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 3)

大約是一點多鍾時候,林嬰嬰突然出現在我麵前。以前她來總是坐車,汽車的引擎聲會提前通報她的到來,這一次一點汽車聲音都沒有,她像幽靈一樣的出現,說明一定有什麼緊急事要告訴我。我去窗前朝外麵張望一番,看見一輛人力車正好在弄堂裏往外騎去。我問她:“你坐人力車來的?”她說:“我司機回鄉下去了。”說著倒在沙發上,微睜著眼,滿臉疲憊,像一個病人。我想會不會是有什麼壞事把她嚇成這樣的,所以心裏更加焦急,問她出了什麼事。她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很心亂的樣子。

我說:“你臉色不好,很蒼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她這才抬起頭,看我一會,突然告訴我——很堅決地:“我懷孕了。”

“懷孕?”我像是被什麼燙著似的,慌亂地說,“怎麼可能?”

我想說你還沒結婚呢。她告訴我,她已經結婚,丈夫是我們的同誌,因為工作需要才沒有公開。隱瞞婚姻對我們搞地下工作的人來說很正常,革靈不就是這樣的嘛。

我問她:“他知道嗎?”我是說她愛人。

她搖頭,並且告誡我:“你別問我他是誰,我無法告訴你的。”這我理解,也許此人就在我身邊。

我又問她:“你能確定嗎?”

她說:“上午去醫院檢查了,沒錯的,已經兩個多月了。”

我知道這不是個正常喜訊,林嬰嬰找我也不是來報喜的。從現實角度說,這是一道費解的難題,要考驗我們的理性和感情,個人和組織,忠和孝。我不需要誇張就可以這麼說:這個生命伸出的一隻手握住了我們的良心,另一隻手卻抓住了我們作為戰士的信念,它把兩件我們最珍視的東西放在一起,同時又無情地要讓我們做出“舍一取一”的選擇。這種選擇無疑是我們最最害怕的:比死亡還害怕!死亡對我們來說並不是可怕的事,因為我們無視死亡,因為我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人們經常這樣說,我們確實也是這麼做的。

“他知道嗎?”我問。

“誰?”

“老A。”

“不知道。”

“大海呢?”大海是楊豐懋的俗稱。

“他們都出去了,”她說,“現在可能在緬甸。”

“什麼時候能回來?”我想這事隻有他們倆才能決定。她說:“不知道,也無法同他們聯係。”我又問:“那現在這裏誰在負責?”她說:“老D。”我說:“他打算怎麼辦?”她說:“我還沒告訴他。”我說:“這個問題隻有組織才有權回答。”我還想說,包括你愛人,我想也是無權下決定的。確實,大敵當前,生兒育女是忙中添亂,按理是不許的。

以後幾天我一直在等她回音,我希望馬上召開一次紅樓會議。但我和林嬰嬰都無權召開紅樓會議,隻有老A或者代老A(楊豐懋)才有權召開。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當老A,隻有那幾天,我忽然希望自己就是老A,有權召開紅樓會議。

大約是第五天,在保安局例行的舞會上,林嬰嬰告訴我她已決定不要孩子,最近就會找機會去處理掉。是誰讓她做出這決定的?孩子父親知道嗎?難道非要這樣不可?說真的,當時我確實為她想得很多,甚至一想到她已決定不要孩子,我想勸她生下來的願望就更加強烈了。也許,如果她作出相反的決定,我可能又會有相反的願望。這沒辦法,有些事你永遠不會知道正確答案,所以你給出任何答案都不會滿意。

不知是出於同情,還是關懷,抑或是出於對一個生命的負疚心理,我還是建議她要想好,不要太衝動。我還說到戰爭可能很快就會結束,孩子也許可以保留下來。我話沒說完,她渾身抽動了一下,一滴眼淚無聲地滴在我衣襟上——當時我們正在跳舞。過一會,她告訴我這不是她自己做出的決定,她已和老A取得聯係,老A命令她必須把孩子做掉。我問:“他回來了?”她看看我沒有回答。我想一定是回來了。

老A!

老A!!

