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01

這些日子,每次上下班,我的目光都會不由自主地朝書店看去,好像劉小穎沒有走,好像她隨時會回來。這天下班,我發現書店門口放著一張破沙發,我好奇走過去,見書店的門依然緊閉,一把大鎖正在生鏽。不一會,一老頭拉著一輛雙輪板車過來,把破沙發搬走了,顯然是他收來的破東西,臨時放在這兒的。

我掉轉頭,突然看對門裁縫店,發現那跛足師傅在偷窺我。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我不由自主地往那邊走去,好像那裏邊藏著我不能不探究的秘密。我走進裁縫店,發現不見人影。

“有人嗎?”我喊。

跛足裁縫從裏屋跌跌撞撞出來,滿臉堆笑,說:“喲,長官,您這是……需要我為您效什麼勞?長官。”我有些冷淡:“師傅貴姓?”他答:“免貴姓孫,孫悟空的孫。”我說:“聽口音,師傅是蘇北人?”他說:“對,蘇北沐陽的,長官也是蘇北人嗎?”我答非所問:“認識我嗎?”他說:“長官常去對門買書,見過幾次也就記著了。長官貴姓。”我說:“金。”他說:“哦,金長官有何吩咐?”我看見他背後的衣架上掛著一件女軍服,他主動介紹說:“這是你們單位林小姐的衣服。”我說:“嗯,她是我們首長的秘書,她好像很照顧你的生意嘛,經常來是不?”

他爽朗一笑,說:“嗨,我就是為她來的,人家是大小姐,家裏有金山,衣服每天都要熨,鞋子每天都要擦,我啊,有福氣啊,她看上了我的手藝,走到哪裏把我帶到哪裏,所以天塌下來我還是有碗稀飯吃。”我說:“哦,這個派頭也太大了嘛。”他說:“那當然,她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你想都不敢想。”我說:“是嗎?能不能說來聽聽,她是怎麼的不可比。”他說:“反正家裏有的是錢,聽說她在‘總統府’裏還有人。”我說:“哦,這麼說,她是又有錢又有勢,確實了不得啊。”我問他跟她幾年了,他答:“小三年了。”

我一邊跟他說著話,一邊悄悄觀察他的手。這是一雙裁縫的手嗎?骨骼粗壯,手掌寬厚,看上去充滿力量。他注意到我在觀察他的手,順便把手塞在了正在擦的鞋套裏。他的穿扮也很土,明顯比他年紀要老相。沒有上門前,我以為他是個小老頭,見了麵,仔細看,我猜他年紀頂多三十來歲。他似乎有意在把自己扮老樣,包括抽的煙,是老年人抽的那種旱煙,煙杆細長細長。我請他抽了根紙煙,他抽了一半,滅了,說勁不夠,改抽自己的旱煙。不知什麼時候起,他已經帶上髒乎乎的工作手套,抽煙時,我已看不到他的手。

恰在這時,林嬰嬰進來。“喲,金處長怎麼在這兒啊,稀客啊,稀客啊。”她大大咧咧地說,好像在自己家裏。我故作神秘地說:“我在這兒等你。”她問:“你怎麼知道我要來?”我說:“你不是這兒的常客嘛。再說了,晚上你不是要出席中華海洋商會的聯誼會嘛,你能不來整潔一下嗎?”她說:“這麼說你也是為此來的。”我說:“我哪有這雅興。”她說:“我就不信,靜子園長會不邀請你,我給了她兩張票。”

靜子下午確實給我打過電話,說過這事,否則我怎麼會知道。我說:“這麼說你又去見過靜子了。”她說:“沒見著,她在上課,叫斷手佬來取的。”我想靜子已對她有所避諱。我說:“你完全可以把票給我,何必舍近求遠。”她對我悄悄說:“這你應該知道為什麼,我變著法子想進去啊。”我說:“你還在做夢,該醒了。”她大著嗓門說:“晚上要請我跳舞哦。”

就在這天晚上舞會上,我第一次聽到楊豐懋這個名字,並見到了這個人。我後來曾在舞會上多次見過他,給我的印象是個傲慢的人,或者說裝得像個傲慢的人。他是高個子,長方臉,闊嘴巴,西裝革履,頭發油亮,抽著粗壯的雪茄,神色冷漠,氣宇軒昂,既有紳士的風度,也有水手的那種粗獷氣概。據說,當時在南京上流社會裏,他的名字人盡皆知。他曾給汪精衛捐贈過一個師的武器,長槍短槍,大炮小車,一應俱全,且都是德式貨。這個師成了汪精衛的皇牌師,駐紮在南京江寧,把守南京城的半邊城門。一九四五年秋天,這個師跨過長江,上了大別山,替汪清衛率先敲響了喪鍾。但是在一九四零年冬天,這個師儼然是“汪總統”的看家狗。

