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首先想到是革老。雖然信中有些話沒直說,但不難看出,小穎回家是革老的意思。那麼革老為什麼要叫劉小穎走,甚至不惜給她一筆錢,還專門老大遠地去替我找來一個新的聯絡員,動這麼大的心思,費這麼大的力氣,為什麼?當時我還不知道陳耀曾經為我娶小穎的事找過革老,但是琢磨這封信,我懷疑革老已經知道這件事。
中午,這封信像一個催命鬼似的把我趕出門,去了診所。我要證實一下,革老到底知不知道這件事。開始革老跟我打太極,含糊其辭,後來我把劉小穎的信丟給他看,他承認了,還理直氣壯地對我說:“你應該感謝我才是,哪有這樣的事,這不丟人嘛。”果然,他知道這事。我說:“陳耀生死都不計了,哪還在乎丟不丟人。”他說:“他不在乎,你要在乎,我也要在乎。老實說,我知道這事,比你還早知道。”
我懷疑是他強迫劉小穎說的,問他:“你怎麼知道的?”他說:“陳耀自己跟我說的,他還讓我來跟你說呢,我當然不同意,所以沒跟你說。簡直笑話,這種事,你會同意嗎?你同意組織上也不同意。別理他,不管他有什麼遺囑,這不是兒戲,可以講人情,這是大是大非的問題,沒有商量餘地。”我說:“所以你要劉小穎走?”他說:“這是一個原因,但不全是。”我說:“還有什麼原因?”他搖搖頭露出一副苦惱,撇著嘴說:“說實在的,我是為她考慮,孩子這麼小,書店生意又不好,如果留在城裏生活成本太高,我們組織上也養不起,索性安排她回老家去。”我說:“可她是我聯絡員,我工作需要她。”他說:“這不給你安排新人了嘛,陳珍蓮不錯的,別看她年紀大了一點,幹事情隻會比劉小穎強。”
我覺得心裏有一股氣在一浪一浪地湧上來,我忍了又忍,沒忍住,直通通地說:“可我已經答應他了。”他一下變得嚴肅地問:“你答應什麼了?跟誰?”我說:“陳耀死之前把劉小穎和他兒子托付給我,我答應了陳耀,現在我已經別無選擇。”
革老連出幾口冷氣,一邊在屋子裏團團轉,最後橫著臉停在我麵前,指著我鼻子說:“我猜就是!可我不明白,你怎麼能夠答應他呢?聽著,這不行的,絕對不行!”我沉默一會,抬頭說:“革老,這樣我的心難以安寧,你不知道,陳耀就是看我答應下來了才狠心走的,現在我反悔,他在地下也難以安息。我活的不安寧,他死的不安息,你高興嗎?”他說:“我不高興,但我不會因為不高興放任不管,讓你去做傻事。高不高興是個心理問題,可你想過沒有,如果你娶了劉小穎,那就不是心理問題,而是實實在在的、事關黨國利益和我們工作意義的現實問題,曆史問題。要是斷了靜子這條線,我看你怎麼辦!”最後一句話,他說得擲地有聲。
我沒跟他碰硬,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對他說:“革老,沒這麼可怕,首先我跟靜子的關係也沒有好到那地步,好像我跟誰結婚就傷害了她似的.其次,我們結婚也可以不公開,悄悄的……”革老搶斷我的話:“悄(敲)你個頭!悄悄的?我看你是昏了頭,養情人都悄不了,你還想悄悄養個老婆孩子在家裏,除非他們是一件衣服,可以壓在箱子底下。再說了,婚姻大事是人一輩子的事,能當兒戲嗎?你愛劉小穎嗎?我敢說,你這根本不叫愛,你是可憐她,同情她。”我說:“我想對陳耀了一個心願。”他說:“行,那你也了我一個心願吧,革靈,我女兒,親生女兒,她現在也是挺可憐的,中華門死了,肚子裏還懷著他孩子,怎麼辦?你同情同情她吧,娶了她,她或許可以把孩子生下來。”
我知道,中華門和革靈是結婚多年的夫妻,以前在北平從事地下工作,去年革老把他們從北平帶到南京,由於工作需要,一直沒有公開夫妻關係。如今中華門走了,秘密已經無法公開,公開等於暴露了革靈和革老的秘密身份。所以,革靈懷的孩子成了一個“無本之木”,要麼盡快嫁接到另一個棵樹上,要麼隻有連根拔掉。
