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天,我跟丟了魂似的,經常心神不定,身邊那麼多同誌,一個個讓我寒心:劉小穎不理我,林嬰嬰算計我,靜子錯愛我,革老對我恨之入骨……真有點四麵楚歌的感覺。惟一讓我安心的是陳姨,她確實是個很幹練的人,裏裏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我兒子達達一下子喜歡上了她,很服她的管教。她特意給孩子在診所附近選了學校,每天利用接送上下學的時間順便去診所做衛生,上下午各一個小時,給人感覺她有兩份工作。這就是她的幹練,巧妙地把兩方串在一起,自然而然,方便宜行。她照顧我也是照顧得很好,每次我下班回去,她總會在第一時間給我泡上一杯茶,早上還給我煲營養湯,紅棗湯、枸杞茶什麼的。
這天我下班回去,她照例給我端上茶,告訴我革老讓我晚上過去一下。她還給我帶來好消息,今天達達他們班級第一次考試,達達考了全班第二。我說:“好啊,看來我們達達很適應上學嘛。”兒子衝上來對我嚷道:“都是陳姨教的。”我說:“那你要好好謝謝陳姨。”兒子懂事地對陳姨鞠個躬。我想如果山山過來,她照樣會帶得很好的。所以,這天下午我突然萌發出一個新念頭:實在不行,先把山山接過來也行,陳耀要我照料他們,說到底是為了孩子。從現在情況看,陳姨一定會把孩子帶好的。
這天下午,我的心情就這樣好了許多。
但等晚上去了診所後,我的心情又變壞了。
診所靜靜的,幾間屋裏都黑火瞎燈,隻有一間屋露出燈光。我朝它走去,屋裏麵正好出來一人,近了方知是革靈。革靈發現黑暗中的我,欣喜地說:“你來了,剛來嗎?”我說:“嗯,老人家呢?”她說:“他們都出去了,就我一個人在家。”我問:“他不是有事要見我嗎?”她說:“進屋說吧。”
革靈熱情地給我泡茶,一邊說:“他剛走,也不知是誰來的電話,掛了電話就跟秦淮河走了,最近大家忙得很。”我問:“忙什麼呢?”我發現,今晚革靈無論是穿著還是神態,都較以前要精神,要漂亮,臉上似乎還施了粉。她給我端上茶,說:“重慶現在對新四軍很不放心,天天來電要求我們一定要把共黨在這兒的地下組織摸清楚,就忙這事。”我沒好氣地說:“完全是瞎忙。”她笑道:“父親說要把你這情緒調過來,看來還是沒有。”我說:“所以他也不給我分派任務,怕我怠慢。”她說:“那倒不是,父親是信任你的,不給你任務是考慮到你的碼頭太重要,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對共黨這種小事情就讓其他人去跑腿吧。”我說:“那麼關於幼兒園的任務,他是怎麼安排的。”她說:“你當然是急先鋒,同時父親準備讓林嬰嬰做你搭檔。”我說:“是她主動請纓的吧。”她說是的,“聽說她現在跟靜子的關係也不錯。”我說:“是的,甚至超過我。”她說:“這就好了,你們可以好好合作。”
我心想,該叫好的是她,你們這些笨蛋,你們知道她是什麼人嗎?有一陣我真有種衝動,想把林嬰嬰的底子亮給她看,最後還是忍住了。我知道,我這是對組織不忠誠,但我不知道為什麼就選擇了不忠誠。
不知怎麼的,革靈突然跟我說起劉小穎的事,對我說:“她回來第二天,父親見過她,對她擅自回來作了很嚴肅的批評,可聽說你支持她回來。”我說:“是我把她喊回來的。”其實不是。她說:“你還想娶她是嗎?”我說:“這是陳耀的遺願。”她說:“我爸跟我說了,他堅決反對這事,你好像有點固執己見。”說這話時革靈的目光中泛起無比的溫柔,脈脈地盯著我。我說:“我沒有退路。”我想抽煙,發現身上沒帶。革靈出去給我找來一包。我發現,今天革靈跟以往有大不同,走路的姿勢挺拔了,扭腰的幅度大了,對我好像也親近了許多。她幾乎把煙塞進我嘴裏,一邊說:“你想聽聽我的意見嗎?”
