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01

劉小穎和秦淮河是新曆舊年的最後一天走的,即一九四O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第三天,我把劉小穎安葬在紫金山東麓向陽的山坡上,與陳耀的墳並列。相隔才一個多月,又是冬天,陳耀的墳上一片青葉子都沒有,像座新墳。我覺得陳耀是個幸福的人,有那麼愛他的妻子,願意為他受苦、守寡,死了也沒有讓他孤單太久。可以想象,來年春天,兩座墳上將冒出一樣的新綠,更像是同一天安葬的。立在墳墓前,我有一個強烈的念頭:他們清靜了,安息了,可還得像他們活著時一樣吃苦、受難。

山山在小穎死前已被我接到家中,從那以後他一直是我的兒子。安葬完小穎後的那天晚上,我讓山山改口叫我“爸爸”。他才五歲,加上我們本來就有很深感情,他高高興興答應了,爸爸,爸爸,喊了我一個晚上,喊到睡著為止,在夢中還在喊,喊得我流了一夜淚,怎麼也睡不著。一件件鬧人苦心的事接二連三朝我撲來,折磨得我精神萎靡,有事不想做,有話不想說。清理書店本來是早該的事,可我一直拖著,直到好多日後,一月八日,我才去清理。我為什麼對這日子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這一天很特殊。

這一天上午,我叫上小李、小青,還有陳姨,用了半天時間,把書店裏的書和少有的家什如數搬回家。這是陳耀和小穎留給山山的遺產,我要保管好,等他長大了交給他。書店搬空了,也就關門了,但願這關門能給我帶來吉利——關門大吉!

其實,這是個恥辱而大悲的日子,不過也可以說是“大吉”,看怎麼說,就我個人前程而言,這不失為一個喜慶之日。我是最後一個離開書店的,離開時專門看一下對門裁縫店,發現孫師傅也在看我。四目相對,他朝我揮揮手,我也給予回應。他的身份已經不言自明,以前我對他總有些敵意,這一次我隱隱感到一絲親切。我本想過去跟他打個招呼,卻被一個飛奔而來的報童的叫賣聲打攪了。

“號外!號外!特大新聞!皖南內戰,千古奇案!”

每天都有報童沿街吆喝,這個吆喝顯得特別刺耳。我叫住他,買了一份,沒有馬上看,因為手上抱著一捆書,沒法看。到了家,吃午飯時,我才開始看。打開一看,驚了一下,撲入眼簾的是一個通欄大黑標題:千古奇案,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我看內文,方知出了驚天大案:就在二十幾個小時前,國民黨第三十二集團軍七個師八萬餘人,在涇縣茂林以東山區對新四軍實行襲擊,新四軍奮起自衛,浴血苦戰八個晝夜,終因寡不敵眾,9000餘人隻有1000多人成功突圍,大部分將士壯烈犧牲,或被俘虜,或被打散。軍長葉挺被押,副軍長項英、參謀長周子昆下落不明,其餘新四軍領導多數犧牲。事變發生後,蔣介石公然誣陷新四軍為叛軍,宣布撤消其番號。這一事變,意味著國民黨近半年來掀起的第二次反共高潮達到了頂點。

我狠狠地撕了報紙,心裏很明白,我撕毀的是自己的過去。可以說,這個消息讓我對自己的信仰失望透了,正是從這一刻起,我決定要做林嬰嬰的同誌。我主動給林嬰嬰打去電話,要見她。她問我:“你看報了沒有?”我說:“看了,我剛把它撕了。”她說:“撕了有什麼用,憤怒不是這麼表達的。”我說:“你說該怎麼表達,我聽你的。”她知道我說的是什麼,立刻興奮起來,說:“好的,我會約你的。”

我以為她當天晚上就會見我,結果捱到第三天晚上我們才見上麵。想想看也是,出了這麼大的事,這麼些天他們一定很忙。這天晚上八點半,林嬰嬰來車把我從約定地點接走,車子往紫金山上方向開去,不久已顛簸在陡峭的山路上。嚴冬來臨,山上奇冷,天一黑,不少路段結著冰,車子不敢全速行駛。好在要去的地方不遠,穿過一個小山穀,越過一大片樹林,車子便開進一個小院,停在一幢大別墅前。即使在黑夜中,別墅鮮紅的顏色還是給我留下強烈印象。

