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二哥啊,瘋狂的二哥,你太大意了!你不想想,一個記者身上有槍,且敢當街打死人,說明他決不是一般的記者。確實,他不是一般人,他是有後台的,他的同胞兄弟山島鳩晶,是當時上海憲兵司令部的第三號人物。

山島怎麼會讓自己的哥哥死得不明不白?他發動憲兵隊開始進行興師動眾的全城大搜捕。於是,一條條線索被疏理出來,最後自然理到錢叔叔頭上。錢叔叔被鬼子帶回去行刑逼供,一天下來皮開肉綻,倒是沒開口,為了保護二哥。可到了晚上,鬼子把錢叔叔兩個女兒又弄進來審,還威脅錢叔叔,如果天亮前不把人交出來要處死他兩個女兒,逼得他精神崩潰,供出了二哥。憲兵隊押著錢叔叔連夜闖到我家抓二哥,結果因為抓不到人惱羞成怒,大開殺誡,最後連貓狗都不放過,見人就殺,見活物就滅。唯有阿牛哥和二哥,那天正好被父親派去外地找我,沒在家,僥幸躲過一劫。

是我救了他倆,也可以說是我毀了這個家!我後來經常想,如果鬼子那天在家裏抓到二哥,會不會就手下留情,饒過這一家子人呢?進一步想,如果我沒有離家出走,鬼子當天很可能抓好到二哥,我的家也可能不會就這麼被毀了。我恨死自己!

災難讓我走出困境。

我決定要好好活下去,為我父母而活,為他們報仇。我血液裏流的是馮八金的血,該不是個膽小怕死鬼的血吧。第一件事,我要找到二哥。我不知道他在哪裏,但我想吳麗麗可能會知道,便去找她。麗麗姐的男人在上海是有家室的,軍統工作又秘密,去會她的機會其實很少,大部分時間她是一個人,很無聊,便經常邀母親和二嫂去打牌。上海淪陷前我陪母親去過多次,一棟黃色的獨門獨戶的小別墅,有一個傭人叫何嫂,我也認識。那天我敲了好長時間的門,何嫂才來給我開門,開了門又不想讓我進去,說麗麗姐不在家。我問她在哪裏,何嫂說她已經幾天沒回家了。我注意到,何嫂神情緊張,說話語無倫次,便不管她阻攔,硬推開門闖進去。

屋裏很亂,樓上的家具都堆在樓下,要搬家的樣子。我問:“怎麼回事?要搬家嗎?”何嫂說:“是的。”我問:“搬去哪裏?”她說不知道。我預感是出事了,問她:“出什麼事了?”她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小姐已經三天沒回家了。”我問:“陳先生呢?”我問的是麗麗的男人。何嫂說:“先生今天上午來過一回,說這兒已經被鬼子盯上,讓我趕緊整理這些東西,準備搬家。”我沉吟一下,問她有沒有見過我二哥,她說十幾天前見過,最近沒見過。我問她:“你知不知道我家的事情?”她說:“咋不知道,出事後二少爺就躲在這兒,天天哭呢,天殺的鬼子!”我問她知不知道現在二哥躲在哪裏,她不知道,說:“滿大街都貼著他頭像,我想他應該不在城裏。”會在哪裏?我看見電話機,決定給羅叔叔打個電話問一問。

羅叔叔一聽見我聲音非常震驚,問我在哪裏。聽說我在吳麗麗這兒,他在電話那邊不禁地叫起來:“天哪,你怎麼在那裏,馬上離開那裏,不要讓任何人看見你在那裏,快走,越快越好。”我小聲說:“已經有人看見了。”他說:“不管是誰,一定要堵住她嘴!”他給我一個地方,讓我速去那裏。我掛了電話,聯想到何嫂剛才說的情況,我猜測現在這兒可能已是非之地,便吩咐何嫂:“不要跟先生說我來過這裏,跟任何人都不要說,鬼子都以為我死了,誰要知道我還活著,萬一被鬼子盤問起來,對你反而是多一件事。”何嫂說:“你放心,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我知道你家一向對吳小姐好,我不會傷害你的,老天保佑你平平安安。”說著流了淚。她這話、這樣子讓我懷疑,麗麗姐已經出事,肇事者可能就是她男人,陳錄。