那個時刻,我對這個滿臉蠻橫的老A不可抗拒地產生了恨意,在不滿和不安之中,我想,我們這位老大也許像戴笠和李士群一樣,是個冷酷無情的家夥。我知道,是信念使他變得冷酷無情,但當時我並不覺得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一個人的痛苦已使我失去理智。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目睹到林嬰嬰軟弱無助、痛苦不忍的樣子,有一會兒,趁著停電的幾分鍾,她居然軟倒在我懷裏,偷偷地小泣一陣。正因為是偷偷的,咬著牙的泣,讓我感到特別難過,因而對神秘的老A產生了一種特別的怨恨。

然而第二天,深深的自責又折磨了我。

第二天又是個星期天。

馬上要過年了,上午我去農貿市場買了些年貨。我是九點鍾出門的,中午前回來,陳姨告訴我,她十點多鍾從菜市場回來,經過秦時光的樓下時,正好看見林嬰嬰開車來把秦時光接走了。我心想今天是禮拜日,林嬰嬰經常要借機安慰一下這隻四眼狗,就像我馬上要出門去跟靜子約會一樣。這是常有的事,我沒有當回事。

下午三點多鍾,我和靜子分手後回到家,陳姨急煞地告訴我兩件事:一,林嬰嬰給我來過電話,要我盡快回電;二,中午十一點多鍾,秦時光在回家的路上被人當街擊斃。陳姨說,就死在前麵的大街上,她還趕去現場看過,腦門和脖子上各中一槍,死得硬硬的。

秦時光死了!

這是怎麼回事?我當即給林嬰嬰打去電話問情況,林嬰嬰沒有說什麼,隻是通知我晚上盡早去紫金山上的楊會長會所。聽口氣,她好像出了什麼事,聲音嘶啞,有氣無力,把我的心一下子提起來。我反複問自己,會出什麼事?我一下想出很多事,又覺得都似是而非的。最後我想,可能什麼事也沒有,她所以這麼病怏怏的,可能是剛做了手術,處理了孩子,身體不安。這念頭使我感到內疚,好像我是手術醫生。我也感到遺憾,因為我正打算在晚上的會上替她說說情呢。說真的,我是做父親的人,我能體會到孩子對父母來說有多麼重要。總之,我想了很多事,就是想不到,此刻在我幾公裏之外,另一個生命也結束了,而且這個生命的消失對我黨是極大的損失。

死的人是老A!

我是晚上八點鍾趕到紫金山上楊會長的會所後才知道這一噩耗的,讓我難以相信的是,原來老A就是林嬰嬰的司機!那個多次為我開過車、倒過水的大胡子司機!更讓我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就是林嬰嬰的愛人!林嬰嬰此刻肚子裏的孩子,父親就是他!!

05

當著老A的遺體,林嬰嬰哭著,泣著,對我講述了發生在當天上午的事情。

這天上午,林嬰嬰和秦時光見麵後,帶他去了玄武湖畔的幽幽山莊。這地方我後來去過,在玄武湖北邊,占地幾十畝大,裏麵有假山、人工渠、釣魚台,一間間竹子搭的小屋,掩在幽幽竹林中,顯得十分幽靜雅致。這是繼香春館被革老幾次搗蛋,不得已關停後,我們組織上重新開辟的一個新聯絡點,依然由老P和老J這對假夫妻坐陣。林嬰嬰這是第一次帶秦時光來,老P把他們安排在一座叫“桃花”的獨立小屋裏後,便離去。

林嬰嬰站在窗前,禁不住讚美窗外的風景:“有道是,寧可食無魚,不可居無竹。這地方真不錯,夏天就更好了,竹林幽幽,鳥語花香,鬧中有靜。”

秦時光問她:“你常來嗎?”

林嬰嬰說:“這是第二次。”

秦時光問:“第一次是跟你的司機?”

