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01

再次見到高寬已是來年冬天。

這一年中,我們家遭遇的災難罄竹難書!父親死了,母親死了,大哥大嫂一家四口都死了,小弟失蹤了,家裏的東西,被燒的燒,搶的搶,最後連房子、院子都被搶了,成了鬼子憲兵司令部的辦公地……這是在一夜間發生的,我們家毀了。

毀掉我們家的罪魁禍首是我二哥,馮二虎,也就是楊豐懋。二哥有個朋友叫田原,在日本領事館做事,據說是個特務,跟軍方有很深的關係。鬼子占領上海後,我們家其實是太平的,靠的就是有田原這頂保護傘,他及時給我們家搞來一遝良民證,和一本特別的證明書,上麵有日本駐上海派遣軍總司令鬆井石根的簽名,有點禦書的意味。所以,不管是鬼子氣勢洶洶找上門,還是那些漢奸心懷鬼胎來竄門,隻要見了這本東西,都會對我們家客客氣氣,不敢無禮。鬼子剛進城那段時間,街坊鄰居經常受鬼子和漢奸欺淩,我們家惟一受的氣就是一個人:田原。他愛好陶瓷古懂,家裏凡是他看中的陶瓷器,都相繼被他拿走。母親看他又帶走家裏的什麼東西,有時會發些牢騷,父親總是安慰她:“都是身外之物,拿走就拿走,隻要人平安就好。”田原貪心是貪心,可也確實也保了我們一家人平安。如果二哥後來不去外麵惹事,我們家裏可能就這麼平安下去了。

可二哥做不到,他瘋了!

開始我也不知道二哥做了什麼事,隻是感覺到他在外麵沒省事,讓父親擔心了。有一天,正好是冬至節那一天,按風俗這一天男人女人都要洗個澡,洗了澡這個冬天就不會長凍瘡。水燒好了,母親喊我下樓去洗澡,從父親辦公室窗外經過時,我看到大哥二哥都在裏麵,像在挨父親的訓。父親說:“行了,都到此為止,結束了,不要再去想它了,把它從腦門裏趕出去,忘記掉,忘幹淨,就像沒發生過一樣。”二哥顯然不服氣,憋著氣說:“就怕忘不掉。我現在看見鬼子心裏就來氣,就想宰了他們!”父親說:“現在大街上都是鬼子,你宰得完嘛。”二哥說:“總是宰一個少一個。”爸爸提高聲音:“可萬一宰到你自己頭上怎麼辦?老古話說的好,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腳的時候。跟你說老二,你要知道,現在不是以前,你在外麵闖再大的禍,我們都能找到人給你擺平。現在是鬼子的天下,擺不平的,萬一出事誰都幫不你。”二哥說:“老婆都被糟蹋死了,還能有什麼事能比這大的。”爸爸罵:“你有完沒完!你的老婆就是我兒媳,你難受我好受嘛,你受辱我光榮嘛!是男人就該拿得起放得下。”大哥說:“聽爸的,收手吧。你媳婦要在地下有靈,我想她也該如意了,我們用九條狗命來抵她的債,夠了,該滿足了,不要再胡來了。一家老小都在鬼子鼻子底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我都要悔死。”

二哥到底幹了什麼?後來我才知道,他在瘋狂地亂殺日本人!父親開殺誡是為了雪恨,雪恨後甘願投靠田原,容忍他為所欲為,就是想過太平生活,不想過舔血的日子。他一直咬緊牙關,從不跟我們提起搗毀鬼子哨所的半個字,也是出於這種考慮。家大業大,父親早厭倦打打殺殺的日子,不想當英雄好漢,隻想安度晚年,讓子孫平平安安。可二哥經過那次殺鬼行動後,對殺鬼子上了癮,整天往日本藝妓館、日本料理店、日本領事館等這些日本人出入頻繁的場所鑽,找日本女人發泄,找跟鬼子有關的人殺。他有兩支點四五口徑的柯爾特M1873陸軍左輪手槍,每殺一個人,都會在槍上刻下一個記號。我後來見到這把槍時,上麵已經刻有九個記號,就是說他已經殺了九個日本人。其實殺的都是一些醉鬼、嫖客、弱者,甚至是手無寸鐵的日本軍官的家屬或子女。

