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01

話說回來,還是一九三八年春天,我和二哥、阿牛哥一起回到鄉下老家:浙江德清縣的一個叫馮家門口的古老山村。這裏距著名的風景名山莫幹山,隻有二十公裏,屬於丘陵地貌,青山綿延起伏,平原迤邐鋪展。正是陽春三月之際,山上山下到處是油菜油汪汪流瀉的翠綠,蓬蓬勃勃地顯露出春天盎然的生機。馮家門口是個大村莊,一片片白牆黑瓦的村莊橫逸在青山與平原的連接處,仿佛一抹陳年的舊夢嵌在新春的瞳眸裏。一條清澈的小河繞著村莊而過,流水潺潺。一株大皂角樹屹立在村頭,枝繁葉茂,如傘如蓋。我和二哥都是農民打扮,阿牛哥更是了,走在這樣的鄉間土路上,一點也不引人注目。阿牛哥站在路邊的大皂角樹下,翹首望著眼前的村莊,對我說:“小妹,到家了,我們到家了。”

我已經累不可支,聽了這話一下子坐在地上,說:“再不到的話,我看我也到不了了。累死了,上次回來沒感覺有這麼遠啊。”阿牛哥說:“那當然,你坐在轎子上就是睡一覺的功夫。你上次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我說:“三年前,父親我們回來祭祖。”二哥本來還有興致聽我們說,聽到父親一詞頓時變得萎靡下來,一個人走開去,走到樹背後。他默默站立一會,忽然跪在地上,對著遠處的青山又哭又訴:“爹,媽,馮家的列祖列宗,家鄉的父老鄉親,我馮二虎對不起你們啊。”

阿牛哥拉起二哥,說:“走吧,要哭這不是地方,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阿牛哥帶我們繞過村莊,走過一座木橋,鑽進一個山塢裏。在山塢裏走了約兩裏路,眼前頓時開朗起來,正是夕陽西下,視線極遠,我看到山塢盡頭,一個半山坡上,有一大片新土,新土處有一片靈幡在隨風飄揚。走近了,才發現,這是一片新墳,其中有兩座特別大,肩並著肩,那是我父母的墳……原來,阿牛哥這麼多天來就在忙這事:讓死者入土為安!

阿牛哥告訴我們,他是第二天中午回到城裏的,從四橋碼頭上的岸。這個碼頭原來是我們家的,那些在碼頭上拉生意的車夫都認識他。“我剛上岸,他們中就有人告訴我家裏出了事。”阿牛哥說,“我趕回家看,果然如此,鬼子已經把房子封了,門前坐著兩個人,沒有穿製服,也不帶槍,我估計是維持會的人,鬼子臨時安排他們在看門,守屋。我從後花園溜進去,進屋就聞到一股嗆人的血腥味。我順著那氣味找過去,最後在天井發現大片血跡。鬼子就在那兒殺的人,集中在那兒殺,那個血啊,流得滿地都是,幾乎每一塊石板上都沾滿了血。因為太多了,雖然過了那麼長時間,有些地方血還沒有幹,摸上去黏手,血糊糊的。我不知道以後能不能找到他們的屍體,就找來幾塊毛巾,把能吸的血都吸了,心想這樣即使以後找不到他們屍體也可以給他們葬個衣冠墳。這麼想著我又去每個人房間,各收了他們一套衣服。本來我想盡量收一些值錢的東西,但鬼子很快進來了,我隻好匆匆忙忙撬開馮叔的辦公桌,拿走了兩隻金元寶和一把手槍。”

我當場向阿牛哥要了這把手槍,不僅僅因為這是父親的遺物,我是要以此表明,今後我要為父母報仇。

阿牛哥給我手槍後接著說:“接下來我開始找他們的屍體。我問遍了街坊鄰居,包括街上收馬桶的、買豆漿的、補鞋的,凡是平時在那一帶出入的人,我都找上門去問。終於問到一個人,他給我提供一個人,說那天是他拉走的屍體,他就是我家後麵那條街上那個拉馬車的蘇北人。我找到他,求他,好話說盡,他就是不承認,死活不承認。後來我火了,把一隻金元寶和手槍一起拍在他麵前,讓他選。他還是怕死,選了金元寶,告訴我一個地方,竟然就是我家那個被廢棄的貨運碼頭。我去了碼頭就知道,他開始為什麼不敢承認,因為他黑心哪,他根本沒有安葬屍體,隻把他們丟在垃圾堆裏!”

除了沒有發現小馬駒,其他人都在,包括家裏工人,還有兩隻狗,總共十七具屍體。後來阿牛哥把他們運回老家,在這青山之中,這片向陽的山坡上,把他們都安葬了。他沒有請任何人,每一座墓穴都是他一鍬鍬挖出來的。

聽了阿牛哥說的,二哥和我都感動得跪在他麵前。人死了,入土為安,這是比天大的事!阿牛哥啊,你對我們的恩情比天還要大啊!我們哭著,磕著頭,感謝阿牛哥大恩大德。阿牛哥又驚又氣,一手拎一個,把我們倆拖到父母墳前,罵我們:“這才是你們要跪的地方!”說著自己也跪下,對著我父母的墳號啕,“馮叔啊,馮嬸啊,你們看,我給你們帶誰來了,是二虎和點點,他們都有好好的,馮家還有後代,以後每年都有人給們來你們掃墓,你們就安息吧。”我們也跟著號啕大哭,哭聲回蕩裏在山塢裏,把林間的鳥都嚇飛了。

