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2·陰麵 第一章(1 / 3)

01

我本名姓馮,是上海灘上的航運大亨(以前叫漕幫主)馮八金的女兒。父親原來的名字土得掉渣,叫八斤,當了老板後才改為八金。父親是鐵匠出身,體格強壯,又從小習過武,練了一身本事。作為上海灘上的一代漕幫主,我家曾經家大業大,而這一切都是靠父親當初拚命打出來的。父親有三個兒子,他們的名字都是龍啊虎啊馬啊的,而給我取的卻是一個輕飄飄的名字:點點。父親給我取這麼個名字大概是希望我永遠生活在無憂無慮中,不要去闖江湖,不要有承擔,不要吃苦受難。如果不來日本鬼子,父親的願望我想一定是能實現的。

但是,鬼子來了……

是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晚上,我們全家人聚在餐廳在吃夜飯,突然聽見遠處傳來隆隆爆破聲,像天幕被炸開,整個城市上空都在抖。廚娘剛端菜上來,受爆炸聲驚嚇,手裏盤子打了斜,菜湯溢出來,灑在桌上,連連向大家道歉。但接連而來的爆炸聲掩蓋了她的道歉聲,我們都沒聽見,沒跟她搭腔。廚娘覺得很無趣,無話找話地說:“這是什麼聲音啊?是不是打雷啊?”我們都知道,這不是雷聲,這是炮彈的轟炸聲。我們都不吭聲,隻有父親,接著廚娘的話說:“打雷倒好了,就怕上海的天要變了。”母親因此責怪他說:“讓你走你不走,天真要塌了,我看你怎麼辦,這麼大一家子人。”父親說:“哼,婦人之見,仗還沒打你怎麼知道我們一定就要輸。”母親說:“鄰居都走了。”父親響了聲說:“你別拿人家來說事,我還沒有老糊塗,不會埋汰你們的。”

母親沒敢再說話。

在家裏,父親是絕對權威的,隻有小弟才敢頂撞他。我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大哥叫一龍,二哥叫二虎,小弟叫小駒——我們都叫他小馬駒。小馬駒三歲時上街玩,被一個混蛋裹進大衣綁走,要父親拿兩根金根去換人。那時父親還沒有後來的發達,兩根金條比他的命還值錢,他沒有去要人,結果人家發了狠,把小馬駒的兩隻腳板剁了,丟在大街上。後來父親發達了,金條多得要砌進牆壁裏,可小馬駒永遠隻能像一條蟲一樣在地上爬。父親覺得虧欠了他,所以對他寵愛有加。小馬駒用兩條殘廢的腳換來了在父親麵前的任性,家裏隻有他可以不視父親的臉色行事。其次該是我了,因為我是獨養女。外人都說我是父親的掌上明珠,父親待我比誰都好。可我知道,父親給我的特權隻是可以在兩位哥哥麵前耍耍小姐脾氣,要在他麵前撒野,得趁他高興。

就是說,我還是要看父親的臉色行事的。

比如這天晚上,我其實很想站在母親一邊告訴父親,這場戰爭我們必定要輸的。這不是說我不愛這個國家,我要詛咒她輸,而是我要比父親更了解這個國家和她的敵人——日本佬。父親那時在上海灘上是無所不能的,包括那些在上海灘上混的日本佬——有些還是蠻有頭麵的,都對他恭敬有餘,稱兄喊大,常來找他辦事,對他言聽計從。他在南京政府裏有朋友,有的位高權重,消息靈通。也許是受了這些人的影響吧,父親一直對這場戰爭的輸贏抱有幻想。正因此,在很多有錢有勢的人相繼離開上海,出去躲了,父親卻選擇留下來。他多次對我們說:“天塌不來,天塌下來也砸不到我八金頭上。”

那是父親最風光的時候,白道黑道,地上水上,都有他的勢力,洋人國人都把他當個大佬,他有理由自負,更有理由留下來。他拚搏了一輩子,在上海灘上九死一生,才積攢下如此規模的家業,他不想因為我們戰敗而毀掉這來之不易的一切。

但是戰爭很快擊碎了父親的幻想,鬼子從海上飛來的飛機每天盤旋在我們頭頂,丟下成堆的炸彈,讓國軍寸步難行,並且每天都有上萬人在死,小小的日租界,靠著一萬多日軍的堅守,守得巋然不動,堅如磐石。與此同時,鬼子從海上來的援軍日日增多,氣焰日益囂張,飛機越發的多,大炮越發的響。到了九月份,鬼子援軍開始一次次撕開國軍防線,大兵隨時都可能壓上岸,對國軍實行四麵夾擊。

盡管南京從四川、廣西、湖南等地調來大批部隊進行頑強抵抗,把撕開的防線一次次用人牆、用慘痛的代價補上、補上、補上……但是這倒黴的一天,終於還是來了!我記得很清楚,報紙上到處寫著:是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五日淩晨,趁我們守部調防之際,日本陸軍第十軍司令柳川平助中將指揮所轄十一萬人,在海軍第四艦隊的運送下,分乘一百五十五艘運輸船,編成三支登陸隊,在漕涇、金山嘴、金山衛、金絲娘橋、全公亭東西長約十五裏的沿海登陸。天亮後,上海的天空裏四處飄飛著鬼子成功登陸的傳單,我的窗台上也丟落一張。我拿著傳單下樓去找父親,最後在大門口的廊房裏找到他,看見他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在朝街上張望。

