我吃驚,一來是這電話本身,來得唐突,去得也唐突,隻說他給我寄了一封信,問我收到沒有。我說沒有,他就開始說掛電話的話了。我以為是他那邊打長話不方便,就問他電話號碼,說我給他打過去。他說不用了,明天再跟我聯係,就掛了電話。二來是聽他電話裏的聲音,我感覺他好像情緒很不對

①係一九八七年三月二十五日。下同。

頭,加上他又說給我來了一封信,就更叫我覺得蹊蹺,有種不知深淺的隱隱虛弱的感覺。說真的,雖然我同他父親包括跟他家裏的關係一度很親密,但跟他本人卻一向不太熟悉。他是在城裏外婆家長大的,很少到山穀裏(一號山穀)來,直到上大學後,在寒暑假裏,我有時會在排球場上看到他。他個子有點高,彈跳又好,球場上特別引人注目。因為他父親的關係,我們見麵時總是客客氣氣的,有時間也站下來聊聊天。他非常健談,而且說話喜歡一邊比著動作,一會兒聳肩,一會兒攤手,跟個老外似的,而站立的姿態總是那麼稍稍傾斜,重心落在一隻腳跟上,讓人感到他是那麼自在,滿不在乎的。我很容易從他的言談舉止中看出他跟他父親的不一樣,這是一個熱情、樂觀、身上集合了諸多現代人氣息的年輕人,而他父親則是一個沉默寡言,性格又冷又硬的孤獨老頭。父子倆表麵上的不同曾經令我感到驚訝,但仔細想想又覺得沒什麼好奇怪的,因為父子相異就跟父子相似一樣其實都是正常的。不過,總的說我對他並不熟悉,以前連他名字叫什麼都不知道,隻記得那時我們都喊他叫阿兵。這自然是小名,今天我才知道他大名叫陳思兵。他來信要跟我說什麼事?我告訴自己:不要去想它,等明天看信吧。

3月26日

辦公室。夜。還在下雨。

難道是因為連續的下雨影響信的正常傳遞了?今天還是沒收到信,阿兵的電話倒是又來了。他一定是有很急的事要問我,但我沒收到信又似乎無法問。聽聲音,今天他情緒要比昨天好,說得也比昨天多,包括工作單位、聯係電話都跟我說了。現在我知道,他已讀完研究生,分在南方×市的出版社工作,想必是當編輯。我不清楚,他在電話裏沒說起。不過,從出版社的單位和他學的專業看,我想很可能是在當編輯。他是研究歐洲當代文學的,讓他去出版社工作,不當編輯又能當什麼呢?我想不出來。

那個城市我去過一次,是一個很美的城市,街上種滿了花,很抒情的。花以優雅素白的櫻花居多,幾乎城市的幾條主幹道兩側都排著或大或小、或土或洋的櫻花樹。眼下,春意飄飄,正是櫻花盛開之際,我可以想象現在那個城市的基本姿態:滿街的櫻花燦爛如霞,像雪花淩空,像白雲悠悠,空氣裏彌漫著櫻花綻放出來的襲人香氣。此刻,我甚至都聞見了櫻花縹緲的味道。

關於那個城市,我還有一點認識,是從曆史書上撈來的。據說,一個世紀前,那城市曾鬧過一次大地震,死者不計其數,也許有好幾十萬。而五十年前,又有一場著名的戰役在那裏打得不可開交,陣亡者書上又說是“不計其數”。因此,我常常想,那兒地底下埋葬的屍骨一定有好幾噸。這和櫻花本是不可以相提並論的,可我不知怎麼就將它們想到了一塊。想就想吧,反正意識太多不算錯誤。意識太多是一種病,但絕不是錯誤。既然不是錯誤,扯遠一點也沒關係吧,我想。事實上,我知道,我想這些都是想為了擺脫一點什麼,因為我覺得心裏亂亂的。亂七八糟的。