林嬰嬰的司機熟門熟路,領我們穿過寬敞、華麗的廳堂,拐入一條走廊,又轉入另一條走廊。走廊上四處掛著裝裱考究的書法、繪畫作品,有一幅畫畫的居然是一位裸體的西洋大奶子婦女,那對奶子飽滿得像要炸開來,丟下來,我隻瞥了半眼,便紅了半張臉,記了半輩子。別墅真是大啊,廊道一條連一條,曲裏拐彎,像迷宮。最後我們拾級而下,來到地下。地下也是蠻大的,約摸走了二十米遠,才走入一間屋子。

屋子很簡陋,隻有一張桌子和幾條長凳子,牆上卻有一隻粉紅的壁爐,怪怪的,像茅草屋上掛了隻繡球。有三個人正圍火爐在曖手,看樣子也是才剛來。我們進去,他們都迎上來跟我們握手、問好。三個人我都見過,隻是老D(那次的代老A),上次戴著口罩,我沒認出來;還有一個是老P,認識的;另有一個人也是認識的,但我做夢也想不到,竟是他!

“歡迎,歡迎。”是大老板楊豐懋!他很熱情地拉住我的手,一臉笑容,根本沒有我上次見過的那種大老板派頭。“認識我吧?”他笑著問我,“我可早認識你,金處長。”我說:“我也認識你,中華海洋商會的楊會長,楊老板。”他爽朗地笑道:“好眼力,舞會上光線那麼昏暗你都把認得了。”我說:“沒想到楊老板也是中共的人,你們場子好深哦。”林嬰嬰說:“楊先生是我們組織的領導,代號老A,我們都是他部下。”

楊豐懋說:“我希望您也成為我的部下,金先生。”

林嬰嬰說:“喊他同誌吧。”

他不知道我今天來已經決定做他們的同誌,一本正經地給我做工作說:“金深水同誌,今非昔比,你要做一個識時務者的俊傑啊。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皖南事變不是天降大禍,而是人造災難哪。這個人是誰?正是蔣介石和以他為代表的國民黨頑固派,是他們精心策劃並犯下了這起反動透頂的罪行,充分暴露了他們無心抗日、熱衷內戰的險惡用心。這是一個黑暗的政府,黑暗的政黨,為所有追求光明、堅決抗戰的誌士仁人所唾棄。我們雖然初次見麵,但我了解你、理解你刻骨的恨,銘心的愛。我深信,為一個黑暗的政黨獻身不是你的誌向,那樣你的前途也是黑暗的。光明的前途在哪裏?就在這裏,我們熱切期盼你加入到我們的懷抱裏來,與我們並肩戰鬥,與偉大的中國一起向前走。”

我說:“請問老A同誌,我什麼時候能加入中國共產黨?”

楊豐懋看看我,又看看林嬰嬰。林嬰嬰對他開心地笑道:“人家來之前早已經決定做我們同誌,你還說這麼多。”說得大家都開懷大笑。

我當場填寫加入中國共產黨的申請書。我的字曾傳遞過不少重要的情報,營救過同胞,殺戮過敵人,但我此刻寫下的字才是最神聖的。此刻,我的字傳遞的是我至死不渝的信念,永恒的誓言。從這一天起我的生命翻開嶄新的一頁,我有了新的組織,新的使命。

宣誓完畢,在場每一個人都和我熱烈擁抱。林嬰嬰擁抱我時激動地哭了,“這一天我等了好久啊老金,”她說,“我太幸福了。”我也含著淚說:“謝謝你,是你給我的生命注入了光明。”楊豐懋接過我的話說:“從今天起你就喊她老K。”他當即給我下達三條指示:第一,今後我的組織代號叫老U,平時隻接受老K的單線指揮和聯絡,其他同誌無權給我傳令。第二,我必須平息情緒,要把劉小穎的死放下,絕不能因此去找革老理論,更不能搞打擊報複。第三,我要繼續保留現有身份,一方麵監視汪偽,同時監視重慶。最後,他對大家說:

“根據我判斷,下一步軍統對我們的破壞活動應該會有所減弱,因為現在國內外輿論都在譴責國民黨一手製造分裂,給蔣介石造成很大壓力。”

