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這樣,她的孩子其實還沒有正式“入園”。她說:“調我進去後,我舅舅和園方開始不準我帶孩子進去。這太過分,我強烈要求後他們才做了妥協,允許我帶孩子進去,但依然規定我孩子不能納入幼兒園的管理中,必須跟我一起吃住。”我說:“這太荒唐了吧,哪有這麼嚴格的。”她說:“就是這麼嚴格。”她告訴我,現在幼兒園其實有五十一個孩子,他的兒子就是多出來的那一個。
我問:“你喜歡這個工作嗎?”她想了想才說:“我挺喜歡小孩的,但是怎麼說呢,這幼兒園……太特殊了。”我心頭一緊,驀然想,是不是真的像林嬰嬰說的一樣,孩子們都是“試驗品”。
我問:“怎麼特殊?”她說:“這些孩子都是我們國家英雄的後代,連天皇都關心他們,我壓力很大。”話到這兒我決定套她話,問她:“聽說天皇還有個親戚也在裏麵,是不是?”她刹時變了臉,很嚴肅地問我:“你聽誰說的?”不等我作答她又追問,“是不是林小姐跟你說的?”我說:“你跟她說過嗎?”她說:“沒有,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
靜子是個很單純的人,沒有受過任何訓練,她沒有意識到,當她這麼說時其實已經給我一個信息:裏麵真有那麼一個人。後來我把這個情況告訴林嬰嬰,她很興奮,高興得手舞足蹈。不過我馬上打擊她,“你別得意,靜子已經對你頻頻找她有點警覺了。”她問:“她說我什麼了?”我說:“具體也沒說什麼,隻是我感覺到她在懷疑你,問了我不少你的情況。”她說:“你說什麼了,你有沒有說那是我跟你說的?”我說:“什麼?”她說:“天皇親戚的事啊。”我說:“我沒這麼傻。”她問:“那你最後怎麼把這事圓過去的?”我說:“不用我圓,她後來沒再問了。”
我因此覺得裏麵的秘密她可能並不知道,她也是局外人,不知道騰村在裏麵做什麼,否則她不會這麼不敏感。林嬰嬰也有同感,並認為這對我們有好處。她說:“如果她也是同謀,我們很難從她嘴裏挖到什麼。”我說:“你已經找她挖得太多,別再挖了,萬一她找野夫了解你就麻煩了。”她說:“我還想再進去。”我說:“別做夢了,根本不可能。靜子告訴我,野夫已經知道她帶我們進去過,為什麼野夫不準她跟我來往,就因為這事,這是導火線。”
確實,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林嬰嬰拿幼兒園沒有任何辦法,靜子基本上不接受她單獨邀請,她試圖進去的法子想了一個又一個,均以無用告終。包括我,對她也是“無用”的。我覺得,幼兒園成了我和林嬰嬰之間的“異物”,我們本來互相信任,親密無間,現在不是了。
05
革老的“生意”轉眼間興旺起來。
一天晚上,陳姨接到通知,要求我和林嬰嬰,包括陳姨,都去診所開會。會上,我一下子見到好幾張陌生麵孔,有兩個年輕人,三個中年人,都是男的,加上原有的我、林嬰嬰、革老、革靈、秦淮河和陳姨,總共十一人,屋子裏擠的都坐不下。後來陳姨告訴我,診所門口新開了一家燒餅鋪,裏麵的一對父子也是我們的人。這麼多人,不知從哪兒來的,但我知道,他們是為何來的。這天晚上革老在會上這麼說:
“今天把你們叫來開個碰頭會,有幾件事要說一下,第一件事不用說,你們已經看到,我們的隊伍又壯大了。我們已經度過了最困難的時期,剛才你們來之前我已經接待了‘一家人’。看到自己又有那麼多‘家人’,我就覺得很安慰,很來勁,像在整條膽經上紮了針。我首先把這個情況傳達給你們,也是想給你們心理上增添安慰和勁頭,我們並不孤單,我們是一個完整的組織。