第二天,父親訓斥他的聲音也許還在他耳邊繚繞,可他照樣不收手,甚至變本加厲。這是阿牛哥後來告訴我的:那天二哥帶著他駕著車穿街過巷,來到城外一個碼頭。那裏曾經是我們馮家地盤,現在日本人統管了航運,我家的碼頭成了擺設,髒亂不堪,到處是廢棄的物資、垃圾和報廢的船隻。阿牛看著這些,生氣說:“你看,鬼子把咱們的碼頭糟蹋成什麼樣了,都成垃圾場了。”二哥說:“所以咱們也要學會糟蹋他們的東西,今天我就是要讓你來糟蹋他們的東西。”阿牛哥問:“你不會是讓我來殺鬼子吧,馮叔昨天才教訓過你。”二哥說:“他不準我亂殺人,今天我們不殺人。”

二哥將車停在一個廢棄的倉庫前,要阿牛進去。阿牛聽到裏麵有人在嗚嗚地呻吟,問他裏麵是什麼人。二哥踹開門,將阿牛推進去。阿牛大吃一驚,屋裏綁著一個清秀的女孩,嘴裏塞著衣服團子,烏黑的大眼裏充滿驚恐和哀求。阿牛瞪著二哥吼:“你這是幹什麼?”二哥扯掉女孩身上的衣服,說:“糟蹋她!把她幹了!”阿牛嚇得要逃走,二哥把他推到女孩跟前,托起女孩臉蛋說:“你不敢?我告訴你她是什麼人你就敢了,鬼子!你知道最後堅守四行倉庫的八百壯士是誰殺的,就是她爸,維枝太郎旅團長!別沒出息了,把她幹了,為八百壯士報仇,為你的兩個嫂子和小妹雪恨。”阿牛哥當然不肯,他抓起地上衣服蓋在女孩身上要拉二哥走,被掄了阿牛一拳。二哥惱羞成怒,破口大罵:“窩囊廢!你不肯幹是不是?過來,看著,學著一點。”掏出槍,瀟灑地朝空中揚了揚,然後一下將槍口抵住女孩腦門,毫不遲疑地開了槍,恬不知恥地說,“這叫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此時的二哥已被仇恨和瘋狂吞噬,他懷著一種他自認為的正義和使命感,把一個個陌路人送上黃泉路。他殺人其實沒有什麼明確的目標和理由,隻要是日本人,隻要機會成熟,就出手,就組織,就幹。他把殺鬼子、睡日本女人當做替天行道,這注定要把我們家卷入一場更大的災難中。

02

轉眼到了春節。

為了衝衝喜,殺殺舊年的黴頭,這年春節,家裏天天放鞭炮,舞獅子。正月十五,元宵節這天,家裏張燈結彩,門庭若市,一派洋洋喜氣。父親請來了兩台戲班子,在天井和後院分別搭台唱戲,中午擺了八大桌,款宴八方賓客,像在太平盛世中,家有迎嫁之喜。

作為皇軍重點保護對象,我家門樓上平時都插著日本國旗,這天大清早,父親張羅的第一件事是吩咐管家把那麵“狗皮膏藥旗”拆下來,代而替之的是兩隻大紅燈籠。戰爭的陰影,亡國的辛酸,這一天似乎被父親刻意張羅出來的歡喜掩蓋了。但終歸還是沒有掩蓋住,因為二哥把田原叫來了。田原一來,發現他們的國旗沒有在老地方飄揚,手向天上一指,問二哥:“這是怎麼回事?”二哥有情有理地對他解釋了一番,懇求道:“今天就算了嘛。”田原語氣雖然不乏客氣,態度卻是堅定的,說:“還是掛了好,你不掛我就不能進去,進去了萬一被憲兵發現,我不好交代。”

沒法子,隻好又掛上去。

這天我的工作是在門口給客人胸前佩戴紅絲條。田原看到他們的國旗重新飄揚起來,才接受我給他佩戴紅絲條。看到那麵髒兮兮的狗皮膏藥旗又在飄揚,與兩旁的紅燈籠,還有結紮的彩球、彩條混雜在一起,顯得不倫不類,我心裏氣得鼓鼓的,恨不得手上的別針就是一把尖刀,直插田原胸膛。