3月27日

宿舍。夜。晴。

今天終於收到阿兵的信了。盡管這兩天我一直在想阿兵信上可能要跟我說的,但就沒想到居然會是我師傅去世的噩耗!師傅是三月二日去世的,都快一個月了。信上說,師傅臨死前很想見我,老王局長給我單位掛電話,我卻正回老家在休假,怎麼聯係也聯係不上。沒辦法,最後師傅給我留了遺言,並再三囑咐阿兵一定要轉交給我。他這回便是把父親的遺書給我寄過來了。

遺言是師傅親筆寫在一張十六開的信紙上的,字比孩童寫的還要差,歪歪扭扭,大的大,小的小,橫不平,豎不直的。我是熟悉師傅字的,從這些變得不成樣的字中,我可以想象他當時有多麼虛弱,手握不住筆,氣喘不上來—看著這些歪歪斜斜的字,我仿佛見了師傅奄奄一息的樣子,心情陡然變得沉重,手忍不住地發抖

……我還是第一次接受死者的遺書,沒想到它會如此震撼我的心靈。看著這遺書,我簡直感到害怕,一個個醒目的字,殺氣騰騰,猶如一把把直逼我心髒的刀子。我就這樣哭了,淚水滴落在遺書上。

遺書是這樣寫的:

小施,看來我是要走了,走前我要再一次告誡你:那件事—你要相信它對我的重要,不管怎樣都要替我保守這秘密,永不外傳。

陳二湖 一九八七年三月一日立言

遺言中說的“那件事”是什麼?

這一定非常叫人尋思,一定也引起了阿兵的深思深想。今天,他又打來了電話,知道我已收到信,就問我這是什麼事。他不停給我電話,就是想問我這個。他說既然父親這麼重視這事,作為他的兒子,他本能地想知道,希望我能告訴他。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隻是他也該理解我,因為白紙黑字的遺書清清楚楚叮囑我,要我“保守秘密,永不外傳”。這裏沒有指明兒子或什麼人可以除外。沒有人除外,所有的人都是我保密、緘口不語的對象。這是死者對我的最後願望,也是我對死者的最後承諾。

其實,即使沒有死者遺囑,我也是不可能跟他說的,因為這牽涉到國家機密。作為一個特別單位,我們701可以說整個都是秘密的,秘密是它的形象,它的任務,它的生命,它的過去、現在、未來,是它所有的一切。而我師傅—陳思兵父親—陳二湖,他的工作是我們701的心髒,是秘密中的秘密,我怎麼能跟一個外邊人說呢?不行的。兒子也不行,天皇老子都不行。事實上,我理解遺書上說的“不外傳”,指的不是像阿兵這樣的外人,而是指我們破譯局的內部人。是的,是內部人,是指我老單位的同仁們。沒有人知道,隻有我知道,“那件事”不是破譯局的什麼秘密,而是我師傅個人的秘密,是他對組織、對破譯局、對701的秘密。就是這樣的。師傅在701不是個平常人,而是響當當的,一生獲得的榮譽也許比701所有人加起來還要多。這些榮譽把他披掛得光彩奪目,即使死了701照樣不會忘記他,照樣會懷念他,崇敬他。我相信,師傅的追悼會一定是隆重又隆重的,701人追悼他的淚也一定是流了又流的,而所有這一切,起碼有一半是建立在人們不知道“那件事”的基礎上的。現在,我是“那件事”唯一的知情人,師傅為什麼臨死了還這麼鄭重地囑咐我,也就可以理解了。其實,他曾以各種形式多次這樣囑咐過我。這就是說,即使沒這遺書,我照樣不會跟任何人說的,包括他兒子。老實說,陳思兵還沒這資格。讓我說的資格。

