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有人說,這世上的一半事由謊言促成,這天我對革老撒了一個彌天大謊。謊言像陽光一樣驅散了層層霧靄,讓我看到希望的曙光。我收拾好東西,與革老告辭。不知是革老的針真的管用,還是我心情的變化,走在路上,周圍的樹木、街道、房屋,果真變得亮堂了許多,我的身體也變得輕快起來。

隻是,很遺憾,第二天下午革老讓陳姨給我捎回來一紙條,上麵寫道:再次請示重慶,依然不同意你與小穎的事,請諒。

我看完,對著紙條吐了一口痰。

革老的回音讓我氣得肺都痛!我本已見好的病情又卷土重來。這次生病,我在家足足休息了一個禮拜,也讓我有空整理了一下心緒。說實在的我有些累。很累。心累。革老、重慶、延安、林嬰嬰、劉小穎、革靈、靜子,還有已經在這世上消失了的太太、女兒、陳耀……他們不時的在我的眼前晃動著,千頭萬緒,矛和盾,糾和結,痛和苦,消耗著我的心力和精力。像我們這種人,在刀尖上行走的人,是不能疲憊的,一疲憊就分心,一分心就出事。這些我都明白,可我就是累,不想出門,想到外麵的世界,心裏就會莫名地惆悵、煩躁、苦惱。我想要一種生活,帶著劉小穎和兩個孩子從這個城市消失。去哪裏?我不知道。似乎很想念陳耀,想去跟他會合。

那可不是陽世,是陰間。

我為自己的頹廢感到沮喪、害怕。所以,當陳姨這天傍晚回來,說今晚革老要召集大家開會,問我能不能去參加,我沒有因病推脫。我想去看看同誌們,聽聽消息,受些鼓舞,把精神焐一焐熱。

不知是陳姨把開會時間記錯了,還是他們提前開會了,我去的時候會議已結束,兩間屋裏空無一人,其中一間屋裏有好多煙頭和茶杯,明顯是剛聚會過。我路上走累了,準備坐下來歇個腳,忽然聽到革靈房間裏傳出林嬰嬰的說話聲,然後是革老、革靈。

林嬰嬰說:“他知道嗎?”從後麵的對話聽應該指的是秦淮河。

我沒聽見他們前麵在說什麼,好像是又一次行動失利,在分析原因。

革老說:“他沒問題的,他跟你一樣,是一號特使王木天帶來的人。”

林嬰嬰說:“這不是信任的理由,一號身邊的人出問題多的是,前軍統上海站站長比如說陳錄,一號多信任他,後來不是變節了。”

我心想,你本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沒想到革老現在對林嬰嬰這麼信任,單獨跟她聊這麼私密的事。我不知道有一天他發現林嬰嬰的秘密後會怎麼樣,我隻知道我是不想告訴他了。我本來是有點想告訴他的,或者說是在想與不想之間搖擺,現在不擺了,就是不想告訴他。

“當然,”林嬰嬰說,“我不了解他,但我們也不能憑他出身去認定他,是一號的人就一定可靠。一個人可不可靠,要通過一件件具體的事情去認識他,比如這件事,他知不知情,不知道另當別論,但如果知道就要引起注意。”

革靈說:“他應該不知道吧。”

革老說:“反正我肯定沒同他說過。”

革靈說:“我應該也沒說過。”

革老問:“應該?應該是什麼意思!”

革靈說:“我想不起來了。”

革老說:“我不知道你整天在想些什麼。”

林嬰嬰說:“好了,你們別爭,革靈姐最好想一想,有沒有同他說過。”

革靈說:“我沒印象了,要說也是在無意識中說的。”

林嬰嬰說:“就怕這種情況,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你不曉得他已經知道,他傳出去也沒有壓力。對了,那天去夫子廟香春館抓共黨的人是不是他?”

革老問:“你怎麼知道這事?”

