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 3)

山山交給你了……

然後,我看到她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然後徹底熄滅。

有些愛,隻有傷心;有些愛,隻有痛苦;有些愛,沒有開始就結束了。我知道劉小穎是愛我的,她隻是不敢愛,不忍心愛,怕我受苦、受傷害。劉小穎,她把生命的最後一絲熱氣給了我,我能給她什麼?但願,我的吻,能夠告訴她我的愛。但願,我的吻,能夠陪她去天堂。

我真的吻了她!

當天晚上我去診所找革老,卻隻見到革靈。革靈說他父親出去避風頭了,在她的講述中,革老不但出現在“戰槍中”,而且受了傷,差點被“共匪幹掉”。共產黨?革靈其實是說漏了嘴。我說:“不是去殺一個漢奸嗎,跟共產黨有什麼關係?”革靈意識到說漏了嘴,解釋道:“這家夥也投靠了共產黨。”盡管革靈後來極盡所能,想把話編圓過去,但謊言終歸是謊言,她可以巧舌如簧,說得嚴絲密縫,一時迷糊我,也不過是一時而已。

到了第二天,有人把她的謊言擊得粉碎,這人就是林嬰嬰。這天下午,我為劉小穎喪葬的事去找盧胖子,離開時林嬰嬰遞給我一片紙條,是這樣寫的:

晚上九點半,在你兒子學校的後門口等我,一定要來,有十萬火急的事。到時會有一輛救護車來接你。務必準時!

我不知道她葫蘆裏藏的什麼藥,但我還是去了,想看看到底是什麼“十萬火急的事”。九點半,我準時出現在學校後門口,不一會一輛救護車向我駛來,我有意識往外走出幾步,迎了上去。車子停下,後門被打開,有人喊我上車。我看見車上有不少人,都不認識,站在車下疑惑地問:“你們是什麼人?”躺在擔架上的那個人坐起身,把嘴上的紗布扯下一點,喊我:“老金,是我,快上車。”聲音確實是林嬰嬰的,我這才上了車。

我一上車,車子就開動,林嬰嬰伸出手與我握手,“沒想到吧,我成了個大病號了,哈哈。”我看看身邊的人,沒一個認識的,而且他們都戴著口罩,即使認識在那種光線下也認不出來。林嬰嬰朝那些人看看,對我笑道:“別擔心,他們都是你的同誌,來,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我新發展的同誌,很優秀的,至於其他情況大家也知道規矩,我就不介紹了。”這些人的長相和氣質都是我陌生的,但憑直覺我知道,他們都是共產黨。這也是我第一次參加共產黨的活動,可我當時根本還不是他們同誌,我覺得林嬰嬰太瘋狂了!

我已經上車,想下車,沒門,隻好跟這些人一一握手,但雙方都不作自我介紹。我算了一下,連同司機,車上有六個人,除了林嬰嬰,另有一個女的,看上去胖胖的。車子駛出胡同時,林嬰嬰想把繃帶扯下來,有人卻說:“別扯!”此人就是今晚會議的主持人,是一位中年人,說話有北方口音,後來我知道,他是老D,是他們這兒的三號人物。

老D清了清嗓子,看看大家說:“我們開會吧,今天老A有事,來不了,我代表老A主持會議。”我知道,老A就是當時共產黨在南京地下組織的頭腦,是一名中央委員。聽說此人是演員出身,擅長化妝術,神出鬼沒,少有人知道其真麵目。像這種代老A我想在南京也許有兩三個,甚至更多。

會上,老D首先明確,紅樓小組從此成立,今後將不定期聚會。然後他分析了國內形勢,指出國民黨已經再度挑起內戰,“戰爭的風雨一時也許停不了”,要大家做好長期埋伏的準備,打持久戰。在布置任務時,他說以後工作重心要轉入收集軍事情報和在工人中組織武裝隊伍這兩個方麵。

我左邊突然有人插嘴說:“那以後學生運動是不是不搞了?”