這是一個十分高檔、西式的派對,地點在“總統府”宴會大廳。派對下午四時開始,服務員端著酒水穿來梭去,國人、洋人、偽軍、鬼子,濟濟一堂。陳璧君(汪精衛夫人)、周佛海、中村將軍、野夫、盧胖子、俞猴子,但凡有點名堂的人,悉數到場。晚上七點半鍾,舞會開始,大人物陸續離去,大人物的嘍囉們相繼趕來湊熱鬧。

我和靜子到場時,舞會已經開始一會,舞池裏一對對男女旋來轉去,其中有林嬰嬰和秦時光,小唐和馬處長等人。我和靜子起舞時,我發現盧胖子和俞猴子擁著一個風度翩翩的人進來,其人年不過三十歲,但架勢煞是引人注目,不少人見他都圍上去,跟他交頭接耳,俯首稱臣。靜子告訴我,此人就是下午在這裏搞派對活動的主人、中華海洋商會會長楊豐懋。

在胖子和猴子的引領下,楊豐懋分別與舞會上的很多人一一相認,包括我和靜子、林嬰嬰、秦時光等人。有一陣子,靜子和秦時光去跳舞,我和林嬰嬰坐著聊天。我注意到,在我們對麵,楊豐懋正和俞猴子攀談著,舉手投足,一副誌滿意得的模樣。我問林嬰嬰:“那人你認識嗎?”她說:“好像是個大人物嘛。”言外之音是不認識,讓我略為意外。我說:“你不認識?”她說:“怎麼不認識?剛剛局長不是才介紹我認識的。”我說:“他好像很有來頭嘛。”她說:“當然。你來遲了,沒看見,剛才周部長(周佛海)在他麵前跟個跑腿似的。”我說:“看樣子又是發國難財的家夥。”她說:“可能,聽說他旗下的那個海洋商會是做黃金和軍火生意的。”我說:“把我們國家的黃金運出去,拉回來一堆廢銅爛鐵。”她笑著說:“這需要調查。”

我不由自主地將目光再三投向那個人,心裏默念著他的名字:楊豐懋……我隱隱地感覺到,此人非同一般,可他僅僅是一個商人嗎?我的確這樣想過,但當時我怎麼也沒想到,這人將會在我的生命中留下無人可替代的位置,堪稱濃墨重彩啊。

秦時光和靜子從我們麵前舞過時,我小聲問林嬰嬰:“聽說你晚上又開車去接過靜子?”她笑道:“看來靜子對你真是無話不說。”我說:“接成了嗎?”她說:“你還不知道。”我說:“我當然知道,可你為什麼不聽我的,我讓你別去打攪她,難道你不覺得她現在對你不像以前那麼好了?”她說:“所以你更要在她麵前替我唱讚歌啊,讓她消除誤解。”我說:“我自己都不理解你,怎麼讓她理解你。”她意外地猶豫起來,神色變得凝重起來,最後簡單地說:“等著吧,我會讓你理解的。”

我想再說什麼,看見楊豐懋款款朝我們走來。顯然,他的目標是林嬰嬰。

“你好,林小姐,可以請你跳個舞嗎?”

“幸會,幸會,楊會長,久仰您的大名啊。”

“幸會的是我,我久仰你的美貌啊。”

兩人握手,寒暄,起舞。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這個楊會長跟林嬰嬰似乎有些相同之處,長相?神態?聲音?都像,又都不像。隨後,我請靜子跳舞,在與楊會長和林嬰嬰他們擦肩而過時,我問靜子:“你怎麼認識他的?”她說:“談不上認識,隻是一麵之交,是在我舅舅家裏。”我說:“如今南京城裏的富翁都是機關長的朋友。”靜子說:“可惜你不是他的朋友。”是指她舅舅。我說:“他知道你又在跟我在來往嗎?”她憂鬱地點了一下頭。我問:“他不反對嗎?”她突然問我:“你愛我嗎?”我沒有選擇,隻能說“愛”。她說:“他可能會找你談話,你就這麼說好了。”

我問:“怎麼說?”

她說:“你愛我,我們是真誠相愛的。”

我說:“那會不會激怒他,把我調到前線去?”

她咬著牙說:“如果這樣,我跟你一起去前線。”

我明顯感覺到,說這話時她的身體往我挨緊了一些,胸前那兩團曖曖的軟物貼到我的身上。我頓時覺得那部分身體僵硬得發麻,好像挨著了兩枚炸彈,或者兩盤蛇。

02

劉小穎杳無音訊,書店形同設虛,但我在辦公室枯坐時,還是經常會拿起望遠望看看它。沒辦法,習慣了。這天午飯前,我又習慣地拿起望遠鏡看,竟然發現書店門口的爐子又在老地方出現,冒著熟悉的煙氣。

我閉了眼,又睜開眼看,不是幻覺!