02

已是初冬,梧桐開始落葉,菊花蔫了,街上一派秋深氣敗的凋敝景象。偶爾,有人肩扛手拎著包包裹裹,慌亂走過,一派逃難的樣子。我把傳單交給父親看,他不看,當即揉了,緊緊捏在手心裏。顯然,他已經看過這東西。父親是個明白人,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國軍頂不住了!很長時間,父親不理我,一臉肅殺地看著落葉在地上翻飛。父親雖然已經六十多歲,身板看上去還是硬得很,但硬朗裏卻透著孤獨,是一種又冷又硬的味道,尤其是目光,很少正眼視人,看什麼總是迅疾地一瞟一睃,冷氣十足,傲氣逼人。他看我穿得單薄,對我說:

“天冷,回去,別受涼了。”

我回去加了衣服,從樓上下來,看見父親也回來,一個人在天井裏佇立。我想上去跟他搭話,隻見管家氣喘噓噓地從外麵跑回來向父親報告說:“完了,老爺,城裏的日本佬開始反擊,昨天夜裏已經渡過蘇州河,國軍開始撤退了。”父親不作任何表示。管家搖著頭唉聲歎氣地說:“啊喲,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要真是過了蘇州河,那可是說打過來就要打過來的。”父親冷冷地斜他一眼說:“是嗎?”管家說:“那當然,鬼子腳上都是長著四個軲轆的,從那邊過來,沒遮沒擋,能不快嘛。就算從金山衛過來,也要不了兩天的。啊喲,真不曉得老蔣養的這些爛丘八是吃什麼飯的,一百多萬人,怎麼連一小撮小鬼子都擋不住。”父親麵如凝霜,盯一眼管家,“你少說一句不會吃虧的。”說罷轉身走。沒走兩步,又回過身給管家丟下一句話:“大少爺和阿牛回來,叫他們馬上來見我。”父親的聲音有些沙啞,沙啞裏有新添的滄桑感,卻還是含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蠻橫。

大哥和阿牛哥相繼從外麵回來,帶回來同樣的消息:國軍全線撤退,上海淪陷在即。吃早飯前,父親在廂房裏召集大哥、二哥、阿牛哥開會。二哥遲到了,我去叫他時他還在睡覺。二哥新婚才幾個月,婚房裏披紅掛彩的喜慶氣氛還很濃鬱,窗戶上的大紅喜字仍然紅彤彤。父親平時喜歡和大哥與阿牛哥商量事,對二哥是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但這次,父親非要等二哥下樓來才開會。我預感父親是要同他們說大事情。

二哥像隻猴子一樣,跳跳蹦蹦從樓上下來,看見阿牛在天井裏等他,衝上去照著他胸前背後嗨嗨地掄幾拳。阿牛哥不跟他鬧,說:“快去,你爹在等你。”二哥伸出頭,衝著阿牛,搖頭晃腦說:“桂芝還在等我呢。是在床上,你沒這種福氣吧。”桂芝是我二嫂。阿牛哥白他一眼,“不就是個女人,有什麼稀罕的。”二哥說:“當然稀罕,人生兩大樂事,金榜題名,紅袖添香,你懂嗎?”

“老二,進來!”突然傳來父親冷峻的聲音。

二哥立時收住聲息,理好衣衫,進去了。

二哥就是楊豐懋,想不到吧。楊豐懋是何等角色,大佬架勢,紳士氣派,談吐優雅大方,而眼下的二哥,隻是一個整天打打鬧鬧、胸無大誌的楞頭青,經常給家裏惹事生非。二哥進屋後父親讓我出去,但我沒有走遠,就在門口。我要偷聽他們說什麼!我當時是個心裏有秘密的人,我很關心父親要同他們說什麼。我聽見父親說:“看來上海淪陷是遲早的事了,日本人的德行你們是知道的,我們必須作好應付事變的準備。俗話說,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但走了這一大堆家產怎麼辦?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走的。可該走的還是要走,我想好了,今天就把婦人和孩子都送鄉下去。”頓了頓,又說,“阿牛,這事你負責,馬上去通知他們,準備走。”

阿牛應一聲出門。

接著,父親對二哥說:“老二,你去找一下杜公子,請他給我們搞一張杜老爺子的寶劄名片,讓阿牛帶上,免得路上遇到麻煩。”二哥說:“桂芝也走嗎?”父親嚴厲地說:“她是男人可以不走。”二哥低聲說:“她懷孕了。”父親說:“那更要走。我再說一遍,婦人和孩子都要走。”我想見父親這會兒的目光一定是死盯著二哥。二哥說:“好,知道了。”父親說:“知道就好,就怕你不知道。”接著父親問大哥:“你的事辦得怎麼樣?”大哥說:“都辦好了,幾筆大款子都轉到美國花旗銀行了。”父親問:“找誰辦的?”大哥說:“羅叔叔。”

羅叔叔是一家報紙的總編,父親的老朋友。父親說:“找老羅辦這事你是找對人了。”短暫的沉默後,二哥像臨時想起什麼似的,突然說:“爸,我聽說羅叔叔可能是共產黨。”父親問:“聽誰說的?”二哥說:“杜少爺。”父親說:“杜少爺說的就要打折扣,他們兩人尿不到一個壺裏。”父親又說:“共產黨也好,國民黨也好,你們都不要去摻和。”大哥說:“嗯,知道。”二哥笑道:“是啊,亂世不從政,順世不涉黑,這是爸的處世哲學嘛。”父親說:“你別光在嘴上說,要記在心上。你們看,還有沒有其它事?”大哥問:“小妹走不走呢?”父親說:“怎麼不走?當然走。”大哥說:“她要上學的。”父親說:“淪陷了學校能不能保住還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