我不記得老D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也許沒有回答。提這個問題的人是個小青年,書生模樣,但性子似乎有點急,提問的方式也不機智,幾乎馬上讓我猜到是個學生。他的眉角有一塊豬肝色的紅記,這對他做地下工作似乎不大有利。後來年底的會上我就沒再見到他,聽說是被捕了,不久我又聽到他被殺的消息。他是這個小組最年輕的同誌,卻是最早遇難的。

一個暗號叫紅胡子的山東人是我們幾人間年紀最大的,有五十多歲,額梢上有一撮下垂的白發,暗示出他古怪的性格。那天會上林嬰嬰和他有點不愉快,是為天皇幼兒園的事情,兩人有分歧。他後來很快離開我們,據說是去了上海,也可能是無錫。坦率說,我不喜歡這個人,他身上我覺得有種莫名其妙的傲慢和怨氣。

還有一位同誌當時坐在我右側,是個魁偉的人,二十五六歲,長著一頭神秘的紅頭發,也許是染的,我不清楚。他喬裝成醫務人員,穿著白大褂,並且有一個醫生的暗號,叫一把刀。他在那天會上幾乎沒說一句話,以沉默為我注目。很不幸,他幾乎就在南京快解放的前幾天暴露了身份,在拒捕中被亂槍打死。

林嬰嬰一直坐在擔架上,在我們中央,穿一身堅硬的黑色衣服,使她顯得凶冷、離群,而頭上的繃帶使她顯得聖潔,所以總觀起來,她那天身上有一種聖潔的冷漠和敵意。她一直緘默不語,我以為她今天不打算發言,但車子從郊外回來的路上,也就是會議的最後十幾分鍾裏,她突然說:“我挨到最後講,是想多講幾句。”

她說:“剛才代老A說了,今天會議的主題是粉碎重慶的分裂活動。我們得到可靠消息,蔣介石對我新四軍的迅速發展壯大非常不滿,把新四軍說成是‘養虎為患’,他已經下令停止對新四軍的供給,並且要求新四軍撤離江南。戴笠一向是蔣介石的黑手,南京又是軍統的老地盤,以前我們和這邊的軍統組織時有合作,這是抗日的需要。但如今時局已變,謹慎起見,老A要求我們從今天起斷絕和軍統所有合作和聯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軍統已經對我們下手,下一步也許還會加大力度,我們一定要慎之又慎,對我們安全高度負責。我昨天見過老A,他要我轉告大家,回去你們要召集各自小組開個會,如果有軍統認識的同誌,該躲的要躲,重要的同誌也可以暫時離開南京。如果有軍統知情的聯絡點,該撤的撤,該換地方的換地方。”

就這樣,她一口氣說了很多,語調、言辭、神情很是堅定,熱氣騰騰,具有演講的氣派。她說完後,另一個女的,我後來知道她叫老P,問她:“我在香春館軍統知道嗎?”我聽著覺得她的聲音有點熟悉,仔細想,好像是香春館那個老板娘。那天我去香春館替小穎收屍時,她接待過我。

老P說:“以前他們知道老J在那兒,還有人去騷擾過。”

老D說:“知道老J,不一定知道你。”

老P問:“老J什麼時候能回來?”

老D說:“已回了,他在張羅幽幽山莊開業的事,管不了你那邊了。”

車子開到鼓樓街附近後,老D宣布散會,然後他們幾個人像約好似的,為自己熾熱的信念所驅使,圍成一圈,伸出雙手,虔誠地疊在一起,齊聲高喊:“中華民族萬歲!共產黨萬歲!!”我的手雖然也被林嬰嬰強行拉過去,但口號我沒有喊。

膽大妄為!竟然敢把一個軍統特務公然叫來參加共產黨的地下會議,而且會議的主題是反軍統!她真的不怕我出賣她嗎?要知道,我當時還沒有被她發展為同誌!開會的人,都是他們各小組領導,她這不是在拿整個組織的安危賭博?我覺得這實在不可思議。

然而,這就是林嬰嬰,冒險是她的作風。不,敢冒險隻不過是她的一半,她的冒險不是魯莽,冒險的背後是她非凡的膽識。從當時情況看,她有足夠的證據相信,我絕對不會出賣他們,從邏輯上說我要出賣該早出賣她了。此外,這天晚上林嬰嬰手頭還捏著一張底牌,足以保證她“勝券在握”。