“第二件事很重要,最近重慶幾次來電、來人,都說到一個新情況,就是新四軍有北上、往大別山方向調動的跡象。這是個很嚴峻的情況,你們知道,新四軍是共產黨的軍事力量,他們不聽從委員長的指揮,擅自布置、調防部隊,其險惡用心不言而喻,就是想借抗戰的名義擴大自己地盤,將來跟黨國爭奪江山。據可靠消息,最近共產黨往南京派來不少人,建立了多個地下組織。這是對我們的挑戰,一號要求我們盡快把他們地下組織情況摸清楚。”
我聽著覺得心裏憋氣,忍不住問:“鬼子的事情都忙不過來,還去管他們做什麼?”革老不悅地看我一眼,“做什麼?目光看遠一點,鬼子遲早要滾蛋,共產黨始終是我們的後患。”我聳聳肩,說:“大敵當前,這些話聽著總覺得有點刺耳。”革老眉毛一挑,不客氣地說:“這不是我要說的,是委員長要說的,你如果有意見可以寫成文字,我給你往上轉。”林嬰嬰嬉笑著出來打圓場:“老人家這可使不得,你這不是把我們老金同誌往火上烤嘛。”革老說:“不是我要怎麼樣,是他自己要的。”林嬰嬰對我笑道:“老金,你要自焚嗎?這可要不得。”我說:“我知道我要什麼,但不知道你們要什麼。”革老說:“我們要什麼?要聽重慶的,委員長的。金深水,你這個思想……怎麼說呢,我知道你恨日本人把你的妻子女兒殺了,我也恨,中華門不是走了,他是我女婿,我的兄弟也是被鬼子炸死的。日本佬,包括日本佬的一群走狗,黃皮狗,漢奸走狗,當然是我們的大敵,但是對共產黨我們也不可掉以輕心。用委員長的話,我們在抗戰,共產黨在幹什麼,拉隊伍,磨刀子,隊伍拉大了,刀子磨鋒利了,到時候你看好了,不知道刀子往誰頭上砍呢。”
林嬰嬰說:“委員長的意思是與其讓他們日後砍我們,不如我們先砍了他們是不是?”
革老說:“沒說現在就砍,現在是讓我們摸情況。”
聽革老這麼說,我氣就更不從一處來,共產黨當然跟我沒什麼關係,但在這個節骨眼上把矛頭轉到他們頭上,我總覺得不對勁,心裏不舒服,且不說這本身不厚道,關鍵是我心裏沒有任何興趣去幹這些事。於是,我脫口而出:“情況摸清楚了,有一天想砍就砍,說來說去就是要自相殘殺,沒勁!”這是帶著情緒說的,我自己都感到吃驚,心裏對上麵反共的意圖有這麼大情緒。林嬰嬰似乎感到不對勁,出來當和事佬,說:“好了好了,既然這話題沒勁,就換個話題吧。革老,說下一件事吧。”革老說:“不行,這話一定要說清楚,你說,金深水的思想是不是需要清理一下?”
林嬰嬰一本正經地說:“我覺得首先要清理思想的是我們委員長。”革老很生氣,“你怎麼這樣說話,放肆!”林嬰嬰說:“本小姐說話一向放肆,可如今也隻能在這兒放肆放肆。革老,你要理解一下我們,我們整天鑽在敵人堆裏,說話做事全都是掐頭去尾,掖掖藏藏,也就是在這兒,在同誌們麵前才隨便一下,請你別大驚小怪,小題大做。再說了本小姐就是這樣的人,直來直去,不說假話,如果說我對委員長個人有看法,但這不影響我為委員長賣命,因為他現在代表的是黨國,而我就是為黨國生、為黨國死的忠實信徒,黨國利益就是我行動準則。我認為,老金有什麼想法沒什麼錯,但隻要黨國需要,必須無條件服從。我們都是軍人,俗話說,軍令如山倒,不管你理解還是不理解,必須服從。這就是我要說的。”
我不得不佩服林嬰嬰,在嬉笑怒罵中,把每一句話都說的那麼有力量,又那麼不容質疑。這天晚上革老的情緒很不好,會議草草收場。散會前,革老把我單獨留下來,林嬰嬰沒有及時走,革老對她說:“你也回避一下吧。”林嬰嬰的語氣依然不太正經:“革老,這是你第一次讓我回避,一次不多,但是多了,革老你在我心目中也會成為像委員長一樣,變成一個多疑的人,多疑是離間的最大武器啊。”革老說:“你這個小女子,怎麼……幹我們這行的有些回避很正常的。”林嬰嬰起身說:“是,這是我們安全的需要,我理解,革老,告辭了。”革老說:“路上小心一點,你啊說話老是沒輕沒重的,我……”林嬰嬰說:“讓你擔心了?不用擔心,你放心,其實這是我的優點,舉重若輕,笑裏藏刀,綿裏藏針。”說著走了,讓革老怔怔的。林嬰嬰走後,我不等革老開口,先開口了:“正好我也有事要和你說。”
他問:“是劉小穎的事嗎?”