“剛才老G攔截到一份電報,”林嬰嬰的司機突然插話說,“戴笠已經下令暫時停止反共活動。我想停止是不會的,但可能會收斂一下。”他剛才一直在充當服務員,圍著爐子給大家燒水泡茶。但我總覺得大家對他很客氣,包括林嬰嬰每次接受他添水都會用目光致謝。我和他雖然見過多次麵,但這麼近距離、正麵接觸還是第一次。他還是留著大胡子,穿得周正,沉默寡言,不拘言笑。所以,他突然插話讓我感到有些意外。我不知道老G是誰,但從他的話中我分析,他可能是老G的搭檔,他們在負責電台的工作。

這麼說,他還是個重要角色,管電台的!

想想看也是,今天晚上的會議明顯比上次紅樓會議要高級,他能參加這個會說明他不是普通一員。以前我以為他很年輕,但今天晚上我發覺他年齡比我可能小不了多少,魚尾紋、抬頭紋都有了,甚至還有些謝頂。燈光下,我發現他天庭飽滿,目光明亮又銳利,有些知識分子的感覺。自始至終,沒有人告訴我他的代號,我心裏把他設為老X。

楊豐懋對老X點點頭,對我和林嬰嬰說:“嗯,所以下一步我們要轉移工作重心,當務之急是要突破天皇幼兒園進不去的瓶頸問題。人不能正常地進去,一切都無從談起。這個任務主要還是靠你們兩位來完成。”他問我,“靜子的關係還是正常的吧?”

我說:“基本正常。”

他說:“基本正常?難道還有什麼小問題嗎?”

我說:“問題主要是我,我跟她在一起有壓力,所以有點回避她。”

他說:“這不行,這是我們惟一的突破口,你不能退縮。”

林嬰嬰看一眼我,笑道:“現在該不會退了吧,以前你是對我有看法。”楊豐懋看我沉思著,說:“現在這是你的頭等大事。”接著林嬰嬰對我說:“據我們了解,前兩天幼兒園死了一個孩子,你聽靜子說起過嗎?”我說沒有,同時我馬上想起,今天下午靜子跟我辦公室打過電話,說想見我,聽口氣和聲音好像情緒很不好,我由於要參加這個活動,婉言辭了。林嬰嬰看看手表,對我說:“今天太遲了,明天你約她一下,問問情況。”我問她:“你怎麼了解到這個情況的?”她說:“這你還用問嗎?你又不是沒見過我們的‘順風耳’。”我知道她說的是指竊聽,我說:“能不能給我看一下最近的竊聽記錄?”林嬰嬰從老X手裏接過一隻檔案袋,遞給我說:“都在這,你回去看吧。”

02

林嬰嬰給我的竊聽記錄,內容不多,隻有十來頁紙,記錄的主要是最近幾天的事。事後我才知道,前段時間刮大風,把竊聽器的聽筒方向吹偏了,當時那個會飛簷走壁的“梁上君子”身體不好,無法飛簷走壁去調整,所以一段時間竊聽不到東西。好在現在已經傷愈,去作了調整,又可以竊聽了。從記錄看,大部分內容是騰村與幾個女助手之間的調情、問寒問暖的口水話,隻有如下幾段記錄讓人想見他們在做一些什麼事——

一九四一年一月五日,上午十點。

有五個人先後來到騰村辦公室,好像在開會。其中有個男的,以前沒有出現過,騰村叫他“院長”,應該是指醫院院長。會議一開始,騰村讓百惠向大家宣讀實驗結果。

百惠宣讀:我們根據三種動物的體重比例,注射了相等劑量的“密藥黑號”藥水,每隔一小時定時觀察。我們發現,第一天三種動物體溫和食量均無異常;第二天,白鼠在第32個小時出現拉稀和嘔吐現象,並且一發不止,滴食不進,至51個小時衰竭而死,死亡時體重減少到隻有原來的一半。狗是第47個小時出現拉稀和嘔吐,同樣是一發不止,滴食不進,至75個小時衰竭而死,體重減少5.5公斤,它原來體重為16公斤。兔子最幸運,雖然在第42小時出現拉稀,卻沒有嘔吐,也沒有停止進食,到現在依然有食欲,沒有死亡跡象。我的報告完畢。