客人來了一撥又一撥,有父親的故交新朋,有母親的親眷家屬,有大哥二哥的兄弟好友。當然有羅叔叔,還有一位二哥的狐朋狗友,上海灘上一個有名的紈絝子彈,是杜月笙的一個遠房表侄,本姓李,但他經常自稱杜公子。這兩個人將給我家製造兩件事,一件直接引來我家的滅頂之災,另一件則間接地讓我幸運地躲過一劫。

羅叔叔和杜公子有點過節,恰好他倆是接踵而來的。先來的是杜公子,由二哥接待,後到的羅叔叔是大哥接待的。太陽很大,羅總編戴一副黑鏡,像個黑社會老大,後麵跟著打扮入時的年輕夫人,樣子有點兒做作。我注意到,杜公子看羅叔叔來了,輕蔑地哧一聲,對二哥譏笑道:“你現在水深哦,連這個羅卜胡編也勾搭上了。”二哥說:“說什麼,他是我爸老朋友,還是我小弟的幹爹呢。”杜公子說:“哦,你們還這麼親。他可是個老滑頭,你看他娶的那個小女人,很年輕呢。”二哥說:“這有什麼,人家老婆不是在北平給日本特務暗殺了,憑什麼不能娶。”杜公子說:“你看他辦的報紙,跟共產黨一個腔調,全是假大空。”二哥說:“你啊就因為前次人家報紙說你款捐少了,記仇。”兩人不等羅叔叔走近,轉身往裏走。因為高寬的原因,我心裏對可能是共產黨的羅叔叔特別親近,但羅叔叔並不知我們的關係——老關係不知道,新關係更不知道。羅叔叔心裏隻有小弟,見了我就問:“小馬駒呢,我要跟他下棋。”

雖然小弟算命出名,但這不是他的正業,他正業是圍棋,三四歲起父親就培養他,十來歲時已在上海城裏找不得到對手。我那時整天呆在家裏,很苦悶,最後幫我走出困境的就是圍棋。小弟每天陪我下棋、講棋。棋道裏藏著人道,事由因起,峰回路轉,黑白世界裏演繹的是人生起落沉浮。他在棋盤上讓我看到了他的精彩,也讓我悟到一些人生的道理。人在極度困境中很容易沉淪,也很容易拯救,所謂否極泰來就是這個意思。

這天來的人中,有兩個人必須要介紹一下,一個是吳麗麗。她是我二嫂的表姐,二嫂死後又認我母親為幹媽,經常來我家玩。後來我才知道,她是當時軍統上海站頭目陳錄公開包養的情人,二嫂死後她又跟我二哥偷偷相好上,所以認我母親為幹媽,這樣可以經常來我家。我後來加入軍統,靠的就是她這層關係,陳錄。這是後話。

另一個人姓錢,是個銀行老板,他是我母親的遠房表叔,兒子叫錢東東,是我在藝校的同學。就在春節前沒幾天,東東被一個鬼子當街打死,我了解的過程是這樣的:那天下大雪,錢東東在街上叫車,好不容易才叫到一輛黃包車,卻被一個臨時趕來的中年人捷足先登。東東氣憤不過,追上去罵一句:“操你的!”中年人立刻跳下車,怒目圓睜,用怪異的口音問東東:“你操誰?”東東看對方氣勢洶洶,加上聽他說話,發現是個鬼佬,所以沒頂撞他,隻是申辯道:“這車是我喊的。”鬼佬並不跟他辯論,繼續說:“你操我?我先操給你看。”說完一巴掌向東東打過來。東東挨了巴掌,沒還手,算是讓了,求和了。鬼佬還不解氣,又朝他掄一拳,打在鼻子上,頓時流出鼻血。我認識東東,他性子很烈,在學校經常跟人打架,這時盡管他知道對方是鬼佬,可哪裏能受得住如此挑釁。兩人當街對打起來。真打了,他哪是東東對手,沒兩下就被打倒在地。車夫見此情景,叫東東快跑。東東跑了,可哪跑得過子彈,日本佬掏出手槍,朝東東開一槍,東東倒在地上,再也沒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