我說:“想。”
她認真地想了想,對我沉吟道:“我……個人認為,這事你要慎重, 因為這不是小事。對你個人來說也是人生大事,對組織來說靜子這條線斷了確實是一大損失,尤其現在有新任務要用到她。”我說:“我跟靜子的關係沒有那麼深。”她說:“不深也是關係,但你要娶了玄武門(小穎)就沒關係了,斷了。”我說:“我不這麼看,靜子對我是有好感,但野夫已經警告她不準與我來往。”她說:“可她照樣跟你來往,所以我覺得靜子真的愛你。愛是自私的,一個女人真的愛誰,絕不希望她屬於另一個女人。”我說:“不一定。假設她真的喜歡我又沒有婚嫁的想法,她可能就希望我有個女人,有家庭,這樣她知道我不會纏她,反而敢大膽跟我進一步來往,因為沒有後顧之憂。”
革靈聽了,思量一會問我:“你們現在……好到什麼程度?”我說:“就一般關係,吃吃飯,跳跳舞,散散步,沒有像你們想的一樣深。”她說:“所以,你還是決定要娶玄武門?”我說:“我不能食言,更不能對死人食言。”她抬頭認真地看我一眼,鄭重地說:“你願意娶她,還要她願意嫁給你。據我所知,她不願意嫁你給。”我說:“還不是你父親威脅的結果,她怕。”她說:“據我所知不是這樣的,你不理解女人,女人其實比男人更堅強,更要尊嚴,尤其是在婚姻這件事情上。你說實話,你喜歡她嗎?”我說:“喜歡怎麼了,不喜歡又怎麼了。”
她久久地沉思著,然後一口氣說道:“我認為,你要真喜歡她就不會這麼回答,你這麼回答我可以理解為你並不喜歡她。問題就在這裏,你娶她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出於責任,甚至是同情。但責任和同情都不是愛情,而女人是為愛情而生的。男人和女人真的不一樣,一個男人因為某種原因可以跟一個不喜歡的女人……發生關係,但女人不會,除非被迫。男人一旦喜歡某個女人,對女人喜不喜歡他是不大在乎的,總相信隻要娶回家就成了,不喜歡也會變成喜歡的。女人剛好反過來,把男人的喜歡看得比自己喜歡還要重要。不是有種說法,追女人窮追不舍是法寶,女人就是這樣,隻要對方喜歡,咬定青山不放手,最後都會繳械投降。這就是女人,隻要你喜歡她,她就會喜歡你,不喜歡也會被感動,也會變成喜歡。為什麼男人總相信隻要把女人娶回家就成了,就因為他知道女人是可以被改變的。反之,哪怕她喜歡你,可如果你不喜歡她,她會放棄自己的喜歡。我相信劉小穎是喜歡你的,但她不願接受同情,她寧願放棄你。”
我從來沒發現革靈有這麼好的口才,我聽得出神,她也說得出神。她不遺餘力地想讓我明白一個道理:小穎對我冷淡是因為我不喜歡她,作為女人她要的是愛情,而不僅僅是責任和同情。真是這樣的嗎?我認真地端詳麵前這個女人。每個女人的內心都是一個幽深的湖。
“我相信就是這樣的,至少你不喜歡她,這一點我現在深信不疑。”她說。
“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覺得喜不喜歡都一樣,也懶得去想了。”我說。
“你連想的熱情都沒有,更說明你不喜歡她。你不喜歡她,她也就不會喜歡你,即使原來喜歡也會變得不喜歡的,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她說。
“我覺得已經夠複雜了。”我說。
她說:“不知你肯不肯承認,你不喜歡劉小穎,是因為你心裏喜歡另一個女人。”
我說:“誰?你是說靜子嗎,怎麼可能?”
她說:“不是她。”
我問:“那是誰?”
她說:“林嬰嬰。”
我說:“胡扯!”
