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以後我會認識他:剛才在對麵樓裏張望我們的那個穿著白大褂的人,他名叫小野,二十四歲,中等個子,肌肉發達,目光明亮,走起路來,步子邁得急促又輕鬆,給人感覺很精幹。他的白大褂裏總是穿著軍服,領章上綴著少佐軍銜。這天,自我們進去後,他一直立在陽台上注視著我們,直到我們離去,他才離開陽台,下了樓,往幼兒園這邊走來。
以下是後來靜子向我複述的一幕——
小野過來,在靜子屋前停下。靜子以為他要來找她,可他停頓一會又繼續往前走,腳步加快,似乎剛才的停頓給他加增了腳力。
斷手佬注意到小野在往自己走來,主動迎上來,麵帶笑容。是一種帶著懼怕的笑容:他似乎從對方急衝衝的腳步和嚴肅的表情中讀到了恐懼。
果然,小野衝到他麵前,二話不說,重重地甩他一個耳光,罵:“是誰讓你放他們進來的!”
斷手佬挨了打,反而泄放了恐懼,不服氣地頂撞他:“她是園長,我能不聽她的。”
小野喝道:“有些事園長也要聽我的,我們要為她的安全負責。”
斷手佬說:“那你要跟她說,否則……下次她又叫我開門怎麼辦?”
小野哼一聲:“不會有下次,記住,不要放任何外人進來!”說罷轉身離去。
小野又來到靜子屋前,又像剛才一樣略為停頓一下,卻沒有像剛才一樣走掉,而是上前敲靜子的門。靜子一直在注意他,這會兒為他打開門,不冷不熱地問他:“有事嗎?”
“我來看看它。”小野走到石狗前,一邊看著一邊說,“原來是一隻狗,嗯,有意思。最近我看園長你經常外出,是不是有了如意郎君?這東西就是你的如意郎君送的吧。”
靜子瞪他一眼,“你管的多。”
小野笑道:“我怎麼敢管你,你是園長。”
靜子看小野要把石狗翻過來看,“噯,你幹什麼,別去動它。”
小野說:“我看看底下有沒有機關。”
靜子說:“你還是看看自己腦袋,什麼都懷疑,這是石頭,比鐵還硬的石頭,哪裏去藏機關。”
小野笑笑,“園長,凡事小心為妙嘛,我要為你的安全負責。”
靜子冷漠地說:“謝謝,我很安全。”
小野說:“這些中國人良心大大的壞,你要大大的小心。”
靜子說:“去對你的教授說吧。”
小野說:“教授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國寶。”
靜子說:“我知道,這裏的安全措施都是為他,不是為我的。如果是為我,對不起,我不需要,搞得跟監獄似的,煩死人了。”
小野說:“心裏安靜就不會煩,你看教授,整天待在樓上,從來不下樓也不煩。”
靜子說:“他能下樓嗎?”
教授就是騰村龍介,著名科學家,皇親國戚。但這裏,人人都叫他教授。
教授下不了樓的,他的腳筋斷了,兩隻腳形同枯木,著不了地,隻能靠輪椅代步。以後,接近教授成了我的噩夢,因為他是難以接近的,他每天呆在對麵樓裏——所謂的醫院,足不出戶,過著像時鍾一樣精確刻板的生活。好在他身邊有四個女助手,分別叫千惠、百惠、十惠、小惠,個個年輕、漂亮,各有專長。她們除了負責陪教授工作生活外,還有一個職責就是:寫日記,全程記下她們陪教授度過的每一分鍾,每一件事。我對教授的了解和想象均來自她們的日記,那記的真是事無俱細。從千惠的記錄看,我們離開幼兒園時,教授正坐著輪椅上,在二樓室內運動場裏對著牆壁打網球。打得大汗淋漓。千惠幫他揀球,她專長是運動保健,主要負責教授身體健康,每天下午陪教授運動一小時,完了做按摩,晚上熬湯燜藥,次日安排教授分餐定時定量進食,強身健魄。以下是我根據千惠這天的日記想見的一幕——
千惠說:教授,時間到了,不打了吧。
教授說:好,今天到此為止。
千惠開始揀球,她穿裙子,揀球時有些姿勢可能很性感,讓教授受了刺激,上去摸了她的屁股。千惠一下顯出萬種風情,上來摟住教授脖子說,今天晚上要我來陪你嗎?
