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羅叔叔其實是有備而來的,他從衣服的夾層裏抽出一麵紅色旗幟,認真地鋪展在桌上,對我們一字一頓地說:“跟著它!”這是一麵中國工農紅軍軍旗,但二哥哪裏認識,問:“這是什麼?”羅叔叔笑了,“你連這都不知道,這說明我的宣傳工作沒做好,這是中國工農紅軍的軍旗,也是中國共產黨的黨旗。”

“羅叔叔,你是共產黨嗎?”我們都問。

“是的,我是中國共產黨的地下組織成員。”羅叔叔第一次對我們公開他的秘密身份。

盡管家裏早有這種猜測:羅叔叔是共產黨,但是真的被他本人這麼活脫脫證實在眼前時,我們還是倍感震驚。事情來得太突然,我們沒有表態,而羅叔叔心裏似乎有的是說服我們的底氣。這件事就像一個急於想出嫁的姑娘遇到了求愛者,結局是篤定的。就這樣,當天下午,我們進了山,去了墓地,當著父母親的英靈,舉行了莊嚴的入黨儀式。最後,羅叔叔對我們說:“從今後我們就是一條戰壕裏的戰友,戰友情比兄弟情還要深,貴就貴在今後我們要生死與共,誌同道合,為一個主義——英特耐爾——同奮鬥,共命運。來,現在我們一起把手放在一起,你們跟著我說,共產黨萬歲!中國萬歲!日寇必敗!中國必勝!”

我清晰記得,這一天是一九三八年六月二十日。

一個月後,我們三人先後回到上海,參加了第一次黨組織活動:長江七組的成立儀式。會議是在趙叔叔的輪船上開的,有羅叔叔、趙叔叔、郭阿姨,我們兄妹三人,另有羅叔叔司機,共七人。今後我們就是一個小組,羅叔叔是組長,趙叔叔和二哥是副組長。在這個會上,二哥把他從老家豬圈裏挖出來的寶貝:九隻金元寶,十根金條和一塊金磚,作為黨費交給了組織。羅叔叔問我和阿牛哥的意見,我們也表示同意後,羅叔叔拿出一隻金元寶,對我說:“這一隻你留著,是你父親給你的嫁妝。”我不要。羅叔叔和大家都執意要我收下,我就收下了。然後羅叔叔又拿出兩根金條交代二哥,讓他去開辦一個公司。二哥繼承了父親做生意的天賦,以後他就是靠這二根金條啟動做生意,當了大老板。

阿牛哥留在船上,做了趙叔叔的幫工,我呢,羅叔叔把我安排去了一所中學當老師。我們基本上隔十天聚一下,再次出麵時,我和二哥、阿牛哥都沒有一下互相認出來,因為我們都是全新的身份,異樣的穿著:阿牛哥是船夫的打扮,赤膊,折腰長短褲,一塊髒毛巾搭在肩頭,像煞一個船工;二哥蓄了胡髭,人中一字胡,西裝革履,紮領帶,戴著金戒指,儼然像一個闊老板;我紮一根獨辮,穿著藍印花布斜襟衫,樸素的樣子像個剛進城的鄉村姑娘。這次見麵,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二哥給阿牛哥搞來了一支英國人造的小口徑步槍,據說射程有五六百米遠。大約過了一個多月,二哥又帶來了一支長槍,這是一支改造過的狙擊步槍,德國出產的,配有望遠鏡的。就在這次會上,羅叔叔第一次給阿牛哥下達任務——暗殺二哥曾經的好友杜公子!