騰村拍掌:很好,我很滿意。。

五個人跟著拍掌。

騰村:我要說這個報告完全體現了我的願望和猜測,下一步我們將進行人體試驗,如果不出意外,我想這個不幸的人應該和白鼠同命,也就是在三十到四十個小時之間出現拉稀和嘔吐現象,並且——用百惠小姐的話說——一發不止,直到斃命,死亡時間應該在48到60個小時之間。小惠,你能告訴我,為什麼我會有這種猜想——對人體。

小惠:教授,這個問題很簡單,因為人體細胞的結構與這三種動物相比,和白鼠最為接近。我記得您曾經說過,白鼠將是下下個世紀的“人類”,它……

教授打斷她:好,夠了,很好。十惠,你記得我曾經說過這種話嗎?

十惠:我沒有印象,但我覺得這話像教授說的。

千惠笑道:我想那一定是教授在私底下與小惠說的。

笑聲。

※※※※※※

一九四一年一月六日,下午兩點。

有呼嚕聲,騰村好像在沙發上睡覺。突然傳出千惠開懷大笑的聲音,笑聲放浪。

騰村:你笑什麼!

千惠:快看看,這是你嗎?哈哈,笑死人了,你怎麼睡了一覺就變成一個妖怪了,哈哈。

騰村像是剛醒來,他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歎道:自古英豪難過美人關,我騰村在全世界人麵前都是鐵骨錚錚、說一不二的英雄豪傑,但在你們幾個小妖精麵前卻成了小醜,我是太寵你們了。

千惠:放心,你再醜我們都舍不得離開你。

騰村:沒辦法,是人總有軟勒,我這輩子最後肯定要毀在你們身上。

千惠:烏鴉嘴!剛醒來,別亂說話。

騰村:扶我起來。

千惠:對不起,請自己起來。

千惠喊:百惠,把輪椅推過來。

百惠推輪椅過來的聲音。

百惠:教授,醒了?

騰村:幾點了?

百惠:兩點(下午)。

騰村:孩子們該出來了。

千惠:是的,我剛看見他們在操場上。

百惠:來吧,起來吧,我推你去窗前看看,你去定一個人。

千惠:是啊,讓我看看到底是誰要倒黴了。

騰村:行了,我不管,你們去定好了。

百惠:男孩還是女孩好呢?

騰村:這有什麼區別,隨便。

千惠:那我肯定要一個女孩。

騰村:同性相斥,很正常。如果讓你物色一個人去謁見天皇,你一定會挑男孩的。

百惠:您的意思是希望我們挑個男孩?

騰村:挑誰都一樣,過兩天就變成垃圾倒掉了,不講究。

十分鍾後。

百惠:挑好了。

千惠:我們挑了一個長得特別像支那人的小美女。

騰村:嗯,這個講究我喜歡。通知靜子,三點鍾,給孩子們打預防針。

百惠:說預防什麼好呢?

騰村:廢話!你是我的助手,研究生命醫學的研究生,不僅僅是來陪我過睡覺的。

百惠:好了,別生氣,我知道了。

※※※※※※

一九四一年一月九日,下午三點。

騰村氣喘噓噓的聲音,很累的感覺,好像在貼著牆壁在做倒立。二十分鍾結束,千惠過來給他擦汗,完了扶他上輪椅,遞上杯子,請他喝水。連喝兩杯水。

千惠:教授,我在想您是不是應該張羅一個派對歡慶一下。

教授:慶祝什麼?

千惠:慶祝您的“密藥黑號”試驗成功啊。

教授: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千惠:這是您熱愛的事業,怎麼能說是小事?

教授:這藥能做什麼用?充其量是給野夫、小野這號武夫殺人扯個幌子,瞞天過海,暗渡陳倉而已,怎麼可能是我們萬裏迢迢來到中國要幹的事業?我們的事業就這麼小嗎?你小看你自己了,更小看了我。

千惠:我覺得這事也不簡單啊,毒性幾十個小時後才能反應出來,這樣殺人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

教授:我的任務不是殺人,那是希特勒的手法,太笨拙了。關鍵是這樣你能殺多少?當初鬆井石根在這裏殺了幾十萬人,國際輿論大得蓋過天,極大地損害了我們大日本帝國在國際上的聲譽。我早說過,不戰而屈人之兵,不費槍彈地奪人之國,才是上策之上,上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