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事情無法回顧的,我一直不知道,如果沒有這件事,鬼子會不會……現在,已經沒有假設,隻有噩夢——隻見小隊長舉著手電來到我麵前,照著我的臉看了好一會,然後嬉皮笑臉地說:“花姑娘的,大大的不錯,帶走!”頭目這麼發話,船上和岸上的士兵都樂開了懷,一擁而上,強行把我拖出去。阿牛和阿貴上前想攔阻,被幾個鬼子用槍托打倒在地。小隊長有點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帶走我後又打著手電照了一圈,把我大嫂、二嫂和小蘭都拖走了。二嫂死活不從,見東西就抓住不放,一路抓,一路放,最後抓住的是阿貴的大腿,她哭著叫著要阿貴抓住她,別放手。阿貴緊緊抓住她不放手,小隊長開了槍,把阿貴打死,踢進了河裏。
鬼子把我們拖上岸後,用刺刀挑斷纜繩,把槍栓拉得嘩嘩響,要船開走。但是船沒有開走,我聽見媽媽的聲音:“我們不能丟下她們不管!”接著媽媽毅然從船艙裏出來,麵對鬼子,凜然抗議道:“不走!我們不走!你打死我也不走!”鬼子不解其意,用剌刀抵著媽媽的胸脯淫笑,露出不屑的神情。阿牛哥及時將我媽媽拉回船艙,很快又出來,手上拿著兩隻金元寶,給鬼子下了跪。
但是,金元寶和下跪都沒法阻擋日子鬼子的獸行。我們四個,都被鬼子拖回哨所糟踏了……
03
記得高寬在課堂上曾給我們講過莎士比亞的戲劇,有一句經典台詞同學們經常掛在口頭說:是生是死,這是個問題。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這句話經常盤旋在我腦海裏,仿佛哈姆萊特就寄生在我心中。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恥辱,在以後的歲月裏,我不敢去觸它,碰它,想它,那裏是一片空白。二嫂出來後直接跳進河裏,幸虧天已發亮,被阿牛及時救了上來。
但二嫂最後還是踏上了不歸路,那是第二天夜裏。我們是第二天中午回到家的,天大的恥辱!說都張不了口啊。回家前,母親要我們都跪在她麵前發誓,這件事隻有天知地知我們知,不能跟所有人提半個字。阿貴死了,屍體沒找著,母親便借此編了個說法:路上遭不明人搶劫,我們隻有回頭。家裏人也相信這個說法,畢竟死了人,我們痛苦的樣子似乎也在情理中。可母親的一番苦心被二嫂的死出賣了,回來當天夜裏,二嫂死在了澡堂裏,她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穿上一身潔白的長裙,吊死在了澡堂的橫梁上。
二嫂是一了百了,英雄一般地走了,卻害煞了我母親,她忍痛用心編織的謊言由此被揭穿。真相大白後,父親連夜叫上家裏所有親人、家丁,當著二嫂的遺體向大家交代:“你們都記住,不能對外人說她是怎麼死的,就說是在回鄉下的路上,船遭撞了,她落水淹死的。任何人問起都這麼說,沒有鬼子的事。”後來我想,父親這麼說時其實已經想好要報仇了。要報仇必須這麼說,不能提鬼子半個字。
果然,安葬了二嫂後,父親把我們全家人叫進堂屋,舉行了一個秘密的祭祖儀式。父親跪在蒲團上,對著祖宗的牌位含淚相告:“列祖列宗在上,我馮八金在下。十二年前我曾在此喝過血酒,發過毒誓,今生今世絕不再開殺誡。十多年來我以忍當仁,從沒有食言。但今天我已忍無可忍,日本鬼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對我馮家犯下奸淫大惡。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可饒孰不可饒!列祖列宗在上,我要再開殺誡,替天行道!
“天上的神,地下的靈,馮家列祖列宗,我馮八金願以全家老小性命和萬貫家產作保發誓,我要殺掉對我馮家犯下奸淫大罪的惡鬼,有一個殺一個,有兩個殺一對,斬盡殺絕,決不姑息。月有陰晴圓缺,人有冤仇恨痛,不報此仇,我馮八金誓不為人!”
從這一刻起,父親跟佛祖修了十多年的因緣一刀兩斷,一筆勾銷。我家的曆史又翻開了猩紅的一頁……很多事我事後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對我們作惡的那幾個野獸沒有活過新年。這年新曆年第一天,阿牛哥把玉佩還給了我。我接過東西,問他:“都死了嗎?”他不語。我又問他:“我們有人受傷嗎?”他還是不語。我又問:“父親知道嗎?”他說:“別問了,以後開心一點就好了。”他真的什麼也沒有告訴我。後來也沒人跟我說,至今都沒人說,大概他們是希望我忘掉這件事吧。可我怎麼能忘掉?很長一段時間,我睡不著覺,看見黑夜就怕,看見自己的身體就發抖,一睡著就做噩夢,就哭,就流。
為了防止我步二嫂後塵,母親隨時跟緊我,寸步不離,晚上跟我一起睡。我沒打算向二嫂學習,但我也不知道,除此外我還能做什麼。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回憶,回憶我和高寬之間的點點滴滴,回憶高寬說過的那些話、那些事。為了消磨時間,我開始用毛筆抄錄他曾寫給我的一些零散紙條,以便保存。這天午後我正在抄寫下麵這段話:
為富不仁,猶如浮萍,為官不民,不如草木。中國,正走在史無前例的頹敗之險途上,有錢人不仁慈,當官的不作為,拿槍的不殺敵,受迫的不呐喊。當今之中國,內亂外患,道德淪喪,紀律渙散,民心萎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中華民族要崛起,必須要施行新政,推舉新主義,提倡新文化……
正抄到這裏,新來的女傭小燕敲門進來,對我說:“小姐,外麵有個人在找你。”我問是什麼人,她說一個男的,留著長長的頭發。我馬上想到是高寬,問她:“他在哪裏?”她說:“在大門口,一個人。要不要我去喊他進來?”我不由地立起身,想衝出去,可身子卻又沉重地坐了下去。小燕問:“小姐,你是不是不想見他?”我當然想見他,可是……我見他說什麼?我不知道怎麼麵對他。我對小燕說:“是的,讓他走吧。就對他說,我回鄉下去了。”小燕說:“他知道你在家裏。”我說:“他怎麼知道的?”她說:“我也不知道。”我懷疑是她說的,生了氣,叫她走。她走到門口又回頭說:“小姐,你還是見他一下吧。”我說:“別說了,我不見。”她說:“那我怎麼對他說?”我說:“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我覺得我的肺要氣炸了,那裏麵盛滿了惡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