04

杜公子確實該死!他居然公開投靠日本人,當了中日友邦會會長。這是一個掛羊頭賣狗肉的貨色,名為友邦,實際上是日本特務機構,專門在民間收集抗日力量的情報,是笑裏藏刀的下三爛角色。但二哥不知是為什麼,也許是因為跟杜公子故有的交情,不同意羅叔叔的這個決定。他說:“都是出手,與其殺他不如殺一個鬼子。”羅叔叔說:“鬼子那麼多殺哪一個?”二哥說:“憲兵隊哪個頭目都可以。”羅叔叔說:“鬼子的頭目不是那麼好殺的,出門有汽車,下車有護衛。這是阿牛第一次行動,不要挑難的,先揀個好上手的活為好,以後可以增加信心。”二哥說:“那麼讓阿牛說說看,殺誰容易,我敢說阿牛一定會覺得還是去我家殺鬼子容易。”羅叔叔笑了,“你呀,還是想搞個人複仇。”二哥說:“不是的。”羅叔叔依然麵帶笑容,說:“莫非是跟杜公子的交情在起作用?”二哥說:“這怎麼可能。”羅叔叔說:“確實,不能念舊情。你是最知道的,什麼杜公子,他本姓李,為了攀附杜家勢力才自稱杜公子,今天又攀附鬼佬,這種人是最沒有骨頭的,有奶便是娘,最該死。你今後在感情上一定要跟他一刀兩斷,視他為敵人。”二哥說:“這我知道,我心裏早跟他絕交了。知人知麵不知心,他媽的,我真是瞎了眼,跟他交了朋友。”羅叔叔說:“嗯,你怎麼冒粗口了,你現在是大老板,要學著點文明禮貌。”二哥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認真地從身上摸出一根纏了紅絲線的牛皮筋,套在手腕上,說:“我晚上回去罰跪半個小時。”

這根牛皮筋是我給他準備的。我還給他準備了一個心字形胸佩,裏麵夾著父母親的頭像。為了改掉他的壞脾氣和魯莽粗暴的行事作風,我跟二哥約定,隻要他犯一次錯,比如說粗話、衝動發氣、違反組織紀律等,他就在手腕上戴一根牛皮筋告誡自己,晚上回家要打開胸佩,對著父親的照片罰跪。二哥後來真的變了一個人,就是從這麼一點一滴做起,重新做人的。

二哥接著說:“不過我要申明一下,我反對去殺杜公子,或者說李走狗吧,可不是因為念舊情,而是我真的覺得去我家殺鬼子更容易,為什麼?因為阿牛熟悉那兒的地形和機關,我家後院有個暗道,直通河道,我估計鬼子現在肯定還沒有發覺這個暗道,阿牛從那兒進去、出來,絕對安全。”羅叔叔問阿牛:“你也這麼想嗎?”阿牛說是的。羅叔叔問他:“可是你想過了沒有,你得手以後敵人會怎麼想?誰知道暗道?他們住在裏麵都不知道,你憑什麼知道?敵人因此馬上會猜到,是你老二又回來了。”

這一下把二哥說服了。

羅叔叔接著說道:“為什麼我說殺杜公子容易,因為他現在還沒有被人殺的意識,經常一個人在外麵躥來躥去,我們很容易掌握他的行蹤,挑選一個絕殺的機會。”

確實如此,後來阿牛哥很順利完成了任務,他躲在兩百米外的一棟廢棄的居民樓上,把杜公子當街打死在東洋百貨大樓前,神不知,鬼不覺。這是阿牛第一次出手,槍法神準,幹脆利落,為他以後做一個出色的狙擊手開了一個絕佳的好頭。在隨後的半年多時間裏,阿牛多次應命出擊,任務有大有小,無一失手,每一次都出色、安全地完成了組織上交給的任務,讓我們小組在黨內名聲大噪,據說重慶和延安都知道有我們這個小組。