林嬰嬰說:“沒司機我怎麼來?我又不是鳥,會飛的。”

林嬰嬰對我說:“秦時光這話裏其實含有很特別的信息,如果我要正確解讀了這個信息,也許可以避免後來發生的悲劇,但當時我沒在意。”我問:“這裏麵有什麼信息?”林嬰嬰說:“我和老A有時在車上會拉拉手,他可能在不經意中看到過。”

其實,從後來秦時光的反常表現看,我覺得這是肯定的,而且可能就在當天上午,他們把車停在秦時光樓下時,秦時光在樓上或者在下樓時,正好瞥見他們在車上有什麼親昵行為。所以,這天林嬰嬰進小屋後,秦時光從開始就顯得很不老實,油腔滑調,對林嬰嬰動手動腳。以前雖然也有這種情況,但一般隻要林嬰嬰發個威風,他就老實了。林嬰嬰告訴我說:“今天他完全變了一個人,就想沾我便宜,我發火,叫他滾開,他反而一把拉住我說,行了,別裝淑女了,我知道你是誰。我問他我是誰,他說反正不是聖女。他還說什麼以前他一直把我當聖女看,太傻了。我起身要走,他竟然一把抱住我要親我……”

林嬰嬰使勁反抗,秦時光反倒把她按倒在沙發上,強行要親她。

林嬰嬰說:“秦時光,你瘋了!”

秦時光無懼無畏地說:“我是瘋了,你允許下賤的車夫瘋還不允許我瘋,豈有此理。來來來,乘一點,讓我也好好瘋一下。”

林嬰嬰奮力推開他,罵:“滾開!秦時光,你會後悔的!”

秦時光說:“我才不會後悔呢,我把你當聖女,結果你卻把我當烏龜王八蛋,今天我就要讓你知道我是不是王八。”說著發起新一輪攻勢,很瘋狂的。

林嬰嬰招架不住,隻好大聲呼救。老A聞聲趕來,破門而入,想把秦時光拉開,秦時光回頭狠狠地朝他揮出一拳,打在他臉上。

打一拳倒沒什麼,傷不了人的,要命的是,老A的假胡子被打掉了,讓秦時光一下認出眼前的人原來就是老A。林嬰嬰對我說:“老A當時一定沒有想到秦時光眼睛會這麼尖,一眼就認出他來了,所以他沒去掏槍,他想把胡子戴好,免得他認出來。就這時,秦時光已經掏出手槍對著老A和我,我們一下變得很被動……”

秦時光舉著手槍對準老A說:“原來是你!哈,我認得你,著名的影星。他媽的,到處通緝你,想不到就在眼前,把手舉起來!”

林嬰嬰想去沙發上拿包,包裏有手槍。

秦時光將槍口對準她:“你也別動!把手舉起來!都舉起手,站到這邊來!”

林嬰嬰一邊往前走一邊說:“秦時光,你胡說什麼,把槍收起來!”

秦時光看她往自己移近,警告她:“別過來,過來我就開槍了。”

老A說:“你認錯人了,秦處長,我可不是什麼影星。”

秦時光說:“少廢話,轉過身去!”

林嬰嬰和老A站在一邊,與秦時光對峙,尋找反擊機會。

秦時光威脅道:“我再說一遍,轉過身去,否則別怪老子開槍!”

老A見機不妙,一個魚躍想撲倒秦時光,就這時槍響了。

中彈的老A一把抱住秦時光,叫林嬰嬰快跑。林嬰嬰沒有跑,反而上來奪秦時光的槍。此時槍口被老A的身體擋著,秦時光無法對林嬰嬰開槍,開出的一槍又射進了老A的身體裏。

轉眼間,手槍居然被老A奪下來,秦時光見勢不妙,把老A的身子推向林嬰嬰,趁機跑了。此時老A已經身中兩槍,雖然槍在手裏也無法舉起來,隻好眼看著秦時光跳窗逃了……

後麵的事可以想象,為了堵住秦時光的嘴,林嬰嬰屢試不爽的那個神秘狙擊手又被緊急啟用。林嬰嬰對我說:“老A死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快去追他,叫阿牛殺了他,快!必須!”

阿牛就是那個神槍手。

於是林嬰嬰顧不得悲傷,親自開車進城找到阿牛,布置任務。林嬰嬰當然知道秦時光回家的必經之路,她安排阿牛守在秦時光的家門口,同時自己又守住秦時光可能去單位的必經之路。這些路線林嬰嬰是最熟悉不過的,隻要秦時光回家或去單位,必死無疑。

林嬰嬰說:“運氣不錯,他回家了,走進了阿牛的槍口裏。”

真是運氣好,我想,如果去單位,林嬰嬰能一槍把他打死嗎?如果打不死後果不堪設想!