02

二哥一跪不起,一直跪了三天兩夜,直到昏迷過去。

阿牛哥把他背回家裏,養了幾天,二哥恢複了身體,還是上了山,他在父母墳前搭了個草棚子,除了下山吃飯外,其它時間都呆在山上,白天黑夜守著墳。墳地長出的新草綠了,花開了,我們一次次勸他下山,他就是不聽。他經常說一句話:他們都是我害死的,我無臉再活著,活著就是為了陪他們。

一天早晨,山上來了一位七十多歲的老漢,坐在二哥棚子前,無精打采地吧嗒著旱煙,一邊自顧自說起來:“馮八斤有今天,我三十年前就料到了,他殺的人太多,結的冤太深,雖然後來他想回頭,用金盆洗手,用金子修廟,給村裏建了功德祠,做了一些善事。但終究是在陽間行的凶太多,在陰間留下太多要找他算帳的小鬼。一個小鬼法力不夠,治不了他,但多個小鬼聚在一起,大鬼也要聽他們的。這不,發作了吧,這麼多墳就有這麼多條命,都是用來給他還債的。我看你已經在山上呆了長時間了,我知道你是在守陵行孝,可我要勸你下山。聽我的,小夥子,下山吧,為什麼?因為你日日在這裏做孝,那些小鬼都看見的,你不怕這些小鬼也來纏你。”

二哥說:“就讓他們來纏好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老漢說:“這麼說你不是八斤的兒子。”

二哥說:“我就是他兒子,是老二。”

老漢說:“既是他的兒子,你就不該說這話,八斤是條血性漢子,你這樣子哪有什麼血性,豬狗都不如。”說罷走了,走遠了又丟給二哥一句話,“與其在這裏被小鬼纏死,不如回城裏去報殺父之仇。”

就這天晚上,二哥下了山,向我和阿牛哥講起遇見老漢的經過。雖然他對老漢長相描述得有鼻子有眼睛,但阿牛哥問遍村裏所有老人,都不知道這個人。我們甚至去鄰村找也沒找著。我一直以為,二哥可能是做了個夢,把夢當真了。不管是不是夢,二哥確實從此變了,他振作起來,開始醞釀回城裏去報仇。

這也是我和阿牛哥當時的想法。在二哥蹲守父母墳前的那些日子,我天天都跟阿牛哥在學習打槍。家裏有幾杆獵槍,我迷上了它們,天天上山去打獵,苦練槍法。阿牛哥自己也在練,他本來槍法就很好,練了以後就更好了。山上有野兔和山雞,很難打的,我經常一天都打不到一隻,而阿牛哥總是滿載而歸。每次提著野物下山,阿牛總是會說:“這些屍首要是鬼子就好了。”我們已經在心裏殺了無數個鬼子!我們已商量好,不管二哥怎麼想,我們一定要回城裏去殺鬼子報仇。二哥加進來後,我們更加來了勁。

一天晚上,二哥把我和阿牛哥都從床上叫起來,說他做了一個夢,父親在夢中告訴他,家裏藏了一箱寶貝,讓他去找。我不相信,怎麼可能呢?父親已經出去三十多年,爺爺去世後家裏的房子空了也有好幾年,父親怎麼會在這裏藏寶貝?我們在上海有那麼大的房子、院子,哪裏不能藏,要藏到鄉下來。

二哥說:“你不了解父親,為什麼父親經常要我們回來祭祖?這裏才是我們的根。”他寧願相信夢,也不相信我的理性分析。沒辦法,我們隻好陪他找。找了三天,一無收獲,我和阿牛哥都懶得找了,隻有二哥不放棄,整天在房子裏轉來轉去,東敲西敲,像個搗蛋鬼。一天深夜,我聽見他在後院的豬圈裏敲,聲音很大,我下樓想去阻止他,結果看到一堆金燦燦的金元寶和金條。

是砌在豬圈的石牆裏麵的!總共有九隻金元寶,十根金條,一塊金磚。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我們正愁沒錢去買武器,誰想到父親早給我準備好了。二哥拿起一隻金元寶,癡癡地端詳一會,突然對著金元寶叫了一聲爹,說:“爹,當年你被惡人逼上絕路,靠自己打的刀子斧頭去闖江湖,今天那些玩藝頂不了用,我要靠這些玩藝去換最先進的武器。”

二哥決定去上海買一批槍彈,拉一夥人馬,組織一支鏟鬼隊。第一個隊員就是我,我領受了我們鏟鬼隊的第一項任務:進城去找杜公子去買槍彈。要不是羅叔叔及時來看望我們,真不知我會有什麼下場。事後我們才知道,杜公子那時已經在替鬼子偷偷做事情,我若去找他買槍彈,無異於飛蛾投火。

03

羅總編穿著鄉下人的土布衣裳,挎著一隻布袋,幾乎就在我出門前一刻鍾出現在我們麵前。他看我整裝待發的樣子,問我要去哪裏。我說上海。他又問去上海幹嗎?這問那問,我們說了實話。他聽了十分愕然,問:“這是誰的主意?二虎,是不是你的?”二哥承認了。羅叔叔很生氣,嚴肅地批評他一通,然後開導他說:“二虎,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做法我絕不讚同。三十多年前你父親可以拉一支人馬去闖他的世界,但如今時代變了,你要闖的江湖也變了,鬼子有龐大的組織,武器精良,人員眾多,你拉的隊伍再大也是杯水車薪。”

二哥說:“你的意思就是讓我們忍著,可我們忍無可忍啊!”

羅叔說:“你可以換一種方式來複仇。”

二哥問:“什麼方式?”

羅叔說:“革命,參加革命。”

二哥問:“怎麼革命?跟誰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