做地下工作猶如潛於水中,有機會總想上岸喘口氣。這年春節,我們是回鄉下去過的。我們是四個人:我、二哥、阿牛哥和羅叔叔。

羅叔叔出事了,感情出了問題,年輕的夫人離開了他,外麵都認為是倆人年紀相差太大的原因。其實不是的,是信仰的原因,她對共產黨沒有好感,以前羅叔叔一直對她瞞著自己身份,後來不知怎麼知道了,她接受不了。她沒有這麼高的政治覺悟,要求羅叔叔在她和信仰之間作選擇,羅叔叔沒有選擇她,春節前兩人正式分了手。這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所以我們叫羅叔叔一起跟我們回鄉下過年,他也高興地答應了。作為父親的老朋友,我們對羅叔叔本來就有一份很深的感情,現在又是我們信仰的領路人、小組的領導,我們對他的感情更深了。就我個人而言,我後來心裏一直把羅叔叔當作父親看待的:雖然不是父親,卻勝似父親。

我們到鄉下的第二天是臘月二十八,正好是阿牛哥的生日。一大早,二哥在早飯桌上就囔道:“今天我們要好好給阿牛過個生日,一個阿牛今天過的是二十四歲生日,二十四歲可是個大生日,第一個成年本命年啊。再一個嘛,這半年來阿牛屢立功勞,為我們小組爭了光,也為我們家添了譽。阿牛,聽說你的事跡已經上了延安的報紙,毛主席都知道了,了不得啊。”我用玉米粉花了一個下午給阿牛哥做了一份特大的金黃色的大蛋糕,二哥把擦槍油塗在火柴棍上,做了二十四枝假蠟燭,讓阿牛哥隆重地許了一個願。我問他許了一個什麼願,羅叔叔讓他別說。

“說了就不靈了。”羅叔叔說。

“來年多殺鬼子。”阿牛哥還是對我說了。

無酒不成席。我們找鄉親去買了一壇他們自製的蕃芋燒酒,酒過三巡,大家都有些興奮,互相敬來敬去,敬出了好多平時不便說的話。比如我,就在這天晚上認了羅叔叔當幹爹。羅叔叔說:“要做我女兒,要先敬酒,敬三杯。”之前我已經喝了不少,加上這三杯,就醉了,失態了,哭個不停,一邊哭一邊把自己不幸被鬼子強暴的事也說了,完全失控了。第二天我當然很後悔,但事後看說了其實也有好處,我和羅叔叔的感情更深了,我對他可以毫無保留的傾吐衷腸,他更像父親一樣的待我了。以後,我在私下場合都叫羅叔叔為幹爹,他也樂於我這麼叫他。

年三十那天下午,我們一行四人進山去上墳,帶去很多吃的、用的。當天晚上,我們早早吃了年夜飯,因為二哥和阿牛哥執意要通夜陪父母去守歲。我也想去,但天太冷,他們怕我身體吃不消,不同意,讓幹爹在家裏陪我。我們送他們進山,回來的路上,我與幹爹說了好多知心話。回到家天已經很黑,我們便各自回房間睡覺了。

可我睡不著。

我從窗戶裏看見,樓下幹爹的房間裏透出燈光,知道他也還沒睡,便下樓去找他。剛下樓,我看見幹爹提著馬燈立在天井的廊道上迎接我,見了我,遠遠地說道:“我以為你已經睡了,突然聽到樓板上有腳步聲,以為是馮哥回來看我們了。”我說:“幹爹,你別嚇我,我經常做夢看見他們還活著。”幹爹問:“你剛才做夢了?”我說:“沒有,我睡不著。”幹爹說:“本來就還早著,才九點多鍾,要在城裏這會兒我們都還在忙乎呢。”我說:“幹爹,和幹媽分手一定讓你很痛苦吧,你在想她嗎?”幹爹說:“不談她,大過年的談些開心事吧。”我說:“我沒有開心事。”他說:“你這麼年輕,要想得開,人在亂世裏都有苦難的,你要學會往前看,不要被苦難壓倒。”我說:“知道了。”要說的話如鯁在喉,我從容不了,冒昧地說:“我想跟你說件事,可以嗎?”他看著我笑道:“看來是要說大事,說吧。”我磨蹭一會,索性直截了當地說:“我想嫁給阿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