沉穩一點,我應該吃完午飯去看。可我穩不住,太意外了!我當即出門,往書店直奔去。剛走出大門,看見書店裏跑出來一個孩子,我認出是小穎的兒子山山。以前山山一直在南京,他爸爸出事後才被送回老家去,所以我們很熟的。他老遠看見我,高興地朝我跑過來,喊我“金伯伯”。我朝他跑過去,抱起他,親他小臉蛋。小臉蛋又瘦又黑,像個鄉下孩子。我問他什麼時候回來的,他說昨天晚上。我問他老家好玩嗎?他搖搖頭。

他說:“村子裏有好多日本鬼子,用皮鞭打人,好可怕。”我捂住他小嘴,“不要亂說,要叫皇軍。”他聲音更大了,“皇軍真的打人,把一個老人打死了。”我問:“皇軍有沒有打你?”他說:“皇軍不打小孩子。皇軍給小孩子糖吃。”說著從身上摸出兩顆糖,給我看,請我吃。我說:“你留著自己吃。”他說:“我還有好多,皇軍給我發了好多,每個孩子都有。”這時劉小穎出來,發現我和山山在一起,張了張嘴,卻沒出聲,迅速回了屋。

我對山山說:“走,我們去找你媽媽。”

他說:“我媽媽現在經常哭,昨天晚上把我哭醒了。”

我說:“嗯,那山山更要聽媽媽的話了,不能讓媽媽生氣。”

我們手牽手走進書店,劉小穎置若罔聞,就是不轉過身來迎接。山山喊,媽媽,金伯伯來了。他這才轉過身,冷冷地對我說:“我們昨天傍晚到的。”我走上前,對她說:“山山跟我說了,家裏都好吧。”她說,答非所問:“以後你別管我們,我會照顧好山山的。”氣嘟嘟的。我笑道:“你在說什麼啊,我在問你家裏好不好。”她說:“有什麼好不好的,反正……就這樣。”頓了頓,又說,“我會去跟雞鳴寺說,是我自己闖回來的,跟你沒關係。”我說:“回來好,我還準備去叫你回來呢。”她說:“我覺得這……不公平,讓我就這麼離開組織。”我說:“你是應該回來,我這邊工作需要你。”她吞吞吐吐地說:“我……希望……我們隻保持工作關係,反正我……不是為……那個……回來的,我可以照顧好山山,一定,你放心好了。”我說:“先別想那些,回來就好。”

山山捧著好多紙包糖從裏屋出來,向我誇耀:“金伯伯,你看,我有好多好多糖。”我說:“就是,這麼多,都是日本鬼子給你的。”山山說:“是皇軍,金伯伯,不能亂說的。”我對劉小穎說:“是我剛才教他的,孩子就是學得快。”山山說:“你吃吧,金伯伯,吃一顆,很甜的。”我拿了一顆,說:“好,我吃。不過這個糖呢,小孩子不能多吃。”山山吃了一顆,說:“我今天還沒有吃過。”劉小穎不耐煩地推開山山:“進屋去,別在這兒鬧。”

山山乖乖地進去,我對劉小穎簡單介紹了一下組織上安排陳姨到我家做阿姨的情況,對她說:“就讓山山去我家,阿姨可以照顧他。”她說:“像什麼話。”我看著她,誠懇地說:“你也去吧,達達也需要一個媽媽。你看,什麼時候我們去……辦個證。”她堅決地說:“不,不可能的!”我說:“為什麼?”她說:“沒有為什麼。”我說:“可我要對陳耀負責。”她說:“你別管他,他死了,他就這麼狠心拋下我們母子倆,我恨他!”

營區裏傳出下班的號聲,她聽了像得救似的,冷冷地說一句:“你走吧,開飯了。”轉身去了裏屋,而且當即關了門,把我晾在外麵。我怔怔地立一會,默默地走了。

革老得知小穎回來後,把我叫去痛罵一通。他以為是我把她叫回來的,我懶得解釋,任他罵。罵夠了,他問我:“難道你真的要跟她結婚?”我說是,他更火了,一把揪住我胸襟責問我:“那你告訴我靜子那邊怎麼辦!”我說:“難道你要我跟靜子結婚嗎?”他說:“你以為娶了劉小穎她還會跟你來往?”我說:“我可以不告訴她。”他說:“放屁!你以為你帶回家的是一隻貓,可以藏起來。”我說:“我們可以暫時不住在一起。”他說:“你敢!”

