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林嬰嬰給我端茶進來,朝我使眼色,我假裝沒看見,不理會。她沒變,我變了。心變了,冷了。我覺得她身上好似有股無形的毒氣,讓我不敢挨近她。我對胖子說:“好了,這事先不說吧,說你的事,這麼急找我什麼事。”他是氣極無語的樣子,就地轉一圈,重重地坐在沙發上,才說:“什麼事,媽的,我又被你那四眼狗害了,老子真的要把他做了。”我說:“他又怎麼了,別生氣,跟他生什麼氣,我說了,他害你是正常的,不害你才不正常,你生什麼氣。”他朝我喊:“說的好聽,他朝你頭上拉屎你能不氣嘛!”對林嬰嬰一揮手,“去,把那東西拿來給他看。”

林嬰嬰拿來的是一份材料,我當場看。是秦時光以個人名義寫給野夫的,說的是“保安局內鬼”的事。材料上說,自“凶犯神槍手”事發後,他一直遵照野夫機關長的批示在暗中調查“誰是內鬼”,李士武被射殺後,大家認為他就是內鬼。但他通過調查,收集各路信息,發現:李士武絕不可能是內鬼。他在材料中這樣寫道:

如果李是內鬼,白(大怡)專家不可能逃過“那一劫”。據我了解那天夜裏,重慶方麵派出四員幹將潛伏至熹園白專家之下榻處,企圖暗殺白。最後正是憑靠李及時發現敵情,調兵遣將,一舉粉碎敵人行動,四名匪賊當場被擊斃,無一幸免。試想,假如李是內鬼,他完全可以知情不報,放任不管,或者明管暗放,任匪作歹,放虎還山。那麼,那天喪命的人絕不會是四名匪徒,而是白專家……

既然李不是內鬼,內鬼應該至今還在我們身邊,是誰?我看得毛骨悚然,真怕他掌握了更多材料,在後麵說到我。即使他沒有掌握什麼材料,我想他出於對我的恨,也可能造謠中傷我。好在看下去,我發現他沒有掌握我什麼情況,也沒有造我謠。也許是我的資格還不夠吧,他把矛頭直指胖子,是是非非說了他一堆貪財斂物的事情(其中不乏真事)。從他言必有據的陳詞中,我明顯覺得有些材料肯定是小唐提供的,想必胖子也覺察到,難怪他氣急敗壞。過去的親信離他而去,反戈相擊。這且不說,關鍵是秦時光話鋒一轉,這樣寫道:

我雖然至今尚未掌握到確切證據,證明他(指胖子)跟重慶“有一腿”,但從他極度貪財斂物的貪婪本性分析,這種可能性極大。中國有句老話,貪者必朽。如今,重慶方麵削尖腦袋想在我們的高官中尋找突破口,他身居要職,飛揚跋扈,貪婪成性,極易被拉下水……

通篇看完,我暗想,秦時光確實是越來越張狂,居然指名道姓,公然叫板老大。這對我不是壞事,所以我有足夠好心情安慰他。我把他氣惱的對象巧妙地轉移到小唐身上,“要說秦時光在單位的口碑本來就不好,風流成性,二流子的形象,他的證詞是不值錢的,你不必太在意。你能得到這份材料本身說明,野夫對他這番忠心是沒放在眼裏的,更沒放在心上。把東西像垃圾一樣丟給你,你該高興才是。這時候你對他下手,反而容易讓機關長小瞧你,你搞打擊報複,是小人那一套。你要裝出大人大量的樣子,對小人不計較,對流言敢於嘲笑,這才是你該塑造的形象。我倒覺得,小唐的變節你要重視,她畢竟是你的前任秘書,她一旦指控你,反倒容易給人造成可信的假象。”

加上林嬰嬰在一邊添油加醋,落井下石,把胖子的情緒一下點燃,當即叫來管組織人事的政治部主任商量對策。幾天後,小唐哭著鼻子來找我,說她被調到江陰支隊去了,她不想去,懇求我替她去找局長說情,別讓她離開南京,哪怕去搞後勤也行。我打官腔說:“小唐啊,你是他老秘書,貼心小棉襖,哪有我替你說情的份。”這個冠冕堂皇的話我說得好開心。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小唐,聽說她沒有去江陰報到。她自動脫隊,流入民間,失蹤了。