林嬰嬰說:“我能不知道嘛,他帶人冒充我們保安局去抓人,被人識破,轟走了,事情馬上報到我那兒去了。”

革老說:“這小子最近我喊他去做的幾件事都沒成。”

革靈說:“上次去火車站讓他去除個共黨分子他也沒辦成。”

革老說:“這小子說起來功夫賊好,可幾次行動都沒有得手。”

我真想對他們發笑,怎麼可能得手呢,看看你們身邊是個什麼人吧,該懷疑的人不懷疑,結果肯定要冤枉好人。憑我直覺秦淮河是值得信任的,上次在火車站我親眼看見他把那人打傷了,要不是幾個孩子臨時插一杠,那人一定會死在他手裏。是真殺假打,我還看不出來嗎?那天他的樣子完全是殺紅了眼。可現在林嬰嬰正在往他身上下爛藥,革老似乎已經開始懷疑他,他的處境微妙!

03

幾天後的一天晚上,我從外麵辦事回來,很遲了,路過書店,看到書店和裁縫店都關了門,熄了燈。正當我走過書店門前時,書店門縫裏突然透出光。我以為小穎從裏麵看見我,要找我,便走過去。以為我過去,門就會開。沒有。我便湊到門前,透過門縫朝裏麵看。沒看見什麼,隻聽見一些動靜,很詭異,我便敲了門。劉小穎的聲音傳出來:“是誰?”聽說是我,她打開門。劉小穎的樣子讓我大吃一驚,她打扮得花裏胡哨,幾乎像個妓女。“我沒走錯門吧。”我半開玩笑地說。劉小穎一笑,再看看自己的怪異打扮,說:“我要去執行一個任務。”我問什麼任務,她從身上摸出一把手槍說:“去殺一個漢奸。”我問:“莫名其妙,叫你去鋤奸,誰安排的。”劉小穎說:“革老。”

讓劉小穎去殺一個漢奸,這會不會是革老的陰謀?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我點著一支煙,點煙的手有些輕微的抖。我坐下來,狠狠地抽著煙。我越想越覺得這事情有些蹊蹺,叫小穎別去。她問我為什麼,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是說:“我現在不信任革老。”我說我要去找他。她說:“這個行動是絕密的,你去找他不是把我賣了。”我說:“說不定他就想害你,什麼人不能去非要安排你去,你打過幾次槍嘛,你去殺人不是去送死。”她說:“你不要亂想,不是安排我一個人去,秦淮河,還有革老,都要去。”

“他們也要去?”

“對。”

“還有誰去?”

“就我們仨,殺一個人,去三個人也夠了。”

“問題是,我總覺得讓你去是很荒唐的,又不是沒有其他人了。”

“可必須去一個女的,革靈要守電台去不了,隻有我了。”

“你們晚上開過會了?”

“嗯,我剛回來不久。”

“你把開會情況跟我說一說。”

“你不能去找革老理論,他再三交代過,這行動要保密,不能讓多一個人知道。”

“你說吧,這麼大的事我要給你把把關。”

開始劉小穎堅決不肯說,後來經我再三勸說,她猶豫再三,最後還是開口說了。這是我根據她說的想見的一幕——

革老把秦淮河和劉小穎叫到他房間裏開會,布置鋤奸任務。

革老把一張照片往桌上一扔,說:“好好看看,要殺的人就是他。”

秦淮河和劉小穎傳看照片,革老一邊介紹說,“這人曾是拉貝身邊的人,大漢奸,就是他,向鬼子通風報信,把鬼子帶進了難民安全區,把藏匿在安全區的幾百位國軍傷兵都殺了,後來還把安全區的教會女學生買給鬼子做慰安女。”

秦淮河問:“這麼個大漢奸怎麼到今天還沒除掉?”

革老說:“他後來出國躲了,前不久才回來。”

秦淮河問:“在南京?”

革老說:“對,今天就在南京。”

秦淮河說:“把這任務交給我吧。”

革老說:“你一個人完不成,他很狡猾的,而且我們現在還不知他具體躲的地方。”

劉小穎插嘴:“不知道地方怎麼殺?”

革老說:“可他要經常去一個地方,我們知道。”

秦淮河問:“哪裏?”

