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01

離開重慶時,我有了一個新名字:林嬰嬰,身份是已故南洋實業巨人林懷靳在馬來西亞的私生女。林懷靳曾救助過汪精衛,汪清衛逃離重慶後,在越南避難時,林是主要的周旋人、讚助商。也正因此,林後來被軍統秘密處死,處死之前脅迫他簽署了不少文件、信函,其中有關於我是他私生女的一係列文書,還有一封給汪的親筆信——也是遺書。信後來由我親自交給汪,我當然看過,是這樣寫的:

精衛吾兄:

河內一別,暌違日久,拳念殊殷。久疏通問,時在念中。兄今既為中華主席,懷靳聞訊且慰且喜。慰者,兄之大才終能淋漓展驥,喜者,國之和平複興指日可期。中華頹靡百年,非兄不得振興,中日鄰邦友好,非兄不能維係。懷靳常懷夢想:待兄敉平匪亂,創千秋之盛世,開萬代之共和,當赴南京與兄痛飲,暢快平生!如今看來竟是不能。懷靳不幸,月前身遇惡彈,醫者已無能為力,恐不久人世。嗚呼,懷靳非畏死,奈何不能親見兄之功業大成,此憾殊甚!此痛殊甚!

草書此函,除告噩事,亦有一事相求。懷靳青年時,曾於廣西得一知己,本欲迎而娶之,奈何妒婦堅辭,隻好留養在外(於桂林),並為弟增產一女,名嬰嬰。懷靳年眷數回,戀戀之情,愧然於心。五載前紅顏香隕,小女嬰嬰赴南洋覓宗,懷靳雖無限珍愛,怎奈悍妻非之,孽子難之,嬰嬰處境良苦,懷靳身後,自當更見淒涼。弟輾轉思忖,惟將嬰嬰托付於兄,方可保其一世喜樂平安。望兄念故人之情,相知之義,允此不情之請。懷靳今生已矣,來世銜草結環,報兄之高義。

林懷靳臨去敬上 三 廿一

我懷揣著這封信離開重慶,先坐英國航運公司的輪船到武漢,然後坐火車到南京。作為林懷靳的女兒,不論是坐輪船還是火車,我坐的當然是豪華包箱。我清楚記得,火車啟動前,有人在車下來來回回叫賣報紙。我開始沒理會,後來他敲我窗戶,專門對我叫賣。是一個老頭,穿得破爛,戴一頂草帽,留著髒兮兮的半白胡子,他朝我揚揚手中的報紙和雜誌,對我說著什麼。窗戶關著,月台上噪音很大,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想必是叫我買報刊吧。我不想買,朝他擺手,卻發現怪怪地對我舉了一下草帽,擠了一個眼色。

我仔細一看,天哪,竟然羅叔叔——我幹爹!

就在我離開上海不久,幹爹被調到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工作。這是組織上考慮到他前年輕夫人知道他身份的原因,她後來嫁了個丈夫,雖然不是漢奸,但在日資企業裏工作,經常跟鬼佬打交道,怕萬一有個差錯,對整個長江七組都可能造成巨大損失,便調到他重慶八辦工作。在這裏,他是共產黨的身份為公開的,同時他又秘密兼任中共重慶市江北區委宣傳部部長一職,是我在重慶時惟一的聯絡員。我沒想到他會在武漢。事實上他是來替我打前站的,這會兒他剛從南京來,已經跟高寬他們接過頭。他這個妝就是高寬替他化的,化得真好,真是很難認出來。高寬的化妝術確實非凡,但最後還是沒有徹底掩蓋好自己,那是因為他曾是影星,認識他的人實在太多。

火車馬上要開,我連忙拉起玻璃,買了一堆報刊。在交接報刊時,我忍不住握了一下幹爹的手,頓時我像觸電一樣全身都麻了。幹爹在找我零錢時悄悄對我說:“你幹得很優秀,木秀於林,風必吹之,你一定要多謹慎、多保重。”火車就在這時啟動,我耳朵裏灌著這句話踏上了去南京的征程。我可以想象報刊裏一定有給我的信息,但我沒有急著找來看,我呆呆地望著窗外不時掠過的景色,心潮澎湃,久不能平靜。

火車開出城,進來一個列車員,給我送來茶水和點心。他是我軍統方麵的聯絡員,他告訴我,到南京後王木天會派人來接我,接頭人有什麼標識、暗號是什麼,等等。他走後,我喝了茶,心靜稍見平靜後才開始在報刊裏找幹爹給我的信息。我找到一張紙條,告訴我:高寬已率前長江七組主要成員,於一個月前抵達南京執行重要任務,我到南京後應速去一個地方找人聯係。這地方是水西門三十一號,是一家裁縫鋪。

窗外景色一幕一幕從車窗裏掠過,我偶爾低頭端詳一下掛在胸前的玉佩,想到即將可以見到久別的高寬,心裏充滿激動和甜蜜。我算了一下時間,我們已經分別三百七十一天,這日日夜夜,我朝思暮想就在等盼這一天:與高寬重逢,與他一起並肩戰鬥!

到南京火車站,來跟我接頭的人是王木天的侄兒,也是軍統人員,他在當時南京最好的酒店——南洋麗晶酒店當前台經理,他把我安頓在這家酒店。據說酒店有我父親林懷靳的股份,我入住後當天晚上,酒店老板設宴款待我。席間來了一個人,一個長相極為英俊的小夥子,我後來知道,他是汪精衛夫人陳壁君的生活秘書。他沒有陪我吃飯,隻是把我喊到外麵,告訴我汪精衛和夫人這兩天在外地,讓我先遊玩一下這個城市,等他通知。他要給我安排隨從,我謝絕了。對王木天的侄兒,我又以汪府有人陪同之由,免了他的陪同。

我要去見我的同誌!

