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是東東同學,錢叔叔主要是我接待的。說真的我沒想到他會來,因為事情才過去半個多月,他一定還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後來我知道,他來是另有目的,他想認識杜公子,讓他在黑道上尋人替東東報仇。我是無意中聽到錢叔叔和杜公子的對話的;上菜了,我沒看見錢叔叔,四處找他。二哥說他應該在北廂房裏,我便去那裏找他,正好聽到——
錢叔叔說:“我兒子才二十一歲,他的生活還沒開始就結束了,就因為這句話。”他的聲音聽上去又喪氣又麻木,冰冷的,“這句話滿大街的人都在說,都沒有事,可我兒子卻因此丟掉了性命。我看見他躺在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一隻手伸在半空中,像在等我去拉他起來。我去拉他,他的手冰涼冰涼的。我大聲喊他,東東,你怎麼啦,起來跟我回家吧。他一動不動,連流出來的血都凝固了,結冰了。他死了。我兒子死了。我無法接受,希望杜公子幫幫我。”
杜公子說:“我怎麼幫你?”
錢叔叔說:“這是任何一個父親無法接受的。”
杜公子說:“是,這我知道,哪個父親都接受不了。可我不知道你跟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錢叔叔說:“我要給兒子報仇。”不等杜公子發話,錢叔叔又說,“我要殺了他!”
杜公子說:“那你怎麼來找我?”
錢叔叔說:“我沒人可以找,我一直在金融界混,身邊沒有這種人。”
杜公子說,明顯是生氣了:“難道我是這種人嗎?你聽誰說的?殺人放火的事我從來不幹的。”
錢叔叔說:“我知道。”
杜公子說:“既然知道怎麼還來找我?”
錢叔叔說:“隻有你才找得到這樣的人,幫幫我吧,我給錢,要多少錢我都給。”
杜公子說:“錢?你認為誰會為錢去賣命?現在誰敢去找鬼佬的麻煩,躲得來不及!老兄,我很同情你,但我告訴你,沒有人會為錢去殺一個日本人的,現在,除非你自己。”
談話到止結束,錢叔叔很掃興,最後連飯都沒吃匆匆走了。這事本來跟我們家毫無關係,八杆子打不著,誰想得到,後來竟像變戲法似的,七變八變,變成了給我家招來滅門大難的禍水。要不是羅叔叔曲裏拐彎地把我趕出家門,我也是必死無疑。
03
那天羅叔叔是最後一個走的,因為我父親留下他說了點事,其實說的就是給我找對象的事。他走的時候已經九點多鍾,夜深了,演戲的人都走了,看戲的人也走了,鬧熱的馮公館一下安靜了。我在天井裏幫徐娘和小燕收拾東西,羅叔叔和父親、母親一行從父親辦公室出來。羅叔叔看到我,把我叫過去,表情曖昧地說:“嗯,確實是長大了,完全是個大姑娘了嘛,今年是二十幾了?”媽媽跟過來說:“二十一了。”羅叔叔的口氣更神秘:“看來我是該履行責任了。”我以為他說的是讓我去他那兒工作,說:“我才不當記者呢。”羅叔叔笑道:“誰讓你當記者,工作的事我就不管了,讓你爸爸管吧,他在上海有那麼多關係,肯定會管得比我好。”我問:“那你要管我什麼?”羅叔叔看看我父母,母親接住話頭,對我說:“羅叔叔要替你介紹對象。”羅叔叔說:“關鍵是老天給你派了個人來,我上個月剛認識,從美國留學回來的,寫詩寫小說,非常有才氣,家裏也不錯,父母親都是大學教授,儀表也是堂堂的。怎麼樣,有興趣嗎?”我拉下臉,說:“沒興趣。”羅叔叔說:“你見了就會有興趣的。”我說:“我才不見,我不需要。”父親笑了笑,饒有興致地說:“你不需要,我們需要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的事。”我馬上想到他們把羅叔叔留下來是在談這事,頓時火冒三丈,掉頭離去。
我不知他們是怎麼想的,也許他們把我的這種強硬態度理解為不好意思。第二天,羅叔叔帶著那位儀表堂堂的“高材生”上門來見我,我死活不肯下樓,父親上來請我也不領情,讓他們非常生氣。等那人走後,父親對我大發一通火,我一氣之下,把我和高寬戀愛的事情一五一十跟他們亮出來,高寬的照片,信,都翻出來給他們看。我哭哭啼啼地告訴他們,我跟高寬是怎麼戀愛的,我們曾經有多麼好,好了有多長時間,現在又為什麼分了手。但分手的原因我是胡編的,我說:“我把我被鬼子強暴的事跟他說了,他接受不了,就跟我分了手。”我說得有鼻子有眼,有時間,有地方,地方就是雙魚咖啡館,時間就是那一天。我父母親完全相信了,因為這是我這幾個月來唯一一次出門,他們都記得這事。我這麼說的目的是要他們別管我這閑事,因為管不了,沒人會娶我這個“爛柿子”的,死了心吧。
但我父母沒有死心,他們背著我讓阿牛哥去找高寬,他們想同高寬私下談一談,爭取改變他。我後來知道,當時高寬已經接到命令要去重慶,阿牛哥找到他時他正在準備行裝,很忙碌,沒時間接待他,加上一聽是我父親要見他,一股惡氣湧上心頭,態度很惡劣,說:“堂堂的馮大人要見我幹什麼,我又不是什麼富家子弟,他的女兒我高攀不上。”高寬以為我嫁給富家子弟一事是真的,父親聽這“回音”,以為真是他把我拋棄了。很奇怪,那段時間,我違心撒的每一個謊言都能成真,無人能識破,這就是命。
高寬,一個有見識的知識分子,一個曾經深深愛我的人,都無法接受現在的我,要忍痛割愛,要分道揚鑣,更何況那些未來的萍水相逢者。這是最簡單不過的推理。所以,我的現狀,我的婚姻,讓我父母親傷透了心,絕望了。為了確保我未來的婚姻,他們絞盡腦汁,用盡心機,另辟蹊徑。很快,他們安排我出國去旅遊,不可思議又不言而喻的是,給我安排了一個陪客——阿牛哥。陪我出國旅遊是假,創造機會讓我們培養感情是真。他們怕我嫁不出去,想讓阿牛來收購我這個“廢品”!
