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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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上,陳姨送達達去上學,我還沒起床,聽到有人敲門。這麼早,才七點多呢,是誰?以為又是林嬰嬰,卻是革靈,精心打扮過,漂漂亮亮的。“怎麼是你?”我很意外。革靈笑笑進來,問:“你以為是誰?”我說:“我以為是陳姨回來了。”她說:“陳姨怎麼可能這麼早回來。”確實,陳姨去了學校她還要去診所搞衛生,不到十點鍾回不來的。我問:“有什麼事嗎?”我想她這麼早來一定有什麼急事。革靈顯出輕鬆的樣子,說:“別神經過敏,沒有什麼事,我聽說你生病了,來看看你。”我放下心,又生出問題:幹嗎來這麼早,分明是想避開陳姨,跟我單獨見麵。看來,林嬰嬰還在給她灌毒。這麼想著,我的心情陡然煩起來。我這次病完全是被兩個女人鬧的,她還來插一腳,分明是亂中添亂,你們到底還要不要我活?想起來,這確實是我崢嶸歲月的一段荒唐經曆,三個女人圍著我轉,加上一個古怪精靈的狐狸精(林嬰嬰),四個女人像四柱石墩子,給我架起一個火爐子,燒烤我,燜煮我。

我以為是陳姨告訴革靈我的病情的,結果她說是林嬰嬰。我問:“她去找你了?”革靈點頭說:“她也生病了。”我問怎麼回事,原來昨天晚上林嬰嬰去診所找她聊天(不是開會),臨時上吐下瀉,革老給她紮針,竟把她紮昏過去。革靈說:“昨天晚上她睡在我那兒的,現在都還在睡。我心想,她才不會睡覺,她在偷看你的機密文件!最近,重慶對新四軍在江南大肆擴展地盤十分頭痛,已經明確下令要出手阻止,要清除。林嬰嬰拿我當誘餌,騙取革靈的信任,現在又用苦肉計把自己滯留在革靈房間裏,這會兒她一定鑽進文件堆裏,在大量閱讀秘密電文呢。

當時我真有種衝動,如果革靈敏感一點,及時開導開導我,我也許會把林嬰嬰的秘密身份告訴她。那樣我的曆史就該重寫了。我說:“革靈,我看你們現在打得火熱啊。”她說:“是,我跟她挺投緣的。”我問:“你覺得這正常嗎?”她反問:“有什麼不正常?”我說:“我也說不上,隻是覺得……她對你好像有點過分的好。”她說:“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就是人投緣,多說幾句私房話而已。”我笑道:“說的不僅僅是私事吧。”她說:“那還能說什麼,我們聊的機會也不多。要說好,我看她對你真是挺好的,一直在我父親說麵前說你的好話。”我說:“她更在你麵前說我的好話,說得天花亂墜。”她說:“說你好還不行嘛。”我說:“問題是我沒那麼好,甚至我現在成了你父親的頭痛病。我知道,最近我有幾件事是讓你父親,也許還包括你很不高興。”她問:“什麼事?”我說:我同小穎的事,你父親強烈反對,可我一意孤行,要娶她。”她問:“你真的要娶她?”我說:“我沒有不娶她的理由,那是陳耀的臨終囑托。”她思量一會,平靜但有力地說:“陳耀重要還是黨國的利益重要?你娶了她就無法更好地為黨國工作。”我問:“你們是不是找小穎談過話?”

革靈坦然承認:“是,我和父親都找她談過話,並且出過文,組織上的態度很明確,不同意你們倆結婚。”我說:“難怪。”她說:“難怪什麼,劉小穎不願意跟你結婚?這就對了,她都有這個覺悟,難道你沒有?”我說:“難道組織上非要把我和一個日本女人、一個劊子手的前妻綁在一起,讓我落下千古罵名?”她說:“誰罵你,這是工作,將來組織上還要給你邀功領賞呢。當然,組織上也不要求你必須要跟靜子結婚,保持關係就好了。”我有意氣她:“保持什麼關係,戀愛關係,還是肉體關係?”革靈倍感意外,問我:“肉體關係?不至於吧,你們關係有那麼深了?”我說:“行了我累了,你走吧。”革靈過來扶住我,關切地問我:“沒事吧,看你臉色確實很不好。”我掙脫她,說:“我犯的全是心病,四周的人沒一個真正可以信任的。請轉告你父親,對共黨下手不要太狠,嚇嚇他們就行了,否則搬石頭要砸自己的腳。”