就在林嬰嬰和我講這些事的時候,有人正在花園裏挖坑,準備安葬老A。天漆黑一團,我從窗戶裏看出去什麼都看不見,但挖坑的人,一邊挖掘一邊嗚咽的聲音卻聽得十分清楚。我可以想見,他是多麼悲傷地在勞動著,挖出的坑裏一定埋了他很多滾燙的眼淚。

坑挖好了,他進來通知我們,我一見他,傻了,居然就是裁縫店裏的那個孫師傅!

除了孫師傅,這天晚上到場的人還有老P、老G、老D、老J,加上我和楊豐懋、林嬰嬰,還有會所裏兩個工作人員,總共十個人。我們為老A舉行了一個簡單的追悼會,然後由孫師傅抱出去把他埋了。沒有做成墳墓,隻是在上麵移栽了一棵臘梅。這樣處理,這麼快,甚至不乏草率地安葬老A,一方麵是安全需要,我們必須要把他屍體藏起來,另一方麵我們也相信,總有一天,等戰爭結束了,我們一定會重新舉行追悼會,隆重地安葬他——老A,我們敬愛的首長!

天公作美,安葬老A時,驟然下起大雪。這是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來勢凶猛,轉眼間便紛紛揚揚,把漆黑的草地鋪白了,當我們回到屋裏時,外麵已是一片銀白。等我下山時,整座紫金山都白茫茫的,好像在為老A披麻戴孝。我清楚地記得,這是一九四一年元月的最後一天,這一天我經曆了太多太多,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以致很長時間我都覺得這一天不是真的,是在夢中。

這天夜裏,林嬰嬰沒有下山,下不了了,過分的傷心讓她變成了廢物,身體像一團爛泥,根本起不了身,連坐都坐不住。

我是最後一個下山的。楊豐懋所以把我單獨留下來,是因為有重要的事要跟我商量。因為重要,他沉默了很久,才一步一步走到我麵前,認真地對我說:

“金深水同誌,我已接到上級指示,今後南京地區地下工作由我負責,我就是今後的老A。現在我任命你為代老A,今後你有權代我行使老A權力,有一件事你需要馬上做出決定。”

我問:“什麼事?”

他說:“你是知道的,林嬰嬰懷著老A的孩子,老A生前曾以組織的名義要求她處理掉這孩子,但現在孩子父親已不幸犧牲,林嬰嬰希望組織上重新考慮她的要求,同意她把孩子生下來。”頓了頓又說,“這是老A惟一的孩子。”

我說:“你現在不是在這兒嘛,幹嗎要讓我來代你作決定?”

他說:“因為我是她哥哥,親哥哥,無權作出這樣的決定,現在請你行使代老A權力作決定,你的決定就是組織上的決定。”

天哪!

天哪!

這對我真的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晚上,那麼多不可思義的事情像窗外漫天大雪一樣,接二連三地朝我壓過來,我完全昏了頭。其實不光是楊豐懋,當時我們組織內有好幾位同誌都是林嬰嬰的親人。楊豐懋看我一時不表態,對我建議說:“如果你想不好,可以召開紅樓會議,由大家來民主討論決定。”我當即表態:“不需要,我同意。”我本來就不大讚成犧牲孩子,現在既然權力到了我手上,我毫不猶豫地同意林嬰嬰把孩子生下來。

然而,我想不到,林嬰嬰和楊豐懋也一定想不到,我的這個毫不猶豫的“決定”卻給我們組織帶來了無法估量、無法彌補的損失。沒有人能否認,老A的犧牲對我們組織是個巨大的損失,然而為了讓林嬰嬰把孩子生下來,我們組織遭受的損失卻還要更巨大,更慘痛。這一切,在林嬰嬰的日記裏有詳盡的記錄,我就不多說了。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林嬰嬰的日記是我們了解她的身世和家史,以及鉤沉那段曆史真貌的最真實又最珍貴的材料,也是最好看的書。我不相信哪個作家能寫出這麼好看的書。事實上,好書都不是作家用筆頭寫出來的,而是有人用非凡的生命、非凡的愛、非凡的經曆譜出來的。我覺得,林嬰嬰就是這樣非凡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