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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個人,步伐凶狠地走在路上,周圍人紛紛從我身邊閃開,有的人還站在遠處呆呆地盯著我。我的心裏包著一團火,我覺得,如果我慢下來就會被這團火焚燒。就這樣不知走了多遠,我猛然發現手裏還提著槍。我連忙把槍藏了,盡快找了個胡同鑽進去。胡同裏十分安靜,前後無人,我就近找了堵牆,狠狠地對著牆,拳打腳踢。
我心裏窩著一團怒氣啊!
突然出來一彪形大漢,對我喝道:“你不想活了,媽的,擂我們家的牆幹什麼!”我連忙道歉,對方卻得理不饒人,“誰要你對不起,對不起管屁用,你看我家的牆給你擂成什麼樣了。”我看牆其實也沒有怎麼樣,隻是掉了一些石灰,倒是我的手已經鮮血直流。我人在氣頭上也懶得討好人家,便說:“我看也沒怎麼樣嘛,它又不是豆腐做的,哪會經不起我拳頭打兩下。”他說著要上來揍我,正是找死!我拔出手槍對著他喝道:“老子今天心情不好,你別惹我。”嚇得他連忙逃開,討好我,連喊我大哥。
我不吭一聲走了。
我隻是一味在走,漫無目的。是呀,盡管事先有懷疑,但當她親口對我這麼證實時,我心中的憤怒還是大大超出我的想象。這個下午我周身的血液一直在沸騰,然而身體是冷的。我在發燒,又發冷,雙腳像踩在雲端上,好幾次我都差點撲倒在大街上。
啊,林嬰嬰,你這個魔鬼!
回到家,我和衣躺在床上,是一種被擊垮的感覺。震驚和恐懼把我變成了一個廢物!突然,我從床上跳起來,翻箱倒櫃找出一頂國民黨軍帽,像模像樣地擺在眼前,久久看著,直到陳姨喊我吃飯才罷。
我估計林嬰嬰晚上可能會來家裏找我,吃完飯又出了門。我不想看見她,因為我不知怎麼麵對她。我也不知怎麼來處理這事,如實向組織報告也許是最簡單的,但可能會引發更多的悲劇和是非。隱情不報,我又怎麼麵對黨國的利益和紀律?我心裏有兩個我在廝打,在搏鬥。茫然中,我跟著路走,漫無目的,最後居然走到了火車站。
我仿佛要去接什麼人,隨人流一直走進月台。進了月台,又離開人流,獨自沿著鐵軌走。走出百十米遠,我看到一夥流浪兒,正聚在一個角落裏,吃著也許是剛剛討來的東西。其中有兩個孩子我認識,上次我回家給妻子祭墳,進月台時前麵走著一個鬼子,他們搶走了鬼子手上一袋東西,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後來回城時我又見到他們,在車站裏乞討,我給了他們一張五元的中儲券。
我走過去。孩子們看見我,察覺到我目光裏的同情,並受到鼓勵,向我一擁而上。其中一個少年,顯然是孩子王,他用力喝一聲:“都散開!”孩子們都聽話地散開。“叔叔我認識你,上次你給過我錢。”孩子王對我說。我又給他一張十元的中儲券,“去門口買十個包子,我請客。”孩子們頓時歡呼起來。孩子王指派一個手下去買,問我:“叔叔,你在火車站工作嗎?”我說:“這兒工作的人你該都認識吧。”他說:“就是,你肯定不在這兒工作。你是幹什麼的?”我笑道:“打狗的。”他說:“我上次打死一條狗你看見了?那是這兒王麻子家的狗,早該吃了它。”我問:“王麻子是誰?”很多孩子搶著說:“是車站警備隊隊長。”孩子們紛紛模仿起王麻子,嘴裏喊著“太君”、“皇軍”,點頭哈腰,學得很像回事。那個去買包子的少年買了包子回來,見此情景學著樣將包子遞給孩子王,“太君,我的王麻子,包子買回來了。”