革靈驚愕,想反問,我不給她機會,起身去打開門,請她走。

革靈悵然離去。

中午前,陳姨回來,我讓她去叫劉小穎來見我,為了想單獨跟小穎說事,我交代她留在店裏,管好山山。我有意把門虛掩著,上了床,跟革靈聊了一陣,我確實也累了,想歇一會。沒多久,劉小穎像個受委屈的人一樣,幽幽地進來,遠遠地站在我床前,問:“你怎麼了?”我看她可憐兮兮的樣子,心裏不禁一陣抽搐。我說:“你來,過來坐。”她向前挪兩步,依然遠遠地站著,像怕我似的,又怯怯地問:“你怎麼了?”我說:“還不是那天晚上,凍著了。”她問:“那天你怎麼了?怎麼……”我說:“那天晚上的事……原諒我……我……衝動了……”她說:“別說了,除了工作,我們沒什麼好說的,都過去了。”我說:“問題是我們的事一直沒說,今天我必須要跟你好好說一說。”她說:“你下命令讓我來就為了這事?我不想聽,這事情早過去了,不可能的,我也不需要。”我一下子提高聲音:“可我需要!你過來坐下,聽我說。”她依然站著不動,我說:“還要我下命令嗎?那我命令你過來坐下,你站在那兒像什麼話。”

劉小穎這才過來坐下。我說:“小穎,我知道你為什麼不想說這事,是因為診所的人找你談過話,給了你壓力是不是?那麼我問你,難道陳耀的遺囑對你就沒有壓力?”她露出堅定的目光,說:“你誤入歧途了,老金,這件事……於情於理,於公於私,都是邁不過去的,你怎麼還放不下?難道你就那麼認死理?陳耀的死和死前說的話,都是瘋狂行為,你沒必要跟他一塊兒瘋。”我說:“我沒有瘋,我恰恰是太清醒。說了你不信任,我的搭檔,就是那個林秘書,是延安派來的共產黨。”

她的對立情緒由此有所緩解,開始用心聽我說。我繼續說:“現在軍統已經明確下達指示,要求我們把工作重心轉移到破壞共黨在南京的地下組織,所以林嬰嬰一心想巴結革靈,爭取她的好感和信任,以獲取我們情報。”她問:“你上次說她都已經進了我們的電台室了。”我說:“是的,所以你可以想現在革靈對她有多麼好,可她憑什麼博得革靈這麼信任?憑我!”她問:“你什麼?”我說:“革靈最近突然跟我接觸很多,我感覺得出來,她很孤獨,她一定是受了林嬰嬰的影響,以為我對她有意思。”她說:“她也死了丈夫,又沒有拖累,我覺得你們倒是很好的一對。”我大了聲說:“你怎麼就聽不明白呢,我怎麼能跟她好?這是林嬰嬰給我設的套子,她利用我拉攏革靈,偷我們的情報,為共產黨做事。所以她比誰都反對我娶你,比革老都還要反對。”她說:“這女人真歹毒。”我說:“所以我們結婚吧。”

劉小穎低頭不語,我以為她正在掂量我的話。我把頭扭向窗外,看到有兩片枯黃的香樟樹葉正悠悠地飄過窗口。我嗅到了一股嚴冬的氣息。不一會,她慢慢從身上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我說:“你看吧,這是革老親筆寫的,我回老家前就給我了,塞在我門縫裏的。”

你和雨花台重任在肩,萬不可照陳耀遺囑行事。現轉達一號指示,電文如下:陳之親屬當組織照顧,切忌感情用事,否則將以變節處之。雞鳴寺。

看罷紙條,我勃然生怒,拍著床板罵:“放屁!我敢說他根本就沒有跟重慶彙報過這件事,他這是在嚇唬你。”劉小穎遲疑地說:“可是他……也代表一級組織的。革老這人做事很絕的,我勸你別跟他作對,不要管我們了。”我說:“那我怎麼辦?你讓我整天吊在一個鬼子女人的脖子上,暗地裏又跟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偷情,然後夜裏就做噩夢,接受良心的譴責?我已經把情況都跟你說明了,現在你跟我結婚不僅僅為陳耀,也是為我,把我從水深火熱中救出來。”她說:“可是……革老不同意,我們將以變節被處之,說不定就被暗殺了。”我說:“這你放心,我會去說服他的。”她問:“說服誰?革老?”我說:“對,我已經想好怎麼去說服他。”