“明擺的。”她言之鑿鑿地說,“我早發現了,她現在對你和以前不一樣,她已被你的喜歡改變了。也許以前她並不喜歡你,正是你對她的喜歡讓她也開始喜歡上你了。這就是我剛才說的,女人會因為對方的喜歡而喜歡對方。”
“真是一派胡言!”我大聲說,“你不了解她,她……”我差點要說她是共黨分子,話到嘴邊才改口,“她就是那種人,大大咧咧,無拘無束的。”
“可能你就是喜歡這種女人,劉小穎太矜持,所以隻能博得你的同情。”她說。
這天晚上革靈說了很多,讓我刮目!我和革靈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很少,如此深的交談更是從未有過。我沒想到這個在我印象中話不多的女人,今天晚上怎麼會突然變成這麼一個人:像個女性戀愛問題專家,像個話嘮。這真是一個奇怪的晚上,我被女人包圍了,也困惑了。我不知道革靈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更不知道她背後還有一個大導演。此刻,導演就在隔壁房間,簡易的木板把我們所說的每句話都一清二楚地輸入她耳朵!
中途,革靈去了隔壁。隔壁是她房間(有夾層,是電報室),木板的縫隙雖然用報紙貼住,但透過一些看不見的縫隙,我聞到一股特別熟悉的香氣——除了林嬰嬰,沒有第二個女人有這樣的香味。隔牆有耳!我震驚萬分。我的心情陡然變得煩躁起來。
鎮靜!
鎮靜!
我告誡自己,不要衝動。
不一會兒革靈回來,把手上一團紙丟在簸箕裏,對我說:“我在熬藥。”我裝糊塗,問:“你病了?老人家的針灸也不管用,必須吃藥?”她竟然低頭抽泣起來,說:“身病好治心病難治,丈夫沒了,孩子也沒了,我太傷心了嗚嗚嗚。”哭得傷心。我怔怔地望著她,不知該說什麼。她還在抽泣,一邊說:“中華門肯定恨死我了……他是烈士,應該得到嘉獎,可是我卻在懲罰他……要把他的孩子打掉……”
我煩躁的感覺又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悲傷。我點上一枝煙,狠狠抽兩口。她剛才進來還拎一隻小布袋,這會兒她從布袋裏拿出一條煙,遞給我:“這煙好抽嗎?我給你買了一條,你拿去抽吧。”我很不安,說:“你幹嗎破費給我買煙。”她依然在抽泣,隻是聲勢弱了些,“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天上街看到,就買了一條……”我看看四周,看看牆另那邊的林嬰嬰,問:“你爸怎麼還沒有回來?”她問我:“你要走了嗎?”
我起身告辭,她一直送我到院門口。
04
這個夜晚,我的心裏五味雜存,心情比夜色還要黑沉。林嬰嬰還會導演什麼戲,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我敢肯定,一定是在她的鼓動下,革靈才會有今晚的異常表現。我可以想象,今晚的戲是她策劃並導演的,她要把我“導”給“靈靈姐”。同樣可以想象,革靈出於感激,將視她為閨中密友,並將我們小組的情況對她和盤托出。這就是有著多重秘密身份的林嬰嬰導演這出戲的獨特匠心,她要博取革靈的歡心和信任,然後掏取我們小組的內情。我擔心,我幾乎相信,她一定進去過那個“夾層”,那些絕密電報,對她早已不是秘密。
我離開診所,心煩意亂,不知要去哪裏,漫無目的地亂走。最後,不知怎麼的,我發現自己立在書店門口。門關著,也沒有燈光射出。她睡了嗎?我想她一定睡了,可我還是去敲門。裏邊傳出窸窣聲,不一會劉小穎問:“誰啊?”我說是我。她遲疑一會,問:“你有事嗎?我睡了。”我幾乎是用命令的口氣說:“有事,你開門。”
門猶猶豫豫著地打開,劉小穎不高興地說:“這麼晚了你有什麼事。”我看她穿的衣服,應該是還沒睡。我說:“你沒睡幹嗎騙我。”她說:“我正準備睡,而且山山已經睡了。”我走進屋去,說:“正好,我還擔心他沒睡,妨礙我們說事。”她關了門,問我有什麼事。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在屋裏踱一圈步。她拉出一張凳子,我沒有坐,又走一圈,終於對她發問:
“對門那個裁縫,你跟他接觸過嗎?”