革老對秦淮河說:“你去過的地方,香春館,上次你失手了,這次絕對不能失手,所以我和小穎都陪你去。”

秦淮河說:“沒必要。上次還不是你專門交代不能開槍,才搞得那麼難堪,要我說一槍把那個鳥女人幹了,拿了東西就走人。”

革老說:“你懂什麼,上次的任務是要搗毀他們窩點,動不動殺人幹什麼。對共黨分子還是要手下留情,知道不,跟日偽分子是不一樣的。”

劉小穎說:“就是。”

秦淮河說:“可你前天還說,要對他們開殺戒了。”

革老說:“現在是現在,情況又變化了。”

劉小穎說:“別說這些了,還是說說怎麼殺他吧,我孩子一個人在家,不能呆久的。”

革老拿起照片,先對劉小穎說:“這家夥是個色鬼,經常去香春館嫖妓。我已經在香春館安了內線,包了一個房間,是給你的。呶,衣服也給你準備了,到時你就假裝那種人吧。”完了又對秦淮河說,“你就是去找她的嫖客,你們倆就在房間裏守著,等他來。”

秦淮河問:“今晚一定會去?”

革老說:“一定。”

劉小穎問:“是哪兒來的消息,確鑿嗎?”

革老點頭說:“我在裏麵安插了內線,會及時告訴我消息的。到時我們一塊去,有些事情我們可以到了那兒再商量。”

劉小穎這麼說後,我原有的顧慮不大有了。我原來的顧慮主要是擔心革老有意給劉小穎安排一次艱巨的任務,讓她去冒生死之險,她能完成任務則罷,送命也罷,反正是懲罰她,給她苦頭吃。可現在革老要親自去,秦淮河又將一直在她身邊——革老對秦淮河也許有所猜忌(林嬰嬰栽的贓),但我想不至於要對他下毒手。而且,從這次任務的完成方式看,確實也需要一個女性,加上我對秦淮河的了解和信任,我打消了顧慮,沒有阻止劉小穎出發。我隻是帶走了山山,送她上了人力車,看她在夜色中消失,沒有想到這竟是永別。

04

消息是林嬰嬰傳過來的,當時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床頭的電話響起來,裏麵傳來林嬰嬰的聲音,告訴我香春館發生槍擊案,有人死了,有人受了傷。我一時沒轉過神來,掛了電話我才想到劉小穎。我一下子從床上蹦起來,穿上衣服跑出門。

我先趕到書店,發現門鎖著,說明劉小穎還沒有回來。我又趕到香春館,看到現場非常混亂,聚著很多人,妓女,嫖客,看客,三五成群,嘰嘰喳喳,亂七八糟。有幾個警察正在處理現場,地上躺著一具屍體,我發現是秦淮河。我馬上想到林嬰嬰說的話:有人死了,有人受了傷,難道是劉小穎受傷了?正當我想找人探聽情況時,看見反特處馬處長從樓裏出來。我想躲開他,不行,他已經看見我。他見我後一點也不奇怪我為什麼會來這裏,竟然對我說:“她在樓上呢,中了兩槍,估計活不成了,你快去看看她吧。”

他說的是劉小穎!

我衝到樓上,醫生正在一間房間裏搶救劉小穎。我問醫生情況怎麼樣,醫生得知我是她朋友後,告訴我她已經不行。我上前看,地上全是血,小穎躺在血泊中紋絲不動。我抱住她,又搖又喊又叫,把她從死亡線上拉回來,對我睜開了眼睛。我欣喜萬分,喊醫生:“你看,她還活著,還活著!”我大聲叫單架,要送她去醫院。醫生對我說:“別折騰了,她有話要說,快聽吧。”我衝他發火:“你先搶救她!”醫生說:“她就等著見你一麵,堅持不了多久的。”我回頭捧住劉小穎的頭喊:“小穎,小穎,你挺著,沒事的,醫生會救你的。”她搖搖頭,對我動了動嘴唇。醫生對我說:“快把耳朵湊上去,她有話要說。”我低下頭,把耳朵湊上去,喊:“小穎,你想對我說什麼,你說吧,小穎,我聽著。”她聲音很微弱,但很清晰,仿佛來自天外:“我要走了,山山交給你了。”我大聲喊:“你不會有事的,小穎,山山還等著你回家!”她搖搖頭,閉了眼。我又喊。她又睜開眼,呶動著嘴。醫生說:“快聽,她快堅持不住了。”我又湊上耳朵,聽到她又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