當然我想得到,我這樣拒絕後阿兵心裏一定會難受。是硌一塊異物似的難受。也許從今以後,他,還有師傅的其他親屬,都將被我手頭這神秘的遺書亂了心思,心存顧慮,耿耿於懷。遺言叫他們籠罩了一團霧氣,一片陰影,他們不理解也不允許死者和他們相依為命一輩子,到頭來卻給一個外人留下這莫名其妙又似乎至關重要的遺言。這中間藏著什麼秘密,死者生前有什麼不是之處,會不會給他們留下隱患,帶來麻煩?等等,等等,有疑問,有擔憂,有期待,有恐懼,我幾乎肯定他們一定會這樣那樣的想不開。我想,雖然遺言隻有寥寥幾行字,但他們一定是反複咀嚼了又咀嚼,他們一邊咀嚼一邊琢磨著裏頭的名堂,猜想著可能有的事情。他們一定思想了很多,也很遠;他們恨不得一口將這散布著神秘氣息的遺書咬個血淋淋,咬出它深藏的秘密。當一切都變得徒勞時,他們不免會對我產生顧慮,防範我,揣度我,懷疑我,甚至敵視我。我忽然覺得自己沒能和師傅作別真是天大的憾事。千不該萬不該啊。我想,如果我跟師傅臨終能見上個麵,這遺書必將屬於我獨個人的,可是現在它左傳右轉,到最後才落到我手上。雖然給了我,但他們心裏是不情願的,阿兵的請求最說明這點的,父親明明有言在先,不能外傳,他居然還明知故犯,心存僥幸,這不是荒唐就是厚臉皮了。而且,我有種預感,這幾天我還會收到一封信或電話,會有類似的要求:荒唐的,或者厚臉皮的。對阿兵,我可以沒什麼猶豫地拒絕,但對那封信或電話,也許就不會這麼簡單了。那封信或電話,那封未知的信或電話,我敢說一定將出自他姐姐。

說真的,我情願麵對的是信,而不是電話。

3月28日

宿舍。夜。有風。

擔心中的電話或信都沒來。這不說明是沒這事了,我知道,事情肯定跑不脫的。從阿兵接連不斷的電話,還有昨天電話裏的口氣看,他不會這麼死心的。他不死心,就一定會把姐姐搬出來。他姐姐叫陳思思。

陳思思人長得高高的,下巴上有顆黑痣,將她白的膚色襯托得更加白。在我家鄉,對人長痣是有說法的,“男要朗,女要藏”,意思是說男人的痣要長得醒目,越醒目越有福氣,而女人則相反。這麼說來,陳思思的痣是長錯了地方,或者說這顆痣意味著她不是個有福之人。福氣是個神秘的東西,很難說誰有誰沒有。對陳思思,我不能說不了解,總的說,她像她父親,是個生活在內心中的人,不愛說話,沉默寡言,臉上經常掛著謙遜得幾近羞澀的笑容。說真的,那時候她默默無語又靦腆的樣子非常打動我,以至她父親都看出我對他女兒的喜歡。作為師傅,老陳對我的好是超乎正常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也是他的兒子。他軍齡比我年齡還要長,他待我就像對自己兒女一樣。有一天,師傅問我談女朋友了沒有,我說沒有,他說我給你介紹一個吧。他介紹的就是陳思思。我們談戀愛從時間上說有半年,就內容而言隻是看了兩場電影,逛了一次公園而已。就是逛公園那次,她表示希望我們的關係還是回到過去那樣。我們確實也這樣做了。我是說我們沒有因為愛不成而就怎麼的,沒有,我們還是跟過去一樣,圍繞著她父親運轉著,直到我離開那裏。

我是一九八三年夏天離開701機關,來到這裏的。這裏是701破譯局的一個分局,因為它重要—越來越重要,也有人說是701破譯局的第二局。我為什麼要到這裏來,一方麵是工作需要,另一方麵也是自己需要。所謂自己需要,是指當時我已經結婚,這裏離我愛人所在的城市要比總部近一半路程。所以,在很多人都不太情願來這裏的情況下,我是少有的主動要求來的人之一,理由就是離家近。我記得,在我離開山穀的前一天夜裏,師傅送我了一本做紀念的筆記本,扉頁有他的贈言,是這樣寫的:

你我都生活在秘密中,有些秘密需要我們極力去解破,有些秘密又需要我們極力去保守。我們的事業需要運氣。衷心希望你事業有成!