我說:“不是。”
他要說的是劉小穎的事,我說的是天皇幼兒園的事。其實,我早就想問革老天皇幼兒園的事,卻一直沒說,這天晚上不知怎麼的我突然有衝動,把這事掐頭去尾地跟革老說了。革老說他沒有聽說過這事,問我是從哪聽來的。我沒有說實話,以“道聽途說”敷衍過去。既是道聽途說,他也沒太在意,答應我可以問一下重慶。他所以跟我說劉小穎的事,是看我今天有情緒,以為這跟劉小穎有關,我在借題發揮。我默認了,趁機又建議他把小穎叫回來。我說:“我們不能這樣拋棄她,這會讓人寒心的。”他把我大罵一通,說我組織觀念淡薄,魂被陳耀帶走了。說到陳耀,他又把陳耀大罵一通。我覺得他的情緒似乎比我還不對頭,肝火那麼旺,嘴巴那麼毒,真是有點老不死了。
我們幾乎不歡而散。
我剛出門,正好遇上革靈和林嬰嬰手牽著手從另一間屋裏出來,很親熱的樣子。尾我出來的革老看見林嬰嬰,很是奇怪,責問她:“你怎麼還不走?”
林嬰嬰笑著說:“問你女兒吧。”
革靈說:“我找她有事。”
革老問:“什麼事?”
革靈說:“爸,我們女人的事,你別問了。”
林嬰嬰突然朝我走過來,落落大方地攙住我的手,對革老和革靈做了一個怪相說:“我也有事,我在等他,我的假男朋友,我們這樣出去才更安全,你們說是不?否則這麼個黑巷子,一個孤男,一個寡女,才引人注目呢,靈靈姐你說是不是?你要跟我學習,大膽去牽男人的手。《聖經》上說,兩個人在一起總比一個人獨處好。”
她暗暗推推我,我們便手牽手相依離去。門口那個賣煎餅的老漢,奇怪地看著我們。走過煎餅攤,我問她:“你剛才叫革靈怎麼叫姐啊,你什麼時候跟她搞得怎麼親密了?”她說:“不是我,是她要跟我搞得親密,知道為什麼嗎?”我問:“為什麼?”她說:“她對你有意思,想讓我牽線搭橋。怎麼樣,她有心,你有意嗎?”我抽出手,警告她說:“你正經一點!”她說:“生什麼氣啊,我又不是要逼你娶她。”我說:“你管得太多了,一會兒靜子,一會兒革靈,你覺得這正常嗎?”我覺得她有點不正常。她說:“你才不正常,把我的好心當驢肝肺。”我說:“誰知道你安的是什麼心。”她又來挽著我的手說:“剛才會上那麼多人,隻有我和你是同一條心的。”頓了頓,又問我,“噯,你今天為什麼對革老布置的任務意見那麼大,給人感覺好像你是共產黨似的。”
這是她第一次在我麵前提起共產黨,我當時沒有什麼反應,當耳邊風吹了。
這個晚上,我的心情極差。我一直對我的工作看得非常神聖,我盼著日本人早一天滾出中國。對共產黨我雖然沒有感情,但要讓我把生命用去對付他們,我是不願意的。所以,當革老提出要我們去摸查共產黨的情況時,我有些控製不住情緒。在我看來,這是很不明智的,外敵當前,國人應該同心協力才是,報上不也是這麼說的嘛,怎麼私底下就變味了?還有林嬰嬰,她怎麼就變得讓我越來越陌生了。說真的,這天夜裏我在床上輾轉反側之際,有一會兒突然冒出一個怪念頭:她會不會是共產黨?
我一邊這麼想時,一邊又告誡自己,別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