她沒想到我會這個,愣一會,說:“他來我這兒看過兩次,我們聊過一些閑話。”我問:“你覺得他有什麼不正常嗎?”她說:“我感覺他好像在注意我,還有就是你們那個女秘書經常去那兒,三天兩頭都要去。”我突然說:“她就是莫愁湖,叫林嬰嬰。”劉小穎一驚,問:“啊,是她,就是她。她知道我身份嗎?”我搖頭說:“按規定你們不能‘通線’,所以我也一直沒告訴你。”她問:“那現在為什麼告訴我?”我說:“我有疑惑,我需要同你交流,想聽聽你意見。”她問:“你發現什麼了?”我說:“我懷疑她不是我們的同誌。”
她瞪圓眼,“你聽誰說的?”
我告訴她,“是我分析出來的。”
我把林嬰嬰給我的一些疑點從頭說起,她聽了滿臉緊張,仿佛置身於敵人麵前,不敢輕易發言。我繼續說:“我覺得這不外乎兩種可能,第一種,她是日偽分子,是敵人暗插到我們組織來的奸細,故意在幼兒園捏造出一個子虛烏有的大任務,而且故意說得遮遮掩掩,讓我們信以為真,最後把我們都套進去。另一種可能是,幼兒園的任務是真的,但這任務不是重慶、而是延安交給她的,她需要我們的力量來幫助她完成。”
她久久地看著我,說:“你剛才不是說重慶已經證實幼兒園確實有問題。”我說:“嚴格地說,如果敵人要想套我們進去,他們也會找合適的人給重慶抖露這方麵的信息。不過我分析這種可能不大,因為我在跟靜子打交道的過程中確實也覺得她們幼兒園很不正常,是有問題的。所以,我覺得後一種可能性很大。”她說:“這樣最好,如果是日偽分子我們麻煩就大了,共產黨現在不是在跟我們合作嘛,即便不完全同心同德,至少不會害我們。”我苦笑,說:“今非昔比,最近重慶要求我們把共黨在南京的地下組織摸清楚,現在我們的人都在忙這事。”她說:“所以她要籠絡革靈,進一步了解情況。”我說:“對,她要從革靈那兒摸我們的情況,反偵察。”她說:“這麼說我也覺得她是共黨的嫌疑很大,那麼對門的裁縫可能就是她的聯絡員。”我說:“你下一步可以有意接觸他一下,摸摸他的情況。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
我嘴上這麼說,腳上卻沒有馬上響應,我久久地看著劉小穎,看著她那雙深陷在眼窩裏的黑眼睛。這一段時間她明顯瘦了。一股憐憫之情突然湧上心頭,我猛然伸出手,有些衝動地握住她的手,說:“小穎,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喜歡你,其實……”她抽出手,打斷我的話:“別說這個,你走吧。”我說:“你為什麼要這樣,你不喜歡我嗎?”她反問:“喜歡有什麼用?”我又拉住她手說:“喜歡我們就一起生活,我需要你……”她又抽出手,說:“你需要正視現實,不要胡思亂想。快,走吧。”她毅然起身,去打開門,低聲說,“不早了,快走,別人看見不好的。”
夜深人靜,街上靜謐詭異。
我埋著頭,一語不發地走了,像一個偷歡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剛進辦公室,便接到盧胖子電話,叫我上去一趟,然後砰一聲扣了話機,帶著火氣的。他在跟誰生氣?我甩甩腦袋,讓自己保持清醒。昨天夜裏我沒睡好,我的心被幾個女人糾結成一團亂麻,天微亮時才打了個盹兒。想到這裏,我走到窗前,朝窗外瞥一眼。院子裏,有一排兩層樓高的榆錢樹,葉子已在一夜間掉光。南京在南方,氣候卻是北方,天氣說冷就冷。
“昨晚你去哪裏了,我到處找你知道嗎?”我剛進外麵林嬰嬰辦公室,胖子就從裏麵衝出來對我吼。我急忙說:“阿姨跟我說了,可當時太遲了,我想你一定睡了,所以沒給你回電話。”他不客氣地問,一邊往裏走:“深更半夜還在外麵幹什麼!”我跟他去裏屋,一邊說:“山山病了。”他掉頭瞪我一眼:“山山是什麼人?”我說:“陳耀的兒子,昨晚病得很厲害,發高燒,我先去找郎中拿藥,後來又一直守著他,直到燒退了才敢走,確實很遲了。”他一聽陳耀火氣更大,對我吼道:“陳耀,又是這死鬼!我看你是被他鬼附身了,魂都丟了。”我說:“人家孤兒寡母托付給我,我不管誰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