從那以後,師傅一直以筆記本的形式和我在一起。我相信師傅之所以送我筆記本並留下這些話,目的之一就是提醒我要保守“那件事”的秘密。換句話說,這是師傅對我遠走他方後而苦心作出的一種特殊告誡,和直白的遺言相比,這當然要婉轉一些。不過直白也好,婉轉也好,我都感到“那件事”對師傅的壓力。那件事給師傅帶來了巨大榮譽,也給他留下了沉重的顧慮,總怕我有意無意地將它大白天下。在這種情況下,他一再以各種機會和形式告誡我,我都可以理解。但留遺書說這事,我認為師傅是失策的。首先他對我的告誡已足夠多,無需再作強調;其次這種強調方式—遺書—實為極不恰當的,有“此地無銀”之嫌。說真的,本來完全是我們倆的事,無人知道,無人問津,這下好了,以後會湧出多少個陳思兵?遺書其實是把原來包在秘密之外的那層保護殼剝開了,這對我保守秘密很不利。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看過遺書,但我知道,凡是看過的人,有多少人看過,就會有成倍的人像陳思兵一樣來挖我深藏的秘密,來考驗我對師傅的忠心。眼下,我最擔心的是陳思思,我相信她一定會做陳思兵第二,對我提出無理的要求。我在等她的電話或信,就像在等一個難逃的劫。

4月2日

宿舍。夜。晴。

陳思思的信沒像我想的一樣很快來,但還是來了,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摸著就知道不是一封通常的信,裏麵也許堆滿了用來挖我秘密的鐵鎬、洋鏟什麼的。我捏著它,久久地捏著它,甚至有些不敢拆封。當然,信不可能不看的,隻是我需要作好足夠的心理準備。為了給自己增添受考驗的信心和防衛的力度,我居然把師傅的照片和遺書一齊放在案頭,讓我在看信的同時隨時可以看到師傅臨死的囑咐。

我就是這樣開始閱我曾經的戀人陳思思的信。等閱完信,我才發現自己種種的擔心是多餘的,整封信,從頭到腳,有關遺書上的事提都沒提,好像是知道我怕她提,所以有意不提。這使我懷疑師傅給我留遺書的事她可能不知道,給阿兵打電話問,果然是這樣的。阿兵說,給我留遺書,他父親要求不能跟任何人提起,包括他姐姐思思。這也成了我徹底拒絕阿兵的最好理由,我對他說:師傅這樣做,就是考慮到我和你姐姐過去有的關係,怕我經不起她盤問,所以才特意對她隱瞞這事。阿兵聽我這麼一說,似乎才有所悟道,感歎著說了一句“原來是這樣”,掛了電話。我相信,阿兵以後再不會來找我問這事了。這樣很好。真的很好。

我沒想到的是,思思會把信寫得那麼長,十六開的信紙,總共寫了十八頁,每一頁的字都滿當當的,長得簡直不像一封信。從變化的字體和斷斷續續的格式看,這信起碼分了幾天時間才寫完,最後的落款時間是三月二十五日—這也是我第一次接到阿兵電話的時間。從信的內容看,與其說這是一封信,倒不如說是一份小說手稿,裏麵有感情,有故事,看著扣人心弦,令人欲罷不能。

二 一封來信①

第一天

……紅色的圍牆,高高的,上麵還拉著鐵絲網,兩扇黑色的大鐵門從來都是關著的,開的隻是一扇窗戶一樣的小鐵門,荷槍實彈的哨兵在門口走來走去,見了人就要看證件。小時候,我曾多次跟院裏的孩子一道偷偷翻過山,站在鐵門外,看自己的大人一個個跨進小鐵門,便消失了。我們偷著想溜進院子去看看,但沒有誰是進去了的,也不知道為什麼不讓我們進去。長大了,我才知道,父親從事的是秘密工作,所以紅牆裏頭也是秘密的,沒有證件,任何人都進不去。

