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01

看來十一月是我的掃帚星,去年這個月,我妻子和兒女別我而去,今年這個月我的老朋友、老搭檔又步後塵。死亡對死者是解脫,對活人是折磨,我對生活的眷念越來越少了,但擔子卻越來越重。安葬完陳耀後第四天,我回了趟杭州老家,兩件事:一是給妻子和女兒上墳,她們走了一周年,必須要祭一下;二是把兒子接回南京。我已在陳耀墳頭對劉小穎表明態度:讓她回去把山山接回來,我把兒子接回來,然後一起過。

我兒子叫達達,今年七歲,這一年來由我父母照管著。父母年紀大了,不想出門,再說我也不想把他們帶到我身邊。我是個炸彈啊,隨時要爆炸的,還是別讓他們挨著我好。再說,有了小穎,孩子有人照顧,他們也可以不來。

可是,我想錯了。

我回到南京,發現劉小穎還沒有回來。陳耀和劉小穎老家都在常熟,就是沙家浜的地方,離南京很近,她回去接兒子,按理早該回來。我同她分手時也是這麼約定的,讓她先回來守著點,萬一出現什麼突發事件可以給組織上通個風。怎麼會這麼長時間沒回來?我想革老也許會了解情況,當晚便去診所。診所又有變化了,為我開門的是個五十來歲的婦女,包著一塊麻線頭巾。才十一月份,天還沒有冷到這份上,我馬上猜想,她可能是個北方人,也許是革老的老鄉:他們那邊的婦女愛包頭巾。

革靈好像身體不舒服,躺在床上,病怏怏的樣子,革老正在幫她紮針。革老確實知道劉小穎的情況,我一問,他就說:“她跟我請了長假。”長假?我問什麼意思。他不悅地說:“不明擺的嘛,她不幹了!”我說:“這怎麼可能?我們分手前講好的,她回去接了兒子就回來。”他說:“可是她跟我不是這麼說的,她跟我說陳耀死了她心裏很難受,不想幹了,隻想回老家把兒子帶大。”我說:“她回家要工作沒工作,要積蓄沒積蓄,怎麼養孩子。”他說:“這你別操心,中國這麼多人窮得丁當響,可誰家不養孩子。”我說:“這不行,我沒有聯絡員怎麼行?”

我要求派人去她老家把她找回來。革老說:“沒必要,我已經給你找了一個幫手。”說著讓革靈叫來剛才為我開門的那位婦女,介紹我們認識。她姓陳,叫陳珍蓮,五十二歲,確實是革老同鄉。二十年前她和丈夫一起到濟南闖天下,開了一家館子,生意不錯,發了。前年丈夫當了漢奸,在外麵吃喝嫖賭,她一氣之下參加了革命。不久前,經組織介紹,她輾轉到南京,加入我們組織。

革老本想叫她去接管劉小穎的書店,做我的聯絡員,我不同意,因為我還想讓劉小穎回來——必須回來!否則我怎麼跟陳耀交代。但我沒有直說,我說:“這肯定不行,那書店是保安局的房子,給劉小穎開書店是照顧她孤兒寡母,除了她沒人能在那兒開店。”我說得冠冕堂皇,讓革老一時沒了主意。倒是我兒子日後的保姆,陳珍蓮同誌,一下替自己找到角色。她聽說我有個兒子才七歲,說:“那我就去幫你帶孩子吧,當你家保姆,這樣還更便於工作。”革老也覺得這主意不錯,當即決定,我無權反對。

以後,她就來了我家,一邊照顧我兒子,一邊暗地裏幫組織上做事。我兒子喊她“陳姨”,我對外也這麼叫她。陳姨同誌性格堅強,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加上又在大城市生活過,見多識廣,有點知識,能看報,會寫字,後來替我做了很多事。這是後話。