他威脅我,我要娶小穎,他就上報重慶,開除我黨籍!我跟他大吵一場,要不是革靈突然回來,真不知怎麼收場。革靈進來時,手上拎著一隻藥箱子,風塵仆仆的樣子。革老急切地問她:“見到人了沒有?”她說見到了,說著從藥箱子取出一封信,遞給父親。革老看看我,對我說:“你先出去一下,別走,我還有事要說。”

起風了,外麵寒意腳底生,秦準河卻赤著膊在站樁,任憑寒風肆掠,巋然不動,像座石像。革靈帶我去了另一間屋,她看我氣得滿臉通紅的樣子,幽幽地問我:“你們在吵什麼。”我沒說實話,隻說沒什麼。她說:“我剛去會見了王(天木)特使,又有任務了。”我問:“他怎麼在這兒?”她說:“專程為這任務從上海來的。”我問:“什麼任務?”她說:“靜子那邊的事。”我一個激靈,問她:“那邊有什麼事?”她說:“不是你說的嘛,要父親問問重慶,天皇幼兒園是不是有什麼情況,一問還真問出了情況。”

我問是什麼情況,她說的情況和我從林嬰嬰那兒聽說的差不多。她不知道我是從林嬰嬰那兒聽說的,以為是我從靜子那兒探獲的,跟我解釋說:“怪了,我聽王特使說,這事共產黨早已經插手,他們幾個月前就把情況通報給重慶,要求我們配合他們行動。”我說:“那為什麼我們這邊一直沒接到通知。”她說:“重慶不相信有這事,直到我們去電問,才關心這事,然後又去找共產黨了解情況,確認後才下達任務。”我說:“以前肯定沒有下達過任務嗎?對任何人。”她說:“肯定,王特使到現在都覺得這事聽上去有點玄,讓我們先以探明情況為重,不要貿然行動。”我說:“那會不會是一號單獨給某些人下達的秘密任務呢?”她說:“怎麼可能,一號的在華東地區的事哪一件王特使會不知道。”

我想也是,作為一號的特使,這種純公務的事,一號憑什麼要對他隱瞞,再說了,如果要對他隱瞞不可能到現在又交給他來處理。而林嬰嬰口口聲聲說,這是一號給她下達的任務。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隻有一個想法:林嬰嬰或許是個共產黨!

這個想法一落地就蹭蹭地長大,活了,因為她留給我的諸多疑點、空隙,在這個想法麵前一一彌合了。這個晚上,我有一種墜入深淵的感覺。我是步行回家的,天冷了,我心裏更冷,走到最後我渾身哆嗦起來,回了家後陳姨看見我這個樣子,緊張地問我:“出什麼事了?”我說:“沒事。”同時我在心裏說,事情出得太大了,我都快受不了了。

03

書店對麵的裁縫店,是我在睡夢中還在惦記的地方。不用說,如果林嬰嬰是共黨,裁縫店一定是她的聯絡站,就像我的書店。第二天中午,吃了午飯,我把穿在身上的製服外套扯掉兩個扣子,去了裁縫店。我想去看看他屋裏有沒有電話線。我覺得他既是個跛足,行動不便,靠什麼跟外界聯係?也許有電話。我察看一番,沒有發現有電話線進來。當然,也可能是電台。一個跛足者用電台是最合適的。以後,我一直懷疑這屋子裏有部電台。

從裁縫店出來,我又去了書店。小穎見了我還是冷淡得很,問我幹什麼。我沒看見山山,問:“山山呢?”她說:“在睡覺。”我問:“怎麼這時候睡覺,生病了?”她說:“剛才我打了他一頓,哭累了,就睡著了。”我說你打他幹什麼,她一下紅了眼睛,說:“孩子真可憐,我心情不好就找他發氣……”我上去握住她手,說:“就讓山山去我家,讓陳姨先帶著,我們的事……”她立即抽出手,毅然說:“沒我們的事,你別老掂記著,忘了它。”我說:“你怎麼了?小穎,我覺得你……怎麼變了?”她說:“我從來就沒想過要高攀你。”我說:“你說什麼話哦,我們之間哪有什麼高攀低就的,我們都是……”她搶斷我的話:“為了陳耀的一句話?沒必要。”我說:“也是為孩子嘛。”她說:“老金,你就別聽死人的話了,聽我活人的,以後就別再想我們的事了,不可能的,陳耀也不會怪你的,他要有在天之靈,我想他也該領你情了,是我不願意,要怪也該怪我。”我被她的堅決和毅然所震驚,一時不知所措。我心裏亂得很,本來還想再同她說說林嬰嬰的事,看她如此決絕,隻好黯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