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我才不走呢。
廚房那邊飄來一縷縷我熟悉的桂元煮爛後特有的香氣,那是父親每天早上要喝的桂元生薑湯散發出來的。我看見徐娘正往這邊走來,她是我家的廚娘,是父親從老家帶來的一個遠房親戚,已經跟我們十幾年。我知道徐娘是來叫我們去吃早飯,我示意她別過來,讓我去喊。我推開門進去,通知他們去吃早飯,同時想趁機跟父親說說我不想走的事。父親卻不給我機會,不準我進門,說:“別進來了,我們馬上來,你先去吧。”
但他們並沒有“馬上來”,我和媽媽、大嫂、二嫂、弟弟小馬駒,以及大哥的兒子小龍、女兒小鳳,圍坐在餐桌前,安靜地等著父親來吃早餐。小馬駒有殘疾,隻能坐在輪椅上,因此公館內的諸多地方都專門設有輪椅通道。徐娘的懷裏抱著年僅一歲的小鳳,正在用湯勺喂她稀飯。小家夥不停地將胖嘟嘟的小臉蛋扭到一邊去,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等了好久,父親總算駕到,卻沒有帶大哥和二哥,隻他一個人。父親落座後誰也不看,隻說一句:
“吃吧。”
媽媽問:“他們呢?”父親依舊沒抬頭,呷一口湯,一邊說:“不管,他們有事。”我們這才端起碗筷悶聲不響地吃飯。不一會父親抬頭看看大家,直通通地說:“日本佬可能很快就要進城,我已經作了安排,吃完飯後你們就回屋去,盡快收拾東西,準備走。”媽媽問:“去哪裏?”父親說:“回老家。女人和孩子都走,徐娘,你和小蘭一道去。”小蘭是家裏的傭人。滿桌子的人都愣住了,麵麵相覷,但誰也不敢開口問什麼。父親又說:“阿牛送你們去,兵荒馬亂的,他可以照顧你們。”我看見二嫂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我猶豫一會,終於說:“爸,我不走。”
“為什麼?”
“我要上學的嘛。”
“你沒看見街上的人都跑了,誰給你們上課。”
媽媽也說:“上學就不要去想了,這仗打得人心慌慌的,誰還去上學。”
我對媽媽賭氣說:“那也不能說走就走,總要給人家一點時間準備準備嘛。”
爸爸說:“晚上走,給你一天的準備時間,夠了。”
我撒嬌說:“不夠。爸,過兩天走吧,我學校裏還有好多事呢。”
爸爸撩起眼皮瞪我一眼說:“你不要名堂多,現在什麼事都沒有走重要。”我不敢過多頂撞,隻好僵硬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媽媽伸手碰碰我,讓我快吃。我不理她。媽媽說:“還愣著幹什麼,快吃,還要做好多事的。”我瞪媽媽一眼,幹脆起身往外走。“你去幹什麼。”媽媽在我身後喊。我沒好氣地說:“我去收拾東西,行了吧。”
03
吃完飯,小馬駒在天井裏“姐、姐”地大聲叫我下樓。
我剛走下樓梯,他神秘地湊到我跟前,對我嬉笑道:“姐,你的白馬王子聽說你要走很傷心是不是?”我說:“你說什麼,別信口雌黃。”他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為,你蒙得了爸媽,蒙不了我。”一臉壞水地衝著我笑。我心煩著,氣乎乎對他說:“你知道什麼嘛。”
他說:“凡是你不想讓爸爸媽媽知道的事,我都知道。”
我說:“我知道你就想來套我話。”
他說:“那你什麼都別說,看我知不知道你的秘密。”
我說:“知道就說,少羅索。我還不知道你的鬼把戲,凡是算命的人都是騙子,什麼神機妙算,就是騙人的把戲。”
他說:“聽著,你的白馬王子是某部電影裏的一個人,你敢說不是嗎?”
我一下慌了,十分吃驚地望著他,急不擇言:“你……怎麼知道?”
他一邊嘿嘿地笑,一邊說:“天上有風,地上有水,鳥兒會唱歌,魚兒會說話,你說我是怎麼知道的?”說著眼神裏和麵孔上即刻蒙上了一層飄渺的霧氣,整個人都變得虛幻起來。
我敲一下他的腦門說:“又說瘋話了!老實交代,你還知道什麼?”