02

話說回來,第二天我去單位上班,老規矩,小李見了我,帶上鑰匙和一堆文件替我開門,率先進去,放好文件,一邊說:“處長,這是這幾天的文件,都已經送呈傳閱過,你看看吧。”我點頭,他又說:“林秘書來過電話,讓你一回來就去找盧局長。”我問:“什麼事?”他說:“不知道。昨天周部長來局裏視察工作了,也到了我們處。”我說:“沒事吧。”他說:“沒事,都正常。”我問:“秦處長呢?”他說:“不知道,上午來過一下,後來又走了。”我又問:“小唐呢?”他答:“她在樓上,在局長那兒。”突然,小李想起什麼,跑回辦公室,給我提來一個捆得嚴嚴實實的紙包。我問他:“這是什麼?”這是劉小穎送來的,他說:“她回老家去了,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看樣子像書,我沒有馬上打開來看。我知道,馬上小青會來找我。她是管電話的,一般我外出回來她都會來跟我彙報誰給我打過電話。果然,不一會,她來了,還是老樣子,躡手躡腳地進來,調皮地喊:“報告處長。”我故作受驚的樣子說:“你怎麼又老一套,嚇我幹嗎。”她嬉笑著說:“對不起,處長,我不是故意的。”我說:“說吧,有誰找過我?”她頭一歪,問:“電話嗎?”我說:“你還跟我捉迷藏。”她縮縮脖子,一五一十跟我數了幾個曾找過我的電話,卻沒有靜子的。我覺得奇怪,問她:“沒有了?”她說:“沒有了。”看看我又說,“我覺得應該還有,可就是沒有了。”我說:“沒有就沒有,你走吧。”她說:“我奇怪這麼多天靜子園長怎麼沒給你來過一個電話,處長,你們是不是吵架了?”我說:“去去去,誰說她必須跟我來電話。”她說:“以前都這樣的嘛。”我想也是,這是怎麼回事。當時我還不知道野夫已經禁止她跟我來往。

小青還想跟我說什麼,秦時光突然闖進來,一副久違的樣子,“啊喲,你回來了,我的大處長,什麼時候回來的?”我說:“昨天下午。”他關切地問:“誰去接你的?”我說:“我自己。”他煞有介事地說:“你看你看,你又在放任自由了,你想過沒有,你是這棟樓裏機密度最高的人,你要對自己的安全負責啊,萬一……”我打斷他,“好了,不要危言聳聽,我的安全沒問題。我一個人悄悄回來就是為了安全。”他說:“你這叫什麼理論。”我說:“最樸素的道理。什麼人最安全,一個消失在人群裏的普通人最安全,你又派人派車,搞得興師動眾,人都盯著你,反而不安全。再說我這次出去是私事,按規定也不能用車。”他說:“這你又錯了,你的安全是最大的公事。”我說:“行啦廢話少說,有事嗎?”他說“沒事。我說:“我有事。”他問:“去樓上?局長找你?”看我點頭,他立即麵露不恭,揶揄道:“嘿,我敢說他找你一定是說我的事。”我問:“你有什麼事?”他說:“還是讓局長大人親自告訴你吧。”一臉鬼祟。

我一邊上樓,心裏一邊敲小鼓,這秦時光到底什麼意思?林嬰嬰見到我,興奮得朝我做鬼臉,對我小聲說:“你回來得正好,我有好多事要跟你說呢。”我問她什麼事,她指指裏屋,更加小聲說:“這裏怎麼說,晚上找地方聊。”裏屋,盧胖子正敲著桌子在訓人:“你這叫不仁不義!我對你這麼好,有人在戳我脊梁骨你居然不問不顧,你良心長在哪裏的……”突然他像有預感似的,對外麵喊,“誰來啦?”

我推開門進去,看見挨訓的人是小唐,讓我倍感意外。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局長對小唐發火。小唐曾是他秘書,一直是他貼心的人,怎麼會讓他大動肝火?小唐走後胖子告訴我,秦時光在周佛海麵前說他壞話,小唐在場卻不理會,聽之任之,任其抹黑,顯得很軟弱。我馬上想到,這可能不是軟弱,而是變節:她變陣了,跑到俞猴子陣營裏去了。小唐這次被林嬰嬰擠下來,放到我身邊,至今沒有安排職務,可能很失落,於是另攀高枝。這種可能性很大,但對胖子說沒給我機會說,他心裏憋著氣,急著要對我宣泄,小唐一走便聲色俱厲地對我發火:“你那條四眼狗,我要扒他的皮!上次真不該聽你的,沒把他趕下去。”