因為保密,我們到現在也不清楚父親具體工作的性質和內容,但從組織上對父親的重視程度看,我相信父親的事業一定是很神聖崇高的,同時可能也很艱巨,需要他竭盡全力地投入進去。母親在

①本信略有刪節。其時間序列係根據行文感覺所加,不一定屬實。

世的時候經常嘮叨,要父親早點退休,因為父親老待在紅牆裏,身體眼看著一年比一年差,人一年比一年衰老。所以,以前我常常想,什麼時候父親才可以不工作,從紅牆裏解脫出來,做個平常人,過平常人的生活。你調走後第二年①,父親終於有了這樣一天。他已經六十五歲,是早該退休的年紀了。

想到父親這下終於可以輕輕鬆鬆地過一個正常老人的生活,享享清福,我們別提有多高興了。你也許不知道,父親雖然一直忙於工作,很少顧念家庭,對我們的關心也少,但我們對父親的感情依然是很深很真的,我們從不埋怨父親給我們太少,相反我們理解他,支持他,敬重他。我們相信父親的晚年一定會過得十分幸福,因為我們都覺得父親的生活太需要彌補了,他應該也必須有一個稱心如意的晚年。為了讓父親退下來後有事情做,我們專門在家裏種了花草,養了魚鳥,一到節假日就帶他去走親眷,逛公園。那陣子,阿兵還沒去讀研究生,也沒談女朋友,我要他沒事多陪陪父親,他也這麼做了,一有空閑就圍轉在父親身邊,和他說話,陪他散步。阿兵小時候在外婆家長大,後來又一直在外地當兵、上學,跟父親的感情上有些疏淡。起初,我還擔心他們不能太好地交流,後來發現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他們相處得很好,比我想象的還要好。我想,也許正是因為他們以前一直沒有太好地交流,現在交流起來,常常有說不完的話,就像兩個久違的好朋友,坐下來總有感興趣的話題冒出來。就這樣,父親休息後的開頭一段時間還是過得比較充實而

①根據推算,應該是指一九八四年。

快樂的,這讓我們都感到由衷地高興。

但你簡直想不到,沒過多久,也許有一個多月吧,父親便對這些開始膩味了,看花不順心,看鳥不入眼,和阿兵的話似乎也說光了,脾氣似乎也變了,變得粗暴了,常常沒個緣故地發牢騷,怨這怪那,好像家裏的一切都使他困頓、煩躁、不安。這時候,我們說什麼做什麼都可能會叫他不高興,甚至一見我們挨近他,他就會不高興,揮著手喊我們走開。有那麼一段時間,父親簡直活得難受死了,每天都悶在房間裏,像個囚犯似的,東轉轉,西轉轉,使我們感到心慌意亂。應該說,父親不是那種喜怒無常、變化難測的人,他對我們向來不挑剔,對生活也沒什麼過分要求,可這下子他似乎全變了,變得挑剔、苛刻、專橫、粗暴,不近人情。有一天,我不知說了句什麼話,父親竟然氣憤地衝上陽台,把籠裏的鳥放飛走了,把幾盆花一盆一盆地都打個粉碎。這些東西一個月前他還很喜歡,現在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父親對玩物是那麼容易厭倦,像個孩子一樣的。可他又哪像個孩子?每天老早起床,卻是哪裏也不去,什麼事也不做,什麼話也不說,從早到晚都在灰心、歎氣、生氣、發呆,好像受盡虐待。

有一天,我看見他在陽台上呆呆地立了小半天,我幾次過去請他出去散散步,都被他蠻橫地拒絕。我問他在想什麼,有什麼不高興,需要我們做什麼,他也不吱聲,光悶悶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像個木頭人,冬天的陽光靜靜地抹在他身上,照得他滿頭銀發又白又亮,泛發著銀光。我透過窗玻璃看出去,幾乎很容易就可以想象出他此刻的神情,那是一種我最熟悉不過的神情:繃緊的臉上有深刻的額紋,兩隻眼睛癡癡的,不會轉動,嵌在鬆弛的眼眶裏,仿佛隨時都會滾出來,無聲地落地。但是注視這張麵具一樣的麵孔,透過表麵的那層死氣,你又可以發現底下藏著的是迷亂,是不安,是期望,是絕望。