05

我不知道林嬰嬰對我怎麼想的,知不知道我在懷疑她。也許是有所覺察,從這天發生的事情看,我估計自己沒能騙過她的眼睛。是她的眼睛太毒,還是我的演技太差?總之,這一天林嬰嬰對我采取一個“大行動”,讓我大開眼界,也叫我退路全斷。

這天是周末,她大清早給我家裏打來電話,要我幾時去哪裏,她有事要同我說。我不想去,但她已經掛掉電話,好像知道我要拒絕,不給我拒絕的機會。本來,這天我要帶兒子去紫金山上看人冬泳。山上有一個湖,叫煙霞湖,每到入冬時節,經常有人在那兒搞冬泳活動。這是今年第一場冬泳,報紙上大說特說,好像這座城市的人生活很有情調似的。我很少帶兒子出去玩,這次又給出一個空頭許諾,兒子很不高興,關在房間裏,不肯見我,陳姨怎麼喊他都不肯出來與我道別。小家夥生氣了。

我按時去林嬰嬰約我的地方,發現她的小車已停在那。我剛走過去,車門自動彈開,林嬰嬰在車上對我說:“上來吧。”我上車問她:“去哪裏?”她故作神秘地說:“去執行任務。”

我們去了天皇幼兒園。

車子繞著幼兒園幾乎轉了大半個圈,拐進與幼兒園隻有一條馬路之隔的居民區。這是一片環境髒亂差的貧民區,多半是簡易搭建的平房,隻有挨著馬路一帶有少量幾棟樓房,挨近河岸一帶的全是臨時棚戶,寄宿的大多是難民。車子最後停在一家簡陋私家客店前,我們下車,林嬰嬰帶我進了屋,上樓。

客店真的很簡陋,是民居的樣式,兩層高,沒有門廳,招牌隻是一塊生鏽的洋鐵皮,歪歪扭扭地掛在門楣上,上麵的字粗俗不堪。室內除了石灰粉牆外,幾乎什麼裝飾都沒有,連服務台、服務員都沒有。到二樓,林嬰嬰帶我進了一個房間,裏麵也是亂糟糟的,床上的褥子床單被子又舊又髒。但是很奇怪,房間裏居然有一台很高級的、配備耳機的收音機。後來我知道,殼子是收音機,殼子裏不是的。

我們進房間後,林嬰嬰打開“收音機”,但沒有廣播聲,揚聲器隻傳出哧哧啦啦的噪聲,偶爾有好像是門的開關聲、腳步聲、咳嗽聲……我好奇問她:“這裏麵是什麼聲音?”她笑道:“地獄的聲音。”說著從被窩裏挖出一架望遠鏡,“去吧,先看看地獄的樣子吧。”

她推我到窗前,拉開窗簾,遞給我望遠鏡,用手指著遠處一棟青灰色的老樓說,“你看吧,看窗戶,那兒不是有七隻窗戶嘛,你看左邊四隻窗戶,如果運氣好,你也許可以看見一個美女在伏案寫作。”

我沒有急著去接望遠鏡,因為我驚愕地發現,那棟青灰色的老樓正是天皇幼兒園的北樓,即我們常說的醫院。這家客店的位置沒有緊臨馬路,雖然它位置與幼兒園處在一條直線上,但由於它沒有緊挨馬路,前麵隔著幾棟房子,拉開窗簾前我根本沒有想到,站在窗前可以一覽無餘地看見它。其實,前麵至少有兩棟樓比我們樓高,還有樹、電線杆、屋頂上的晾衣架等,它們都可能擋住我視線,但恰恰都沒有。我的視線像經過計算似的,左衝右突,跌跌撞撞,最後與幼兒園北樓狹路相逢。舉著望遠鏡看,可以清晰看見牆體上的每一塊磚頭,窗簾子的顏色甚至花紋。隻有一個窗戶沒有拉上窗簾,我的視線透過玻璃反光撲入窗洞,但沒看到什麼,窗前沒有坐著像林嬰嬰說的埋頭寫作的美女。也許美女坐在床上在繡花吧,我想。