你行嗎?教授冷冷一笑。
怎麼不行?千惠說,我的每一個細胞都等著您的召喚。
可是今天不行。教授說,我知道的,你正在“休假”。
千惠頓時驚慌地察看背後,從屁股一直看到腳,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教授說:你以為有血跡?沒有的事,幹淨得很。髒了才知道就不是我了。千惠問他,那您怎麼知道的?教授大笑著說:我是研究生命科學的,生命對我來說沒有秘密,我可以從你眼睛看到肝髒,從你嘴唇看到陰唇,從你頭發看到血液,所有看不見的秘密都在我的眼睛裏。
千惠上前親了一下他的額頭說,教授,你真不愧是我們大日本國的國寶。
教授說,等我在中國的全部研究計劃完成了,就不僅僅是日本國的國寶。
千惠說,而是世界的。
教授說,對,到那時全世界人都要感謝我,就像今天的歐洲人感謝希特勒一樣感謝我。
千惠幫他擦汗,教授繼續說道,世界上有兩種人族一直是人類的災難,一種是猶太人,再一種就是我們身邊的支那人,人類要安定,要公平、秩序,要正義,必須要把這兩種人都滅掉,滅絕。
就這時小野進來,畢恭畢敬地向他彙報剛才靜子帶人進來的事。教授一直默然地聽著,眉宇間透露出一種高貴、睿智,目光裏卻藏匿著冷漠、陰鷙:冷得有一絲殺氣,陰得有一股毒勁。不等小野彙報完畢,他手一揮,發話:叫野夫來!
02
如果說千惠是教授的生活助理,那麼百惠就是工作助理,她的職責主要在教授辦公室裏:隻要教授進了辦公室,一切均由她來負責照顧。教授的辦公室有半個籃球場大,分各種區域,工作,生活,休閑。休閑區內專設有茶藝區,鋪著地毯,臨著窗戶。
野夫驅車趕來時,百惠正坐在窗邊泡茶,教授在另一端,實驗區,坐在輪椅上,穿著白大褂,正對著顯微鏡在仔細察看什麼。他已經五十歲,從背後看,可見頭頂頭發稀落,幾乎快透頂。在他背後,有一溜長長的案台,台上放著各式玻璃器具,大小不一,形狀各異。在兩隻半米多高的玻璃瓶裏,用福爾馬林藥水泡著兩個嬰兒的標本,都睜著眼,握著小拳頭,蹬著光腿,看上去瘮人。
從百惠的記錄看,野夫親自驅車而來,絕對是最快的速度。車子一頭闖進斷手佬剛剛打開的大門,依然保持最快的速度,繞著操場轉了大半圈,最後停在醫院樓前。因為速度快,停下來時刹車片發出尖利的摩擦聲。
小野早在樓前立著,脫掉白大褂,亮著一身黃皮軍服,呈立正姿勢。等野夫下車,他向野夫行日式軍禮。野夫把一個長方形的紙盒轉交小野拿著,兩人便進了樓。
小野帶野夫進來,輕輕地走到教授身後,恭敬地向他報告:教授,野夫機關長來了。教授繼續看著顯微鏡,說:知道了,讓他先喝杯茶。小野把野夫引到茶藝區,安排他坐下,百惠給他端上一盅茶。野夫飲過三杯茶後,教授才過來,自己開著輪椅。小野上去想幫他推,他揮手不準。
野夫恭敬地起身相迎,對教授說:尊敬的教授先生,您好,打擾您了。
教授一揮手,吐出一個字:坐。
野夫乖乖地坐下。待教授坐定,百惠及時獻上茶。教授接過茶盅呷一口,問野夫這茶怎麼樣。野夫連聲道好,隨後謙卑地問教授:今日召見,有何指示。教授把茶盅還給百惠,冷冷地說,喝茶,先喝茶。知道這是什麼茶嗎?野夫連忙喝一口,品一會,說:這是杭州的龍井茶。教授說是龍井不借,但龍井茶也有精粗之分,這是精品,是用穀雨前的牙尖尖焙的。野夫說是的,這茶確實好,這麼好的茶葉他隻有在中村將軍那兒喝過。
教授說,這茶就是中村將軍送的。
忽然,教授瞥見沙發腳邊放著野夫帶來的那個大紙盒,問這是什麼。野夫打開紙盒,拿出一隻青花瓷瓶給教授看,說這是他剛從上海尋來的,據說有三百年曆史,是景德鎮的官窯燒製的。
教授拿來細細看著,最後道:假的!
教授指著百惠說,它的年頭還沒有百惠長。慚愧!慚愧!野夫難堪至極,一再致歉,求諒解。教授這才言歸正傳,把下午靜子帶人進來的事說了個大概,指出兩條:一,你要告訴她——靜子園長,下不為例,不管什麼人,什麼理由,都不要帶進這個院子;二,聽說靜子跟一個支那人接觸很多,要求野夫“關心”一下。教授指著那個假青花瓷瓶對野夫警告,別像你買的這個玩藝一樣,又買個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