他雙手合什放到鼻尖上,閉目沉思片刻,睜開眼說:“我還知道你兩個小時後會從後門溜出去。”
他怎麼知道的?我沒跟任何人說過呢。這下我真是吃驚得很。他把臉湊到我跟前,得意地說:“放心去吧,我會替你保密的。”說著將輪椅歪側著在地上旋出一個漂亮弧圈,灑下一廊笑聲,消失在廊道裏。
小馬駒,我親愛的小弟,從小為世人所傷害,又被家人溺愛。他既天真又孤獨,既聰明又傲慢,既自卑又自負。他的生活就是在這個家裏,輪椅上,但通過他的聰明好學,又走到別人不可及的遠處。外人都說他算命算得準極,剛才我也算是領教了一回。
聽母親說,她懷小馬駒時經常做夢看見白雲仙鶴,算命先生說她懷的是個武將,將來一定能夠頂天立地幹大事。想不到,成了廢人一個,雙腳一輩子都立不了地。可除了不會走,小弟什麼都比人強,斷文、識字、算命、下棋等等,都是一把好手。尤其是算命,經常有人慕名而來。報社的羅總編,羅叔叔,是最喜歡他的,說他是個通靈人,並認他為幹兒子。我是不信他的,但有時候又覺得他真有點神。比如他說我的“白馬王子”,這是真的。我確實愛著一個人。我不知道小弟怎麼知道的,可他就是這樣,很多事情他不該知道卻都知道,難道他真會通靈?
我愛的人就是高寬!
04
兩年前,父親花了兩百塊大洋找關係,把我送進上海藝術專科學校時,一定沒想到我會違反他的“死規定”,談自由戀愛。上藝專前,我曾讀過一年會計學校,那是父親希望我學的。可我學了一年,整天打算盤,跟數字打交道,煩死了。有一天,我跟同學去片廠看人拍電影,覺得那太有意思了,回來就向父親要求去藝專讀書,去學表演。我要當演員!父親說:“什麼演員,不就是戲子嘛,最下三爛的東西。”他極力反對我去讀藝專,隻是拗不過我的堅持才勉強同意,同時又有一個條件:不準我在學校“搞自由戀愛”。他覺得我們是大戶人家,學藝的人大多是自由青年,瘋瘋癲癲,配不上我家。我起頭也沒有這種打算,直到有一天高寬出現。
高寬英俊嗎?
不,他的天庭過於飽滿,以致整張臉有點“頭重腳輕”,下半張臉顯得特別小。小馬駒說他是“異人異相”,說白了,就是長相有點怪,說好聽點是長得有點個性。但不論怎麼說,都不能算英俊:那種讓女孩子一見生情的相貌。
高寬有錢嗎?
不,他甚至連家都沒有,父母親在他五歲前都死了,他自小由姑姑養大,十五歲到上海闖生活,當過報童,拉過板車,在片廠打過雜。他後來當演員就是因為在片廠打雜,被臨時拉去當群眾演員,扮一個黃包車夫,沒有台詞,沒有正麵鏡頭。沒想到兩場戲走下來,被導演看上眼,派給他一個小角色,演一個街頭小混混,演得活龍活現。然後一演又演,演成一個大明星。這種事生活裏不多,像書裏的故事。
我在上藝專前就知道他,看過他演的電影《秋水》、《四萬萬》。說實話,在聽他的詞朗誦前,我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人年輕時都愛虛榮,喜歡人長相,我覺得他長得一點不吸引我。我甚至有點反感他,因為平時經常聽同學們說他曾跟誰誰誰好過,現在又跟誰誰誰在好,感覺像個被女人寵壞的談情高手。第一個學期,我沒跟他說過一句話,隻在路上碰到過幾次。那時他還沒給我們上課,他教表演,要二年級才給我們上課。但他名氣大得很,全校師生都以他為榮,路上遇到他,都對他恭恭敬敬,或者驚驚乍乍的。我不理他,幾次都這樣。有一次他主動招呼我,問我是哪個班的,我瞟他一眼,還是不理他!我就是這脾氣,從小養成的,隻要我心煩的人,不管天皇老子都不理。我決不跟人打肚皮官司,我煩誰一定要顯擺出來。我媽因此說我是石頭投胎的,不開竅,傻得很,到了社會上一定要吃苦頭。我媽沒有改變我,改變我的是高寬,他說我這大小姐脾氣,參加革命後是必須要克服的。
其實,高寬那時就是共產黨,但我們都不知道,因為是“地下”的嘛。放寒假了,有一天,在報社當總編的羅叔叔給我一份請柬,說他們報社有個三周年慶典的聯誼活動,讓我去參加。這天天氣很好,我想出去走走,就去了。活動在報社裏舉辦,但羅叔叔的報社很窮的,城裏租不起房子,在閘北區。那地方離我們家很遠,我路又不熟,遲到了。到的時候,正好遇到高寬上台表演節目。是詞朗誦,朗誦的是嶽飛的《滿江紅》——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我沒想到在這裏碰到他,更沒有想到他的朗誦那麼打動人。會場本是鬧哄哄的,他朗誦後頓時安靜下來,不一會靜得鴉雀無聲,以至仿佛可以聽見他睫毛眨動、目光拉伸的聲音。他嗓音磁性十足、感情充沛,配著自然得體的手勢,目光時而遠放,時而收斂,聲音時而高昂,時而低沉,錯落有致,收放自如,真是十分具有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