就這時,對麵突然槍聲大作,一個戴氈帽的中年人手上掛彩,鮮血直滴,從一列貨車底下鑽出來,往這邊跑來,同時傳來有人追殺的吆喝聲。孩子王一看樣子,立刻喊:“是我們的人,快,我們幫他逃走。”孩子們迅速行動起來,以最快速度引導那人往一個通道逃走,同時幾個孩子又馬上製造假象,紛紛往另一個通道看熱鬧,感覺人是從那兒逃走了。不一會兩個追殺的人從貨車底下鑽過來,其中一個竟是秦淮河!我迅速閃到一邊,以免他發現我。在孩子們錯誤引導下,秦淮河和同夥往另一通道追去。
“媽的,是自己人殺自己人,真沒勁。”
“就是,早知道這樣管它幹什麼。”
“不,可能後麵的人是黃皮狗扮的,他們經常穿便衣。”
“不,我覺得他們都是黑社會的……”
孩子們議論紛紛,聽起來知道得很多,這也是生活教他們的。我怕他們來征求我意見,悄悄離開了他們。我可以肯定,秦淮河追殺的人一定是共產黨,這一點孩子們一定沒想到。我繼續漫無目的地走,像一條喪家犬,像一個可憐蛋,一個幽靈,無家可歸,無處著落。不知怎麼回事,鬼使神差的,後來我居然去了診所。孩子們的笑聲猶在耳畔,我發現自己已立在診所門前,那位賣煎餅的老頭還在忙碌,我和他對視一下,沒有說話。
大門少見的反栓著。我隻好敲門。革靈來開門,手上竟然握著槍,見了我十分意外,“啊喲你怎麼來了,誰叫你來的?”我說:“沒人叫,我自己來的。沒什麼事,路過這兒,順便來看看。”革靈聽了有些高興,進了屋,給我又泡茶又遞煙。她發現我抽的煙正是她送的,問我:“這煙好抽嗎?”我說:“很好的。”她說:“那以後我再給你買。”我說:“讓你給我買煙怎麼好意思。”她嘮叨說:“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中華門走了,我現在是無牽無掛,掙的錢都不知怎麼花,以前嘛要給他買煙買酒,還要買布做衣服。”我說:“剛才你怎麼拿著槍來開門?”她說:“他們都出去行動了,我得警惕一點。”我想起車站看到的情景,問她:“是什麼行動?”她說:“在火車站,要除一個人。”我問:“是什麼人?”她說:“一個共黨分子,他太危險了。”我問:“怎麼回事?”她說:“他知道我們上海站的地址,上禮拜居然以此要挾我們要給他們提供一批藥品,太可惡了。”我腦海裏突然反複響起剛才那孩子說過的話:
媽的,是自己人殺自己人,真沒勁……
媽的,是自己人殺自己人,真沒勁,沒勁……
林嬰嬰和我也許都應該感謝這些孩子,這天晚上我幾次衝動想向組織報告林嬰嬰的“案情”,最後正是這句話、這些孩子的形象冥冥地阻止了我,也安慰了我。直到這時我才有所覺悟,今晚我為什麼會鬼使神差地來這裏,也許我是想來揭發林嬰嬰的,隻是鬼使神差地又被孩子們烙在我心上的一句話阻撓了。這是天意,也是我的命。
02
我回家已經很遲,一進家門,果然,陳姨告訴我:“晚上有一位姓林的小姐來找過你,給孩子帶來好多東西,還給你送了一條煙。”我忙問:“她進我書房了沒有?”她說:“怎麼會呢,你交代過我,我記著的,不會讓任何外人進你書房的。”我問:“她跟你說什麼了?”她說:“跟我沒說什麼,跟達達問了些學校裏的事就走了。”
我的預感是準確的,煙盒裏有紙條:
我願以生命擔保,我從來沒有用延安的身份做過一件對不起重慶的事,我多一個身份僅僅是這個破碎的國家的需要,它能讓我多做一份抗日救亡的工作。外辱當前,豈容自相殘殺!請別背叛我,幫助我,讓我們一起來拯救中國!孩子們需要我們!中華民族需要我們!我們要團結一致,共同努力,粉碎騰村的陰謀!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我都在盡量躲避她,我心中沒有決定,沒有方向,我不知道該怎麼麵對她。但是這天晚上,我再也無法回避:我回家,一進屋,看見林嬰嬰趴在餐桌上,竟然睡著了。陳姨一臉無奈地解釋道:“沒辦法,我已經勸她好多次讓她走,她就是不走。”林嬰嬰醒來,說:“是的,金處長,你別怪阿姨,是我賴著不走的,因為單位出了事,盧局長要我一定來找你了解一下情況。”單位有什麼事?鬼話!我想,可嘴上隻有這樣問:“什麼事?”她指指書房,“裏麵去說吧。”我說:“就在這兒說。”她說:“這怎麼行,保密不知道嘛。”說著擅自要進書房,發現門鎖著——一定是陳姨見她賴著不走悄悄鎖的。林嬰嬰竟然拿出自己身上的鑰匙搗弄著,一邊說:“金處長知道,這難不到我的。”陳姨急了,上前阻止她:“噯,你這姑娘怎麼這樣沒禮貌,這又不是你家!”我勸住她,親自去開了門。林嬰嬰對陳姨揚了揚鑰匙說:“阿姨,你別在意,我跟金處長很熟的,這是我家的鑰匙,我逗他玩的。”
一進書房,她立刻回身關上門,壓低聲音,來一個惡人先告狀:“這都是你逼的,別怪我,時間在一天天流逝,事態在一天天嚴重,我們卻按兵不動,麻木不仁,任憑可憐的孩子在魔窟中受摧殘……”我氣極而罵:“你閉嘴!”她說:“我偏要說,那是我們的孩子,中國的孩子!你之前不是也在協助我嘛,至少你還是黨國的人,現在重慶也要求我們進去探明情況。”我說:“難道重慶知道你是這貨色。你不要說,聽我說,我長話短講,今天我給你個態度,看在你曾經多次幫過我,我不去告你,我給你個機會,你去自首,其它事一概不談,現在你走吧。陳姨,送客。”
我毅然打開門,林嬰嬰還想說,我斷然走開,去了廁所,把她丟給陳姨。直到陳姨軟磨硬逼,把她弄走,我才出來。陳姨很想了解事情真委,我沒心思同她說,以“時間不早”為由,答應改天同她說。可後來發生的事情,決定我再也沒機會同她說了。老天在幫林嬰嬰,我的意誌起不了作用,隻好一步步退回到她身邊。
是第三天下午,警政係統召開處以上軍官會,地點在熹園招待所。會上,警政部部長周佛海——這個要被中國人的唾沫淹死的大漢奸,言之鑿鑿地通報了最近新四軍南下的動向和共產黨在南京大批擴建地下組織的情況,其言其義,和革老講的如出一轍。開完會,我們在對門餐廳吃飯。我從餐廳出來準備回家時,剛好看見秦時光和招待所那個領班背對著我走進招待所,他們勾肩搭背的樣子,好像很熟悉。那個領班,我曾經用靜子的證件找他開過房間。他們在嘀咕什麼?太遠,我聽不見。可想起秦時光前段時間的作為(為了給李士武翻案,把盧胖子釘上了內鬼的黑名單),心裏不免有些不安。不過冷靜下來尋思一番,我覺得這領班不可能知道我那天住在招待所,心裏又釋然許多。
次日晚上,吃罷晚飯沒多久,我正在看兒子畫畫,電話鈴聲突響。我聽是林嬰嬰打來的,想掛掉電話。她訓我:“不要掛電話!你有麻煩了,我正跟四眼狗在外麵喝酒,他說他已經抓到你把柄……”秦時光?我的心懸起來,又把話筒扣回耳邊。“有人看見在熹園暗殺白大怡的那天晚上你在現場,那天晚上你住在那裏的是不是?淩晨才走。”我馬上想到那個領班,難道我走的時候他看見了?“他已經向野夫報告,估計野夫明天一定會拿你是問。”我腦袋一片空白,愣愣地傻站著。“你必須要在野夫找你之前想好應對方案,把這件事圓過去,否則你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