05

我趕到羅叔叔指定的地方後,一個小老頭推著黃包車上來跟我搭話,確認我身份後,他讓我上車。車子走了又走,從城裏走到鄉下,沿著黃浦江一直順流而下,不知道要去哪裏。原來羅叔叔已經安排二哥這天晚上離開上海,我算出現得及時,否則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

幾個小時後,在江邊的一個陰冷潮濕的涵洞裏,我見到了比父親還要蒼老的二哥——見到之初,我以為是父親!從見到我始,不管我問什麼、說什麼,二哥都沒有跟我說一句話。他不但老了,還傻了。悲痛和饑餓讓他變成了廢物,變成了啞吧,變成了一個傻瓜。他已在這個鬼地方躲藏三天,一直在等機會離開,今天晚上終於有一艘船要給鬼子去嘉興運糧食,船老大姓趙,與羅叔叔是同一個村的,交情篤深。他妻子姓郭,是個大胖子,比趙叔叔要大半個人。後來趙叔叔和郭老姨都去了南京,郭阿姨代號老P,就是香春館裏的那個老板娘。趙叔叔代號老G,一直跟著我和高寬,名義上是我家管家,實際上是電台報務員,同時兼管高寬的安全,高寬外出執行任務時一般都帶著他。別看趙叔叔個子小,力氣可大呢,扛著兩百斤一袋的大米上船,如履平川,麵不改色,大概是經常撐船鍛煉出來的。

當天晚上,我和二哥一起跟趙叔叔的船離開了上海,這個傷心之地!我以前從沒有見二哥流過淚,可這一路上他都在流淚,無聲地流淚,常常淚流滿麵,睡著時也在流。最後淚水變成了黃水,有一股膿臭味,顯然是淚水灼傷了眼睛。等我們下船時,他雙眼已經腫得像嘟起的嘴巴,眼皮子紅紅的,鼓鼓的,眼眶隻剩下一條線,根本睜不開眼——這下子,他不但成了啞吧,還是個瞎子,走路都要人撐扶。

趙叔叔把我們安排在嘉興碼頭附近的一戶農戶家裏,主人家的老爺子懂一點中醫,給二哥熬魚腥草的水喝,又用艾草灸腳踝上的兩個穴位,兩天下來眼睛的腫總算消下去。第三天,有隻小木船來接我們,上船後我發現竟是阿牛哥!原來阿牛哥把我父母的屍骨帶回老家安葬了,然後一直躲在鄉下。羅叔叔想把我們送回鄉下老家去避難,又怕鬼子去過村裏,有埋伏,所以先回去偵察一番,結果遇到阿牛哥,當然就安排他來接我們。羅叔叔真是我們的福星,我們三個天各一方的人,就這樣又有幸相聚在一起。

二哥見了阿牛哥後,號啕大哭一場,這才開始張口說話。在回家的路上,他斷斷續續地向我和阿牛哥講述了他幹的傻事——幫錢叔叔殺人得賞,和這一個月來東躲西藏的經曆。這段經曆裏,吳麗麗和她男人陳錄扮演了重要角色,高寬犧牲後組織上讓他接任老A工作前,要求他對這段“曆史”有個交代,為此他專門寫過一個材料:

我家被鬼子滿門抄斬後,我沒地方藏身,就去找了吳麗麗。當時陳錄不在上海,說是在浙江,很少回來,吳就把我留在她屋裏。但事實上陳根本沒離開上海,所以這麼騙吳,是因為她老嫌他來看她的時間少,纏得他心煩,才撒謊說走了。我呆到第三天,陳得到口風,說我跟吳住在一起,當天夜裏就闖來捉奸。我越窗而逃。看我逃跑後,他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沒有對吳提我。吳以為他不知情。其實陳是老軍統,哪裏騙得了他。我畢竟是匆忙逃走的,在房間裏留下很多破綻,陳心裏明白我剛逃走,他所以不提我,是為了穩住吳,好尋找下一個機會。我曾經以為,陳即使知道我和吳的關係也不至於對吳起殺心,因為他早想把吳甩掉。誰想到他已經暗中和鬼子勾搭上。他抓我哪是捉奸,就是為了討好鬼子,好去找鬼子領賞。

我離開吳後,本想馬上離開上海,但兩個原因促使我留下來:一個是我恰巧在街上遇到一個以前我幫過的人,他正好在吳麗麗家附近開了家客棧,並且保證一定會保護好我;另一個是,當時大街上已經四處貼了抓逮我的通緝令,我想到小妹點點肯定就在城裏,也許會看到這個東西,然後一定會去找吳麗麗了解家裏情況。小妹是我惟一的親人,我不能拋下她不管,這麼一想我決定等一等再說。我住下來後,讓客棧老板給吳麗麗捎信去,這樣萬一小妹去找她才找得到我。

吳麗麗是個不大有心計的人,她以為陳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知道我住在哪裏後經常抽空來看我,給我送吃的、用的:我的槍都還在她家裏呢。哪想到,陳錄已經把吳麗麗傭人何嫂收買,吳經常外出,老往一個方向走,讓何嫂覺得異常,向陳彙報了。陳便派人跟蹤吳麗麗,幾次跟下來,我的情況全被摸清。一天晚上,吳麗麗來的比平常晚,而且是空手來的,沒給我帶吃的。我說,你既然來該給我帶點吃的,我還餓著肚子呢。她說今天陳帶她出去應酬了。我說,那你可以不來。那天我情緒不好,說話很衝,我們鬧了點不愉快,把她氣走了。可想到我還沒吃晚飯,她出去後又給我買了東西回來,讓我很感動。她說,我就知道你這德行,坐牢了還要人服伺,我是前輩子欠你的。我說,行了,別做怨婦了,麻煩不了你幾天了。

我想小妹可能已經離開上海,我也不能老是這麼等下去。我說我準備走了……就這時,我突然神經質地感覺到外麵好像有動靜,停下來側耳聽,又打開窗戶看,末了又讓她出去看看。

她出去了,我把身上和枕頭下的槍都取出來,警惕著。不一會,她在外麵喊:二虎,快跑!我剛跑到門口,她又喊:快跳窗跑,敵人來抓你了!她話音未落,一個“鬼子”不知從哪兒竄出來,舉著槍衝進我房間。我率先開槍,打死了他。接緊著,一夥“鬼子”迅速從樓梯上衝上來。麗麗衝進屋,關住房門,對我喊:快跳窗跑!我讓她一起走,她說敵人是來抓我的,她沒事……話沒說完,外麵槍聲大作,門被射穿,麗麗中了彈。負傷的麗麗死死頂住門,為我爭取了十幾秒鍾,我才得以跳窗逃走。吳麗麗就這樣死了,那些人都穿著鬼子的製服,其實是陳錄的手下,那個被我打死的人我認識的……

陳錄借鬼子的名義殺人,是夠狠毒的,但後來這事恰好被我利用。我到重慶後,把假鬼子說成真鬼子,這樣陳錄便有勾結鬼子的證據,直接導致他最後沒有當成上海軍統站站長。這是他覬覦已久的位置,之前也已經代理多時,按理是板上釘釘的事,沒想到被人奪走。到手的鴨子飛了,他一氣之下投靠了李士群,身敗名裂,引來殺身之禍。

這是一九三九年冬天的事,戴笠下令,要不惜代價鏟除叛徒陳錄。那時我已被陳錄親自“發展”為軍統,正在重慶歌樂山上接受培訓。為博得軍統信任,我主動請纓,趁機潛回上海,家仇國恨一起報。我也因此博得戴笠信任,被他調到身邊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