老D宣布散會後,人陸續下車,最後車上除了司機,隻剩下我和林嬰嬰,還有老P。我們最後都在香春館下了車,下車前老P摘了口罩,我認出她就是香春館的老板娘。

夜已經很深,街上人車稀少,黑咕隆咚,但香春館照舊閃耀著豔俗的霓虹燈光。車子從香春館後門開進去後即熄滅車燈,頓時我們四周漆黑一團。這裏一盞照明燈都沒有,隻靠前方屋頂燈箱招牌散發過來的餘光,依稀照見院內情形。這兒有個小院子,一排平房兼作圍牆。下車後,老P帶我和林嬰嬰進了一間屋,司機則去了另一間。我從司機的背影和走路姿勢中,發現他好像就是林嬰嬰的那個司機——如果確實是的話,他一定專門喬裝過,眼鏡、發型、胡子、穿著,都和我以前見過的截然不一。我覺得這個夜晚對我過於奇特了,奇特得完全出乎我想象,因而不免讓我有些心虛,好像隨時要踩到陷阱似的。

進了屋,老P對我一五一十講了劉小穎和秦準河前天晚上遇難的始末。不論是形體,還是長相,還是說話的聲音、腔調、手勢,老P都十足像一個我們印象中的老鴇,她首先堅決否認了革老在這裏“有內線”的說法:“做夢,他!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怎麼可能有他的腿子?如果他有狗養在這兒,我的命早不在地上了,而在地下了。”不用說,這裏是共產黨的秘密據點。老P對林嬰嬰說:“因為他在這裏碰到過老J,所以他懷疑這裏是我們的地盤,所以才幾次三番派人來滋事。可我認為,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掌握什麼有用的情況,連我的身份都不知道,否則他早對我下手了。來滋事既是為了探聽虛實,也是想通過滋事促使當局來封掉這裏。封掉了,不管是不是我們的地盤,對他總是有利無害的。”

林嬰嬰說:“這兒已成是非之地,你做好走的準備。”

老P問:“去哪裏?”

林嬰嬰說:“幽幽山莊。”

在老P的講述中,那天晚上這裏根本沒來什麼大漢奸,來的是一個持雙槍的殺手,五十來歲,羅圈腿,三角眼,下巴上有一條血紅的刀疤。他第一次來是九點多鍾,在前台付了錢,領走了一個房間的鑰匙。一個小時後,一個女的(就是劉小穎)來了,直接上樓去了那房間,然後又來一個男的(就是秦淮河),也去了那房間。過了不多久,刀疤佬又出現,他一來直接去了那房間,進門就開槍打死了那個男的(秦淮河),女的(劉小穎)對他還一槍,趁機逃出房間,衝到對門房間,想跳樓逃跑,卻被追上去的刀疤佬擊中一槍,倒在樓板上。刀疤佬上去對她又補一槍,然後跳窗逃了。

照這麼說,這是一次謀殺,刀疤佬是革老花錢請來的屠夫。

這是真的嗎?我心如刀絞,既矛又盾,亂成一團。說實話,我也在懷疑這件事,從一開始我就擔心這是一場陰謀,但我還是不相信。我思忖,雖然革老對秦淮河有所誤解(確實是誤解,純粹是林嬰嬰從中搗鼓的後果),對劉小穎私自回城心懷恨意和懼怕(怕我一意孤行娶她為妻),但總不至於會對他們下毒手。虎毒不食子,劉小穎和秦淮河畢竟是跟他這麼長時間的手足。甚至我想,即使他心存殺念,以我對革老的了解和時局的判斷,他會找到更高明的殺法,就是:派他們去執行一項必死無疑的任務。

眼下,剿共行動大幕拉開,革老會這麼蠢嗎,請殺手滅手足?我對老P的說法半信半疑。況且,老P這麼說也有離間我的嫌疑,好讓我同革老徹底反目,盡快加入他們組織。這麼想著,我盡量讓自己保持鎮靜,對林嬰嬰和老P表現出應有的老練和持重。我對她們說:“如果你們能讓我找到那個刀疤佬就好了。”林嬰嬰沒想到我會這麼冥頑,嗬斥我:“什麼意思,你還不相信?”我說:“我更相信你們說的這些是別有用心的。”林嬰嬰久久地瞪著我,最後憋出一句:“好,你等著吧,我會給你這一天的,那時候你別氣得吐血!”

盡管這樣(我半信半疑),這天晚上革老在我心裏可怕的形象還是大過了林嬰嬰。這是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以前,我對革老隻是有些反感,以後,這種感覺被日益放大、加深。至此,我和革老的路幾乎已經走到盡頭,一種嶄新的生活正在前麵不遠處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