在我舉目觀察之際,林嬰嬰已經把一張幼兒園的平麵圖鋪在床上,等我放下望遠鏡,她叫我過去,指著圖紙對我介紹說:“你來看,這是我畫的幼兒園平麵圖,現在你可以一目了然,整個幼兒園南麵和北麵、西麵都沒有出口,出口隻有一個,在東麵,就是我們上次進去的那道門。”我說:“北麵其實也有一道門,是小門,在這兒。”她說:“但這門從來不開,封得死死的。出口其實隻有一個,就是東大門,你如果想了解裏麵的人員進出情況,到東大門對麵去找個房子守它幾天,全清楚了。不瞞你說,我已經派人在東大門前連守五天,發現進出的人員非常少,包括靜子在內隻看到五個人進出,都是女的,看樣子就是靜子說的那五位老師。”

這時,“收音機”裏嚓嚓地“走出來”一個漸行漸近的腳步聲。林嬰嬰辨聽一下,很老道地說:“這人是騰村的二號助手,叫百惠。”不一會腳步聲沒了,隨之而起的是一係列叮叮當當、悉悉索索的聲音。林嬰嬰聽一會,又說:“她在泡茶,聽上去好像擺了兩副茶具,看來騰村來客人了。”我雲裏霧裏,又驚愕又好奇,問她:“你怎麼聽出來的。”她說:“聽多了總結出來的。”我說:“這些聲音來自哪裏?”她說是騰村辦公室,“你剛才看到的那些窗戶都是騰村助手的寢室宿舍,他有四個女助手,兩個男助手,都住在這邊——北邊。騰村的宿舍和辦公室在南邊,這兒沒法看到。”我問:“你在他辦公室安裝了竊聽器?”她說:“是的。”我說:“你進去過?”她笑道:“當然,不止一次,但不是我。”我問:“怎麼進去的?”她又笑說:“《水滸》裏有時遷,我身邊不但有神槍手,也有時遷的傳人。”

我盯著林嬰嬰,冷不住責問她:“你手上到底有多少人?”

她笑笑,正想說什麼,忽聽“收音機”裏又“走出來”一個腳步聲,事後我知道,這是騰村的男助手小野,我們上次見過的。小野進來後不久,又出來一個聲音,不是腳步聲,我聽不出是什麼聲音。但林嬰嬰聽得出來,“這是輪椅的聲音,他來了。”我問:“誰?”她說:“騰村,他是個癱子,我跟你說過的。”說著出去,不一會領進來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小夥子。

小夥子很英俊,動作利索,進屋後立即坐在桌前,戴上耳機,打開一本本子,記錄起來,很熟練的樣子。除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口水話外,他把耳機裏的對話都清晰地留在了曆史檔案裏。這天,我看到的是這些:

騰村:生命無處不在,空氣中的塵埃、飛鳥,地底下的寶物、死屍,都各自在演繹著生命的邏輯,生與死,存與亡,凝聚與消散,升華與腐爛,像它們(事後判斷是指花瓶),能夠這樣永久曠世地保留下來,是對生命邏輯的開創,或者造反。我迷愛它們,這些老物,正是欣賞它們這一點,無視生命原來的邏輯。

野夫:我聽說教授對人體生命頗有研究,大有建樹。

騰村:不要奉承我,你不懂我的事業,想奉承也不知如何奉承。

野夫:是是是,在下才疏學淺,不敢高攀。

騰村:才不疏,學是淺了,要說的話常常詞不達意。

野夫:是是是……

騰村:別裝得這樣謙卑,你本性不是謙卑之輩,你心裏的欲望和憤怒,如油似蠟,一點就著。這是你生命的黑洞、陷阱,你生命的雙足如履薄冰,身體笨重僵硬,你懼怕死,但是不珍惜生。要想出人頭地,世間最大的敵人是自己,要想長命百歲,世間的最好的醫生是自己。你——放鬆一些吧,來,倒茶。

喝茶。

騰村:我在這兒其實很孤獨,因為兩條廢腿,出不去;因為承擔著天皇秘密的使命,我的行蹤是保密的,少有人知道我在這兒;因為天皇的關係,嘿,那些知道的人也沒膽量上門來看我。我每天就在這一層樓裏像隻困獸一樣,從這個房間轉到那個房間,如果不是胸懷大誌,心存為大和民族永久興盛的宏大理想,我想沒有一個人能夠受這種煎熬,早就破窗跳樓殉天了。