“他怎麼了?”我問。

“怎麼了,他在周(佛海)部長麵前說我壞話!”我知道他會繼續說,故意不置詞。他徑自往下說:“這個小癟三,也不知吃了哪個王八蛋的屎,膽敢在周部長麵前告我黑狀,我要叫他吃我的屎!”我說:“他去找周部長了?”他說:“他算老幾,見部長?沒門!是部長臨時來這兒視察工作,找了幾個處長去談話,你不在,我就怕他亂講我壞話,專門叫小唐跟著他。結果小唐壓不住他,他在部長麵前大談什麼局裏存在著危機,有內賊,說了一大堆問題,都把問題指向我,狗東西!”

我問:“他說你什麼?”

他說:“他說我跟姓俞的貌合神離,拉幫結派,搞得大家人心惶惶。哼,我拉幫,我拉誰啦,我需要拉嘛。是有人結派想搶我的權,反倒成了我的不是,吃屎的反倒把屙屎的告了,荒唐!”

我說:“局長,你跟他生氣是抬舉了他,小人一個,何必呢。”

他說:“我看我還是該把他收拾了。”

我說:“收拾他小菜一碟,但一定要找對時機,要做到人不知,鬼不覺,現在先別管他,看他能折騰到什麼地步。”

這事說得差不多後,我把劉小穎的事情提出來。當時我還不知小穎走是另有隱情,我以為是她不好意思麵對我,有意躲我。女人嘛都要麵子的,陳耀把她這麼塞給我,對她是很沒麵子的,她拒絕是很正常的。不過我相信,隻要我堅持娶她,她會同意的。她躲我,是欲擒故縱的那一套,可以說,是在等我用切實的行動和語言去打動她,勸她。現在,我就采取行動了,我要趁機說服胖子把她弄到保安局來工作。

“噯,局長,我剛才來單位的路上看見劉小穎的書店關門了,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

“以前陳耀活著,還有一份工資,現在死了,母子倆的日子一定更難過了。”

“這能怪誰,誰喊他死的。這事你不要再多管,你對他們夠好的了。”

“話是這麼話,但理不能這樣講,陳耀畢竟跟我那麼多年,現在人走了,丟下孤兒寡母,我不管誰管啊。”

“你怎麼管?”

“我覺得局裏應該給劉小穎找個工作,讓她有份固定的工資。”

“工作,工作,哪裏有她的位置。”

“隻要局長有這份心,哪裏都找得到位置的。”

他氣呼呼地走回辦公桌前,一屁股坐下,揚起頭,瞪我一眼說:“叫你來是幫我來解難的,你倒好,還來給我添亂。我跟你說,這潑婦的事我不會管的,你以後再不要跟我提她了。”

看他態度這麼強烈堅定,我不再往下說,心想,今天他情緒不好,硬說反而容易逼他說絕話,把路堵死,擇日再說吧。

03

啊,幸虧沒有說下去,因為等我回到辦公室,打開小穎給我的紙包,我發現小穎的走別有隱情。是怎麼回事?小穎給我留了紙條:

老金,我走了,回老家,不回來了。走之前,我想對你磕個頭,感謝你對陳耀這麼長時間的照顧,更感謝你讓陳耀走得體體麵麵。我想陳耀在地下一定是安息了,我為他有你這麼好一個朋友和上級而感到萬分欣慰。今後你不要再記掛我和山山了,我們很好,會好的。這次有人給我一筆錢,給錢的人你也認識,他欠陳耀的,當初他要好好待我們,陳耀不會死的。現在他用錢來還債,打發我們,我也不客氣地收了錢。有了這些錢,我回鄉下會生活得很好的,所以你就放心好了。最後,我要說的是,可能陳耀說得對,這人不大有人情味,你以後跟他來往要多加小心。祝你平安!劉小穎敬上。

信是夾在一包書裏麵的,祝你平安!劉小穎敬上,是一個筆跡,我認出是小穎自己寫的,其餘是另一個筆跡。小穎的文化水平不高,寫不出這麼長的信,前麵那些話一定是她找人寫的。這人是誰我不感興趣,也無關緊要,我感興趣的是信中說的給她錢的那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