父親的這種神情,陌生又似曾相識,常常使我陷入困頓。起初,我們看父親不願去老人俱樂部,以為是那裏的氣氛不好,於是我們就專門去請了一些父親的老戰友上家來會他。可他仍舊愛理不理,和他們親熱不起來,常常幾句話,幾個眼色,就把人家冷淡走了。真的,父親沒什麼朋友,在他臨終前,我注意到來看望他的人,除了紅牆裏頭的幾位首長和我們家個別親戚外,就沒有多的一個人,你是他臨終唯一想見的人,可能也是他唯一的朋友。父親在單位裏的人緣會這麼差,這是我怎麼也想不到的,是什麼?榮譽?還是性格?還是工作?讓他變得這麼孤獨,這麼薄情寡義,缺朋少友,你能告訴我嗎?算了,還是別告訴我的好。還是讓我來告訴你,父親為什麼不能像其他老人一樣安心愉快地歡度晚年。

有一天,天黑了,父親還沒有回家來吃晚飯,我們幾個人到處找,最後終於在紅牆那邊找到他,他寂寞地坐在大鐵門前,身邊落滿了煙灰和煙蒂。聽哨兵說,他已在這裏待一個下午了,他交出了證件,知道哨兵不會放他進去,所以就在門口坐著,似乎就這樣坐坐、看看也叫他心安。他是丟不下紅牆!丟不下那裏麵的工作!我想,這就是他無法安心休息的答案。你知道,父親一直待在紅牆裏,一直專心致誌於他神秘又秘密的工作,心無二用,毫無保留,其認真程度幾近癡迷。他沉醉在紅牆裏麵,心早已和外界隔離,加上特殊的職業需要他離群索居,封閉禁錮,年複一年,外麵的世界,外麵的人其實早已在他心目中模糊了,消失了。當他告別那世界,突然從紅牆裏走出來,看到聽到和感到的一切都讓他覺得與己無關,恍若隔世,所以就感到無聊、空虛、枯燥、不可容忍、無法親近。這是一個職業狂人對生活的態度,在他們眼裏日常生活總是瑣碎的、多餘的、死氣沉沉的。我記得巴頓將軍曾說過這樣一句話:一個真正的軍人應該被世上的最後一場戰爭的最後一顆子彈打死。父親的悲哀大概是他沒倒下在紅牆裏,沒有給那顆子彈擊斃。

哦,父親,你哪有什麼幸福的晚年,今天當我決定要把你晚年的生活情形告訴你唯一的朋友時,我突然覺得這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現在才說了個開頭,可我已經感到有說不下去的難受,心痛欲哭。我真想把一切都忘了,我的感情經不起對你的回憶。可作為你的女兒,我又希望你的朋友了解你,認識你,真正地了解和認識你。隻有真正了解了你的晚年,才能真正認識你的一生。你的晚年真苦啊……

第二天

自膩味了養花弄草後,有將近兩個月時間,父親一直無所事事,鬱鬱寡歡,時常一個人坐在沙發裏,僂著腰,一邊吸煙,一邊咳嗽。不知怎麼回事,那段時間裏,父親的健康狀況特別不佳,老毛病高血壓常常犯,而且越升越高,最高時竟達到二百多,平時都在一百六十左右,真急死人。同時又新犯了氣管炎,咳嗽咳得地動山搖的。這一定與他當時抽煙太多有關。父親的煙癮原本就凶,天天兩包煙還不夠,那陣子因為無聊,抽煙就更多了,一條煙一眨眼便沒了。我們勸他少抽點,他說,他抽的是自己的錢,不是我們的,簡直叫我們無話可說。聽說他曾幾次找到部隊首長,要求重新回紅牆裏去工作,但都沒有得到同意。我想,可能是父親經常去要求,讓領導煩了,有一天老王局長還找到我,要我們多想想辦法,盡量安頓好父親的生活。天哪,我們又何嚐不想呢?我們是想了又想,努力又努力,隻是無濟於事而已。