這無異於我養了幾個月的“傷口”又被扒開了,並且撒了一把鹽。我欲哭無淚,既沒有爭辯也沒有傷心,是一種心痛極了、失去反抗的麻木和冷漠。我可以想象,呆在這個家裏我的傷口將不斷被人以關心和愛的名義打開,因而永遠不可能愈合。與其留下來受煎熬,不如一走了之。這天晚上,我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個家。我寫了好幾份留言,有的很長,都撕了,最後隻留下一句話:
爸爸,媽媽,大哥,大嫂,二哥,小弟,我走了,你們不要找我,就權當我死了。
就走了。
像一隻迷途的鳥永遠飛出了巢。
04
當一個人真心要躲起來,別人是很難找到的。我連夜離開上海,坐車,又坐船,第二天傍晚才到達目的地:一個跟我家裏從來沒有來往過的女同學家裏。這裏離上海市區有四五十公裏,沒有汽車,沒有郵局,沒有警察,隻有水牛、桑樹、竹林、池塘、雞啼、鳥鳴。同學的父母都是養蠶的桑農,我每天在鳥叫聲中起床,吃過早飯出門,和同學一起去桑園摘桑葉,下午去河裏摸螺絲、網魚,晚上天一黑就上床睡覺。新的生活方式讓我變成一個新人,沒有過去的榮華富貴,也沒有過去生不如死的苦痛,我在用疲倦和粗糙的生活抹平痛苦,隻有晚上失眠時,痛苦才會重新造訪我。不過總的說,我對現狀是滿意的,如果允許,我願意就這麼一直活下去,直到老死。
當然是不可能的,我偷跑出來,身上沒帶多少錢,同學家靠養蠶謀生,生活十分結拮。同學有兩個哥哥,原來都在軍隊裏,大哥還當了團長,每月給家裏寄錢,在村裏算是有錢人家。可是大哥去年在南京保衛戰中犧牲了,二哥的部隊在浙江被打散,至今生死不明。我怎麼好意思寄生在這麼一個被悲傷的陰影日夜籠罩的農家中。呆了不到一個月,我悄悄溜回城裏,尋找新的出路。我找到另一個同學,小學同學,她是個猶太人,父母在教會工作。我想去當修女,希望他們幫我聯係。他們答應幫忙,讓我回家等消息。我又回到鄉下同學家裏,不到半個月猶太同學通知我去南京拉貝先生辦的女子教會學校讀書。這是我當時最向往的一條出路,看到通知書後,我激動得哭了。
鄉下同學一直不知道我出了什麼問題,她曾多次問過我,我都敷衍過去。小痛才會叫,痛到極限時是無聲的,麻木的,對誰都不想說,因為沒有誰可以為你為分擔減痛。現在的我更相信,人不過是一根會思考的蘆葦而已,很渺小,很脆弱,因為人世太複雜,太冷酷,太殘忍。我到最後分手也沒有跟她說明真相,真的不想說。我了解自己,我不需要安慰,我要行動,要去過一種嶄新的生活:沒有生活的生活。
第二天,我告別同學,出發去南京。我要去擁抱另一個世界,但是這個世界又殘酷地把我留下了。我提著少有的行李,隨著擁擠的人流走進月台,一個警察突然把我叫住:“你,站住。”我隻好站住。
“你去哪裏?”
“南京。”
“票,拿出來我看看。”
我遞上票,讓他看。就在這時,我無意中看到柱子上的通緝令,驚呆了。警察看完票還給我,讓我走,可我像是被釘在地上,動彈不了。
警察發現我在看通緝令,頓時變得嚴肅地責問我:“怎麼,你認識他?”
我當然認識,他是我二哥!
下麵的事是後來二哥告訴我的:
那天,是二哥介紹錢叔叔和杜公子認識的,兩人交談後心裏都有氣:錢叔叔願望落空,心情鬱悶,當即走了;杜公子也是心氣不順,找到二哥發牢騷。二哥問怎麼回事,杜公子說:“他讓我去殺人,殺鬼佬,神經病!”二哥詳細了解情況後心裏暗喜,他那時正處在瘋狂殺鬼佬的熱情中,有人願意出錢要一個鬼佬的人頭,正中他下懷。
當晚,二哥便登門造訪錢叔叔,把“生意”攬下來。
跟蹤幾天後,二哥把打死東東的那個日本佬的情況已摸得很清楚:他年紀五十歲,是日本某新聞社駐中國記者,住在閘北區胡灣路上的一個院子裏,每天上午很少出門,晚上經常很遲回家,有時也睡在外麵。他有個固定情人,是個唱昆劇的小戲子,住在大世界公園附近的一條弄堂裏。他雖然身上有槍,但身邊沒有任何隨從,似乎很好下手。一天晚上,二哥把自己扮成車夫,騎一輛黃包車,守在戲子樓下。隻有他一輛車,鬼佬從樓裏出來,別無選擇地上了他的車。二哥拉著他,輕而易舉送他送去見了閻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