她顯然不信。

我確實說的也是大話。

02

第二天,我來到診所,請革老紮針,當然別有用心。這次感冒發燒後我的身體一直沒有完全恢複,燒是退了,但渾身乏力,也沒胃口。革老對我主動向他示弱求助很稱心,對我笑道:“給你紮了那麼多次針,以前都是唱空城計,今天看樣子要動真格的了。”我說:“主要是沒胃口,渾身乏力。”他說:“我剛才看你的舌苔就知道了,沒事,今天一輪針紮下去,晚上就見胃口。胃口長,力氣也就長了。”我問:“革靈呢,出去了?”他朝一旁呶呶嘴。

我側耳聽,隱約聽見電波聲。看來,革老這邊近來是夠忙的。趁著紮針的閑功夫,我想和革老談談我和劉小穎的事情。可是我一出口,革老就不耐煩,“又來了,又是劉小穎!我說深水啊你怎麼跟個小孩子似的,一個話要說幾遍啊,我的態度很明確——不行!理由很簡單,靜子這條線我們不能失去。”革老的態度我早有思想準備,我說:“革老你聽我說,不是我不懂事,有些事根本不像你我想的一樣,靜子其實是希望我早點跟人結婚。”他說:“鬼話,騙鬼去,我已經七老八十了,鬼話騙不了我。”我說:“真的,革老,我不騙你,你以為人家真是愛我,不就是想玩玩我。”

革老盯著我看,不語。

我說:“其實道理很簡單,我沒有婚姻,人家反而有壓力,怕我纏著她要結婚。可她能跟我結婚嗎?就算她想,野夫也不會同意。鬼子說到底是鬼子,靜子表麵上看溫文雅爾的,骨子裏跟別的鬼子沒啥兩樣,好色,貪婪,變態。我是看透她了,見麵就想上床,下了床就想走人。”

革老驚訝,盯著我看了好一會才發問:“你們關係有這麼深了?”我說:“從來就這麼深,也可以說這麼淺。不瞞你說革老,我們第一次見麵就在外麵開房間了,否則你不想想,憑什麼我們的關係能這麼快速發展並維持至今,還不就是一個‘欲’字,一個‘色’字。老人家,我今天跟你倒個苦水,我不容易啊,我在飾演什麼角色,你知道!”

他歎口氣,動情地說:“我還真沒想到你……有人說我們是吃軟飯的,在花園裏抗敵,吃香喝辣,屁話!犧牲是多種多樣的,雨花台同誌,你做出的犧牲黨國都會記著的。”我也做出動情的樣子,“今天跟你說這些也不是為邀功領賞,我也覺得丟人,一直羞於跟你說。可是……你如果想讓我在靜子身邊留的時間久一些,讓我們這種關係能夠維持下去,必須要盡快結婚,了斷她的後顧之憂。說了你都不信,近來她常在我在前誇林嬰嬰怎麼怎麼好,言外之音什麼意思我聽得出來。你說,我能跟她發展關係嗎?她也看不上我。”他說:“這不是她看不看得上的問題,這是紀律,你們兩個人怎麼能綁在一起?”我說:“我想來想去還是劉小穎最合適,保安局上下都知道我們兩家是老交情,今天重新組合可能在人們意外之外,但也在意料之內,兩麵破鏡子拚在一起湊合著用。”他問:“你們有感情基礎嗎?”我說:“感情嘛是可以培養的,現在當然沒有。”

革老認真地看著我,態度和眼神裏卻有前所未有的溫存和慈悲。

革老開始取針,神色沉重,一邊沉吟道:“你說的這個情況是個新情況,容我想想再說。”我說:“革老,今天我把該說和不該都說了,樹要皮,人要臉,有些話就到此為止,別跟人說了。”他說:“知道,我把它帶到棺材裏去。”我起身穿衣,“唉,人在病榻上,一聽棺材二字心裏都發虛啊。”他說:“你這叫什麼病嘛,累的,不找醫生看過幾天也會好的,要有時間,明天再來紮一次什麼事都沒有了。怎麼樣,現在人是不是要輕鬆一點?”我試著眨眨眼睛,說:“嗯,眼睛都覺得亮了一些。”他說:“明天再來,你現在生病單位是知道的,往這兒跑勤一點也沒事。”我看看自己,說:“我這個樣子還真像個病人。”他說:“你本來就在生病,回去看看你的舌苔,跟青苔一樣的,又黑又厚。”我笑了,說:“你這個神針紮了,說不定我沒到家青苔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