到了冬天,有一天晚上,父親吃罷夜飯,照例坐在沙發上吸煙。煙霧從父親的嘴巴和鼻孔裏吐出來,像是父親心中歎出的氣流,彌漫在屋子裏,成為一種沉重氣氛,籠罩著我們,令我們心情緊張,唯恐稍有不是,惹了父親一觸即發的脾氣。阿兵打開電視,希望有父親愛看的節目,打開來一看,是圍棋講座,黑黑白白的棋子像甲殼蟲一般錯亂地散布在一麵白板上,一男一女,一邊講解一邊演示,不懂的人看著一定莫名其妙。阿兵是有圍棋癮的,見了這東西下意識地看起來,我雖然也愛看(被阿兵熏陶出來的),可想父親怎麼會喜歡這玩意兒,就叫阿兵換頻道。阿兵看看父親,父親眯著眼,百無聊賴地看著,問他看不看,他不理也不搭。等阿兵換了頻道,他卻說要看剛才的,好像剛才他沒聽見阿兵問話似的。阿兵換過頻道,父親看一會兒問這是什麼棋。阿兵告訴他,並簡單介紹了一些圍棋的知識。父親聽了,也沒有什麼表示,隻是看著講座,居然一直安靜地看完為止。

第二天同時,父親又看起了講座,而且好像看出了什麼滋味一樣,神情專注,若有所思的。我問父親看懂了沒有,父親卻說我們下一盤吧,聽得我很久才反應過來。我的水平很一般,但對付似懂非懂的父親應該還是綽綽有餘的。我們下棋時,阿兵一直站在父親一邊,準備隨時指點他。開始,父親還樂意讓阿兵指點,不過也就指點了十幾招棋後,他已經不準阿兵指點,說要自己下。下得雖然很慢,每一步棋都深思熟慮,但下的棋似乎總是有點離譜,缺乏連貫性,感覺潰不成軍。但到中盤時,我和阿兵都愣了,剛剛還是沒氣沒勢的棋麵,轉眼間變得活靈起來,變出很怪異的陣勢,開始壓製我,搗亂我,弄得我不得不也放慢節奏,子子計較起來。很快我又發現,我要想挽回主動已經很難,父親步步為營,幾乎毫無破綻,逼得我經常不知如何出子。父親一方麵極力壓製我的氣路,咬緊我,切割我,圍堵我,雖然吃力、被動,卻堅定不移,頑強不屈;另一方麵父親似乎自身有一套預定的計劃在展開、落實,意圖隱蔽,設置巧妙,弄得我危機四伏。局勢不斷演化,黑白棋子交錯著,棋麵上越來越形成一個特殊的圖案,我爭搶優勢的用心也越來越良苦,出手越來越顧慮重重。收官時,父親的優勢是明擺的,但也許求勝心切,父親想吃我一目棋,結果白白讓我吃掉幾目子。後來,父親雖然機關算盡,東敲西擊,極力想扳回局麵,力挽狂瀾,到底沒有回天之力。第一盤就這樣告終,父親輸了三目子給我。但第二盤父親就贏了我。

接著,我們又下三盤,父親連連贏我,而且愈贏愈輕鬆,到最後一盤,我甚至下不到中盤就敗下陣來。然後阿兵上陣,兩人連下七盤,結果跟我一樣,阿兵隻贏了第一盤,後麵六盤又是連輸。想想看,父親幾天前甚至連圍棋是方是圓都還懵懂不清,轉眼間卻殺得我們兩人都稀裏糊塗的,父親在圍棋桌上的表現使我和阿兵都感到十分驚訝。