野夫無語。

騰村:你,因為靜子園長的關係,有幸知道我在這兒,因為升遷的盼望,多次刻意前來拜訪我。你或許還收買了我身邊的某個人,知道我好什麼,我就好這個青花瓶啊,所以你也找到了我們溝通的渠道,讓我有熱情再三接見你。這一切,我把它們看作是我們的緣分。所以,剛才我對你的生命提出了忠告,希望對你有用。

野夫:謝謝,謝謝,在下已經銘記在心,至死不忘。

騰村:我看到的還是一具貪生怕死的生命,謝謝你來看我,給我帶來了聊以打發虛空的玩物,送客……

小夥子記錄完,好久都不見聲音出來,對林嬰嬰說:“他可能在看書或者休息了。”林嬰嬰示意他走。小夥子走後,屋裏隻剩下我和她。我呆若木雞,仿佛跌入黑洞。我強烈感到了被嚴重欺騙的滋味,擺在我眼前的一係列事情,顯然不是一兩個人一兩天做的,它是一個故事,一場戰鬥,經過精心準備和策劃……我終於看清楚,她一直在利用我,背著我做了這麼多事情,而我居然渾然不知。我感到羞愧,感到氣憤。我衝動,想罵她。為了控製自己情緒,我背過身去,掏出煙想抽,卻摸遍口袋也不見火柴。林嬰嬰如同在家似的,打開抽屜拿出一盒火柴遞給我。我接過火柴,忍不住譏笑她:“看來這兒也是你的家。”

她一把奪走我的煙,掐了,“你想說什麼,別陰陽怪氣!”自己滿臉屎不說,還說人家屁眼裏有屎,荒唐!我不忍了,放開喉嚨,一吐為快:“我就是裝了個陰陽怪氣,可你裝了什麼?你從頭到腳都是裝的!我真是瞎了眼,沒早把你認出來。”她怒目圓睜,盯著我,厲聲喝道:“希望你懂得尊重我!”我說:“那要看你是什麼人,我不可能尊重一個刀子架在我脖子上的人。”她說:“我的刀子隻殺鬼子,不像你們手上的刀,要對自己兄弟下手。”我問:“誰是我們兄弟,是共產黨嗎?”她說:“是。”我說:“因為你就是共黨。告訴你,別裝了,你的尾巴早露出來,隻不過我不想揪你而已。”

林嬰嬰怒視我一會,突然抓起煙缸朝我砸過來,“揪!我讓你揪!”幸虧我躲得快,否則我腦袋準要開花。腦袋幸免一擊,人卻四仰八叉摔在地板上。我爬起來,不客氣地說:“你非要我撕破臉皮,那好,你聽著,你口口聲聲說,天皇幼兒園的那些情報是絕密的,是一號專門交給你的,暫時不能公開。哼,說的比唱的好聽,告訴你,我也是從一號身邊出來的,據我向一號現在身邊的人了解,根本沒有這回事。”其實我是詐她的,想看她的反應。

不料,她竟然做出此等反應——她冷靜地拔出槍,遞給我,說:“現在我明確告訴你,金深水,你說的沒錯,我是共產黨,而且還肩負著把你發展為同誌的任務。原來我想等把這幼兒園的任務完成了再發展你,現在提前了,我把槍交給你,接著!”

我拔出自己的槍,說:“誰要你的槍,我自己有。”她卻相反,把槍裏的子彈和彈夾都退了,放在一邊,對我說:“好,你用自己槍也行,反正隻要你手裏有槍就行。我不要槍,我要刀。”說著從抽屜裏抽出一把尖刀拿著。我迅速推上子彈,退開一步,拉開架勢,“你別亂來。”她笑道:“該說這話的人是我,你以為我會拿刀是要跟你戰鬥,我才沒這麼傻,用冷兵器跟槍鬥。現在我讓你選擇,二選一:一,不願意做我同誌,開槍把我斃了,我身上有我們組織的聯絡圖,你可以拿它去邀功領賞,重慶不是要你們摸清我們在南京地下組織的情況嘛,就在我身上。二,願意做我的同誌就挨我一刀,我們都各挨一刀,你喝我的血,我喝你的,這叫歃血為盟,是父親教我的。”

我舉槍對她:“別逼我!”

她坦然相告:“那你就開槍吧,我馬上數數,數到五你不開槍我就動刀,先割我自己。一——,二——,三——……”

我放下槍,拔腿而去,丟下一句話:“瘋子!你這個瘋子!”

算她聰明,沒有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