02

第二天我睡了個大懶覺,磨蹭到中午才出門,磨蹭就是為了看風識水。我在篤信沒尾巴的情況下,依然小心地改乘三趟車,最後步行到水西門三十一號。這是街上最常見不過的一家小鋪子,門口豎著一塊簡易的木牌子,上麵寫著“裁縫鋪”的大字,下麵還有“洗衣、擦鞋、熨衣”的小字。我走進鋪子,看沒人,喊了一聲:

“有人嗎?”

“有,來了。”

隨著聲音走出來的人是阿牛哥!他拄著一雙拐杖,沒有一下認出我來,“請問小姐有什麼吩咐?”我一時失語:“你……的腳……”阿牛哥突然認出我來,激動地說:“點點,是你啊。”我問:“你的腳怎麼了?”他笑著甩掉了拐杖,“沒怎麼,裝的。”

我破顏一笑,回頭看看,街上不時有人走過,說:“既然是裝的,你還是繼續裝著吧。”

阿牛哥又拄了拐杖,問:“你什麼時候到的?”

“昨天晚上,你們是什麼時候來的?”

“我們來了一個多月了。 ”

“來了什麼人?”

他報了一堆人,我發現原來我們小組的人,除羅叔和老閻,都來了。那時閻詩人已經犧牲,我知道的,幹爹就更不用說,這會兒應該在回重慶的途中。他報的隻有一個人,叫小紅,我不知道的。我問此人是誰,他臉紅了。原來,小紅是今年清明節,二哥和阿牛哥回老家去給父母上墳時發展她的,她是以前我家廚娘徐娘的女兒,就是那個村的人,現在是阿牛哥的對象。

我問:“她有多大?”

他說:“跟你同歲。”

我說:“長得漂亮嗎?”

他說:“當然沒你漂亮,但她會做飯,二哥說她燒的菜最好吃。”

我問:“你們為什麼都到這兒來?有什麼任務嗎?”

他說:“我們有個大任務,是延安交下來的。”

我問是什麼任務,他說他也不知道,可能隻有高寬才知道。“你知道嗎?”阿牛哥說:“高部長現在當了更大的領導了。”我當然知道,幹爹早同我說過,但我佯裝不知,笑著問他:“是嗎?大到什麼樣?總不會比周主席大吧?”他說:“那倒沒有,他現在是我們華東地區地下組織的總負責人,組織代號叫老A。”我笑說:“你是老幾呢?”他說:“老Q,就是老槍的意思。”我問:“你還在用那杆槍嗎?”他說:“那是最好的槍,也是能給我帶來好運的槍,我不會換的,直到替馮叔報完仇為止。”

話到這裏,我們都有些傷感,一時無語。他摸出一盒火柴,劃了,我以為他要抽煙,結果發現他點了三枝香,插在背後的香爐裏。他說:“我每天起床和晚上睡覺前,都會給馮叔他們燒三柱香。”我說:“我也是這樣的,每天都給我父母燒著香。”他說:“這些年來我們兄妹三個都平平安安的,還立了那麼功,一定是馮叔他們在保佑我們。”我說:“是啊,希望他們繼續保佑我們。”他說:“他們一定會繼續保佑我們的。”

大街上駛過一輛警車,鳴著警笛,提醒我不能在這裏呆太久。我提起幹爹在武漢見我時要求我抵寧後速來此地,問他:“你知道這事嗎?”他連連說道:“知道,知道。你看,見了你太高興都忘記說正事了。”他問我現在住在哪裏,我說在全南京最好的酒店,南洋麗晶酒店。他問我是誰安排的,我說是什麼人。

他說:“他是王木天的侄兒,軍統的人。”

我笑:“我現在就是軍統的人嘛。”

他問:“這邊跟你接頭的是什麼人?”

我說:“陳壁君身邊的人。我現在的身份是南洋富豪林懷靳的千斤小姐。”

他說:“富豪的女兒,應該住別墅啊。”

我說:“你別說,王木天的侄兒就是這麼說的,他們可能會給我去租一棟別墅住。”

他說:“別,你別答應,千萬別答應。所以叫你速來見我,就是老A要我通知你,他已經給你找好房子,讓你別再找了,他就怕軍統會給你找地方住。”我說:“我現在住的酒店,是他們找的。”他說:“住酒店是暫時的,老A的意思是下一步你留在這兒工作,肯定需要一個居家,這地方你別讓任何人去找,他們即使給你找好你也別要,就說你來之前已經托人找好了。”

事後看,這個提醒真是太有必要又及時。我回酒店後的當天晚上,王木天的侄兒就說要給我找地方安家,後來陳壁君的秘書也這麼說,我都婉言謝絕。秘書是出於客氣,聽說我已找好地方他反而高興,這樣對他來說是少了一件事;王木天侄兒卻是工作需要,他們本想通過我這顆大樹建立一個工作站:我是汪府的人誰敢去查嘛。聽說我已自己找好地方,王侄兒很不高興,訓斥我:“誰讓你自己去找的。”我是大小姐,怎麼能隨便讓人訓?我不客氣地回敬他:“誰說我自己找的?我又不是你,出門要自己張羅吃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