革老接著說:“不瞞你說我和革靈都這樣想過,但我跟你說過嗎?沒有,為什麼?就想到靜子,不想讓私事影響公事。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革靈已經把孩子打掉了,你沒看見她病怏怏的,傷心啊,身子和心都傷了。作為父親我不希望她這樣,我希望你能娶她,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哪怕隻是名義上的娶,隻要能把孩子生下來就行。可想到靜子,想到你的任務,想到黨國的利益,我別無選擇,隻有親手把孩子打掉。”
革老說著掉過頭去,也許是流淚了,讓我非常難過,也難堪。不一會,革老拭了眼淚,掉過頭來,看看我,看看時間,像是給我們解圍說:“行了,這事我們不要再爭了,總之一條,你不要把靜子這條線給我斷了,這是我們生命線,這條線斷了,別怪我無情無義。至於劉小穎,你放心好了,我給她的錢不少,足夠她把孩子帶好帶大。走吧,你下午還要上班。”說罷,革老率先往外走。我沉重地立起身,默默地跟著他往外走。革老一邊走,一邊勸告我:“俗話說,無毒不丈夫,做男人,尤其是幹我們這行,不能講情義,如果什麼情義都要講,我們可能早已經死了好幾次了。”
我走了很遠,革老的這句話還在我耳際回響。
04
林嬰嬰約我晚上七點半在鼓樓街二十一號見麵。
到時間,我在約定地點見不到人,左右四顧好一會,終於看到附近花壇邊有個黑影在朝我招手。我過去看,人影兒又不見了。正當我疑惑向驚悚演變時,背後有人拍了一下我肩膀。回頭看,正是林嬰嬰。
夜來天寒,她穿一件黑色風衣,係著腰帶,掛一條長圍巾,顯得很洋派。我說:“你搞什麼鬼,差點我拔槍把你撂了。”她說:“你有這麼快的身手嗎?別高過自己。”我說:“你幹嗎躲到這兒來,這兒哪是二十一號,都快二十三號了,而且你還遲到五分鍾。”她說:“我比你早到兩分鍾,就因為站在那兒,欣賞我美貌的人太多了,我才躲到這兒來的。你沒看見,剛才我站在那兒路上有多少男人回頭看我。”我說:“誰讓你約在這裏?這哪是說事的地方。”她說:“那走吧,我帶你去一個能說事的地方。”說著上來攙住我手,“給你個機會,這樣就沒人回頭看我了。”
她拉著我走,我們像一對鬧別扭的戀人,馬路上有個拉雙輪車的老漢,奇怪地看著我們。林嬰嬰說:“噯,你別這麼僵硬行不行,你就把我當靜子好了。”我說:“我還沒跟靜子這麼牽過手呢。”她說:“我敢肯定她一定希望你這樣去牽她手。”我說:“你怎麼話這麼多。”我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氣。她說:“我在關心你啊,不要做苦行僧,要做浪漫主義革命者。就說我們尊敬的一號吧,他把工作和生活融為一體,一手尖刀,一手女人,鮮血和鮮花一起燦爛。”我說:“我應該提醒你,秦時光就是這樣的人,一手刀子,一手女人,你可別跟他燦爛。”她說:“承蒙關愛,不勝感謝。不過放心,我已把秦時光養成一保寵物,傷不著我的。倒是你,好像沒把靜子養好,你們好久沒見麵了吧,想見她嗎?”我說:“沒事見她幹什麼。”
其實是有事的,她已經好久沒給我來電話。這就是事,我按理應該去了解一下是為什麼,是她不在南京,還是有其它原因?但幾次我要撥電話,聽筒扣在耳朵上,總是先聽見陳耀在罵我。他死了,卻變得無所不能,隻要我想起靜子,總是被他發現,然後總是淩厲地罵我,不準我想她。他的聲音黏在了我心上,驅不散,趕不走。
林嬰嬰說:“你不能老是這樣,有事才去找她,平時還是要跟她常來往。我跟秦時光就是這樣,我們經常見麵,但他休想占我便宜。便宜都讓我占了,這就是我的水平,藝術,交際也是一門藝術啊。”我說:“你也可以去找她,你們不是以姐妹相稱了嘛。”她說:“你怎麼知道我沒找呢?”