第二天,阿兵去他們單位請來了一位圍棋手,棋下得比阿兵要高出一個水平,平時阿兵和他切磋一般都要他讓兩手,這樣下起來才有個較量。那是一個雪後初晴的日子,冬天的第一場大雪來得倉促,去得也匆忙,而世界卻突然被簡化得隻剩下溫柔和潔白。應該說,這真是個居室對弈的好日子。首盤,父親開局不佳,沒投出二十手,就收子認了輸。我不清楚你懂不懂圍棋,要懂的話應該明白開局認輸絕不是平凡棋手的作風。古代有“九子定輸贏”的典故,說的是一位名叫趙喬的棋聖跋山涉水,周遊全國,為的是尋找對手,殺個高低分明,終於在渭河岸邊,鳳山腳下,遇到一個長發女子,丈夫從軍在外,家裏無米下鍋,便日日以擺棋攤謀生。兩人依山傍水,坐地對弈。趙才投出九子,女子便起身認輸,稱自己必輸一目子。趙不相信,女子敘敘道來,整盤棋講得頭頭是道,高山流水,滔滔不絕,但怎麼說都是一目子的輸贏。趙聽罷,甘拜下風,認女子為師。就是說,父親能從十幾目子中看出輸贏的結局,正說明他有深遠的洞穿力,善於通盤考慮。由此我懷疑來人今天必定要輸給父親,因為棋術的高低,說到底也就是個看棋遠近的能力。果然後來五盤棋,父親盤盤皆贏,來人簡直不相信我們說的—父親昨天晚上才學會下棋!

我可以說,父親對圍棋的敏感是神秘的,他也許從第一眼就被它吸引愛上了它,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種天然的默契。圍棋的出現救了父親,也幫了我們大忙,以後很長一段時間,父親都迷醉在圍棋中,看棋書,找人下棋,生活一下子得到了充實,精神也振作起來。人的事情說不清,誰能想得到,我們費盡心思也解決不了的難題,卻在一夜之間迎刃而解。

起初,父親主要和院子裏的圍棋愛好者下,經常出入單位俱樂部,那裏基本上集合了單位裏的大部分圍棋手。他們水平有高,也有低的,父親挨個跟他們下,見一個,下一個,卻是下一個,贏一個,下到最後—也就是個把月吧,跟他下過棋的人中,沒有哪一個是不服輸的。當然,俱樂部不是什麼藏高手的地方,那些真正的棋手一般是不到俱樂部下棋的。他們到俱樂部來幹什麼呢?他們倦於俱樂部的應酬,因而更喜歡安居家中,藏而不露。一個月下來,父親就成了這樣一位棋手—不愛去俱樂部下棋的棋手。俱樂部鍛煉了他,使他的棋路更為寬泛、精道,但這裏的棋手水平都一般化,父親已經尋不見一個可以與他平等搏殺的對手。沒有對手的對弈有什麼意思?父親感到了勝利的無趣,就斷了去俱樂部的念頭。這時候,父親開始走出去,和駐地鎮上的棋手們接觸、比試。但是不到夏天,駐地縣城一帶的高手也全做了父親手下敗將。就這樣,短短半年時間,父親竟然由當初的不懂圍棋,迅速成了當地眾所公認的圍棋高手,獨占鼇頭!

那以後,我和阿兵,還有我現在的愛人(你就喊他小呂吧),經常上市裏去給父親聯係棋手,找到一個,邀請一個,安排他們來和父親對弈,以解父親的下棋癮。盡管這樣找棋手是件勞力費神的麻煩事,但看父親沉醉在棋盤上的癡迷模樣,我們樂此不疲。起初,尋棋手尋得有些麻煩,主要是靠熟人介紹,找來的棋手水平良莠不齊,有的雖然名聲不小,卻是井底之蛙,並無多少能耐,好不容易請來了,結果卻叫父親生氣。因為他們棋藝太一般,根本無法跟父親對陣。後來,阿兵通過朋友認識了一個人,他爸是體委主任,通過主任引薦,我們跟本市圍棋協會接上了頭。從此,我們根據協會提供的棋手情況,按他們棋術的高低,由低到高,一個個去聯絡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