我們去了一家日本人開的茶館,林嬰嬰好像經常來,服務員都認識她,進門都熱情地迎上來,甜甜地招呼她。上了二樓,服務員徑直帶我們去了一包間,給人感覺好像這是她固定的地方,至少是早訂好的。我進去時,發現裏麵已經有一個人:一個女的,居然是靜子!
“深水君,你好……”她顯然不知我會來,手忙腳亂地立起身,不知怎麼迎接我,僵僵地杵在那,像站在懸崖邊,無措得很。“你怎麼在這兒?”我驚愕的樣子並不比她好多少。不用說,這是林嬰嬰有意安排的。我有理由懷疑她在背後監視我、調查我,她不但知道我和靜子已經多時不聯係,還知道野夫警告過靜子不要和我來往。
後來我問林嬰嬰,確實,她知道這事。我說:“你怎麼知道的?”她說:“是靜子告訴我的。”這說明她背著我見過靜子。她坦然承認:“是啊,最近我們經常見麵。”我說:“你幹嗎背著我見她?”她說:“她是我姐姐怎麼不能見?再說了她也希望見到我,再再說你不見她我更要見了,我們不能斷了她這個關係。你知道,那裏麵有我們的任務。”我說:“你不要利用我做事。”她說:“你把我當作什麼人,我們是同誌,一條戰壕的,我們在合作做事。”我說:“我至今沒有接到過上級有關這方麵的任何指示。”她說:“看來你至今還不信任我,那就算是幫我行吧,如果說以前我沒有幫過你,我想以後你會需要我幫助的。”聽,她在跟我做交易。要說交易,我是欠她的,她至少替我幹掉了白大怡。
這是靜子去廁所時我們談的,她希望我一定要破掉野夫的“限止令”,讓靜子回到我身邊。她說:“我感覺得出來,野夫的禁令讓她很痛苦,她心裏依然有你。這說明野夫的禁令不過是根草繩,隻要你給她動力,多些甜言蜜語,她一定會掙斷草繩,跟你重續舊緣。不信你看,呆會她回來我就走,把時間單獨留給你們,看她會不會留下來。如果她不留下,不想和你單獨相處,說明草繩還是比較牢的,可能是根麻繩,需要你拿出耐心。如果她留下來,說明草繩已經爛,必斷無疑。”
靜子留下來了,真的像林嬰嬰說的一樣,很痛苦,我還沒說什麼,她眼淚已經默默地流下來,好像很為自己的屈服深感內疚。尤其是我回杭州前給她打過電話,她很想來車站送我,但最後因野夫的禁令沒有成行。說起這個,她竟然嗚嗚地哭了。看她這個樣子,我明白草繩真的已經爛。其實我也知道,如果靜子就這麼“離我遠去”,鬼知道革老會作何猜測,他一定會以為我是因為要娶小穎故意推開她的,那樣他沒準會處分我。我似乎又該感謝林嬰嬰,但不知怎麼的,現在我再不像以前那樣佩服她。甚至,我有點隱隱的懼怕她,好像她在天上走,我的一切事情,明的暗的,都在她的視野裏和掌控中。
這天晚上我和靜子聊了很多,我的亡妻和她的亡夫都聊到了。她告訴我,下個月七日是她丈夫去世三周年的祭日,以前她在北平一家醫院當軍醫,後來丈夫犧牲在戰場上,她帶著孩子來收屍,當時她舅舅野夫已經就任機關長一職,她便留在南京。她去幼兒園工作也是很偶然,孩子大了,要上幼兒園,她四處找,偶然找到這家幼兒園。她想把孩子送進去,卻怎麼懇求說情都不行。我說:“難道你舅舅去說也不行?”她說:“他是首先反對的。”我問:“為什麼?”她說:“因為那裏麵的孩子都是孤兒,沒有父母,父母都死了,我的孩子還有我,還不夠資格。我舅舅是非常恪盡職守的人,最怕別人說他閑話。”
我問:“那最後怎麼又進去了呢?”
她說:“很偶然,原來的園長出事了,服毒自殺了,才把我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