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01

後來我知道,正是這年大年三十這一天,高寬回到了離別一年的上海。這一年他先去了重慶,後又去了延安。此次回滬,他是來就任中共上海市委組織部長一職的。他有意選擇大年三十這一天回來,是為了安全,他打扮成一個邊幅不修的藝術家,提著皮箱,扛著畫夾,從車站裏走出來,即使我見了也不一定能認出來。他曾是演員,教過表演,一向擅長化妝,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截然不同的人是他的拿手好戲。如果說原來的他是年輕的,風華正茂,書生氣十足,而現在則有一點離經背道的滄桑味,頭發長過肩,胡子亂如麻。

春節後,我們回到上海,分散在各自的崗位上。二哥的生意已經做大,下麵有西藥店、外貿公司、典當鋪、酒店、輪船等實業。他曾在日本留過學,日語講得很好,加上有羅叔叔明的關係,暗的協助,生意日日興旺,盤子越做越大,迅速成了上海灘上的新貴。阿牛哥離開船上,在二哥旗下的典當鋪裏做了老板。鋪子開在外灘電信大樓背後的弄堂裏,據說有一次阿牛哥就爬上電信大樓幹了一票,用開花子彈把鬼子的一隻運油船點燃了,船和船上的汽油都燒個精光。我還是在原來的學校當老師,為了便於跟日本人打交便,我就在那時開始跟二哥學習日語。一天下午,我坐三輪車去典當鋪找阿牛哥會麵,我走進鋪子,看見阿牛哥在鋪子裏當班。我放下一包東西,取走一包東西:一隻裝有玉手鐲的盒子。我記住了阿牛哥的話:晚上八點,在老地方上船,有領導要來視察我們小組,給我們作指示。

晚上八點,除了幹爹,我們都到了:趙叔叔老G、郭阿姨老P,還有幹爹那個司機——我想起來了,他姓閻,是個詩人,愛喝酒。他是我們小組中最早遇難的,就在這次見麵不久後,他在一次行動中犧牲了。我把下午從典當鋪裏拿來的盒子還給阿牛哥:“還給你,我隻帶了幾個小時,又是你的啦。”二哥說:“怎麼又是這玩藝,你們就不能換個別的東西嘛。”老P說:“對,老是一樣東西拿進拿出,萬一被人瞧見容易引起人懷疑。”二哥推推阿牛哥:“聽到了沒有?”阿牛哥說:“知道了。”我問老P:“郭阿姨,晚上要來什麼領導啊。”郭阿姨說:“那可是個大領導,從延安來的,我也沒見過。”二哥問:“叫什麼名字?”郭阿姨說:“姓林,雙木林,名字……你看我這記性,剛才還記得的。啊呀,幹我們這行的名字有什麼用,都是假的,一天都可以變幾個。”阿牛哥說:“前麵沒碼頭了,他怎麼來?”我白了他一眼說:“這還用說,他肯定是坐船來的嘛。”大家笑了。郭阿姨對阿牛哥笑道:“當哥的怎麼還沒有小妹聰明。”阿牛哥笑道:“她的腦瓜子誰能比,扒開來看,裏麵肯定有個金算盤。”郭阿姨說:“那你腦袋裏肯定有架望遠鏡。所以嘛,老天是公平的,給了你望遠鏡就不會給你金算盤。”這時,一直在掌舵的趙叔叔說:“前麵來了一條船,估計是他們來了,準備發信號。”

二哥提著手電筒,走出船艙,與前麵來的船對信號。信號對上了,兩條船減速靠攏,並在一起。我先看見幹爹,接著便看見了那個大領導——天哪,他不是別人,居然是高寬!雖然他長發齊耳,變了很多,但我還是一下認出他。刹那間我大腦唰的一下,一片紅,接著是一片白,差點暈倒。我極力穩定身體,心又蹦到嗓子眼,讓我眼前一片黑暗。我閉上眼,低下頭來,極力安穩情緒,心裏默默想著,又不知在想什麼。

幹爹先跳上船,然後是高寬,然後是警衛員。三人都上船後,兩隻船又分開各自往前開去。簡單寒暄後,二哥帶著羅叔叔和高寬鑽進了船艙,警衛員則留在外麵放哨。

船艙裏燈光昏暗,空間狹小。在羅叔叔的引薦下,高寬依次與郭阿姨、阿牛哥、閻詩人握手、問好。我恨不到躲到暗艙裏去!我躲到最後,用圍巾包住半張臉,希望他別認出我來。可當他握住我的手時,似乎是我的手讓他認出了我,他的目光從我的臉上轉移到我的手上,又從我的手轉移到我的臉上,最後停留在我的眼睛上。相持中,幹爹對我說:“你應該認識他吧,有一次你去我們報社參加慶典活動……”不等說完,高寬驚呼道:

“是你,點點!”

“你好,高老師……”我滿臉通紅,幽幽地說。

“意外!真是太意外了!”高寬緊緊握住我手,動情地說,“啊,點點,真是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你,怎麼?你現在是我們的同誌了?”

幹爹問高寬:“怎麼,你也認識她?哦,對了,你在他們學校當過老師,我怎麼忘了。點點,你的高老師現在可是大領導,我的最高首長。”我支唔著,臉熱得如燃燒的焦炭,不知說什麼。高寬還在一個勁地感歎:“真想不到在這兒見到你,點點,你都好嗎?”

就這樣,我們在杳無音訊地別離一年後,在這個晚上又意外地相遇了。我清楚記得,那天晚上天上掛著一輪銀製的明月,月光像水一樣灑在波光鱗鱗的江麵上,給人一種夢幻的感覺。有時候,我真覺得我的生活像一場夢,有噩夢,也有美夢。

02

這次見麵阿牛哥是真正主角,和我寒暄完後,高寬環顧一下大夥問幹爹:“哪位是馮大牛同誌,”幹爹把阿牛哥推出來,高寬笑了:“原來就是你。”阿牛哥看一眼我說:“我一直在找你呢。”我知道他說的意思,但高寬不知道,他上前拍拍阿牛肩膀,親切地說:“是等著我來給你發獎狀嗎?讓你久等了,不過你的收獲可能要比你想象的多。”說著示意大夥坐下。

等大夥坐定,高寬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道來:“今天,我是代表中共上海市委全體領導同誌來看望大家的,這半年多來你們小組紀律性強,要求高,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積極開展工作,取得了一個個豐碩的果實,可謂捷報頻傳。尤其是馮大牛同誌,雖然參加革命時間不長,但取得的革命成果驚人之豐,喜人之碩,多次出色完成任務,極大地滅了敵人威風,長了我們誌氣。這樣的同誌,自是我們學習的楷模,組織上準備要在內部進行大力宣傳表彰。”高寬從隨身的皮包裏取出一隻文件袋,打開說,“下麵我來宣讀一份嘉獎令。”嘉獎令有兩份,一份表彰我們小組的,記我們小組集體二等功一次,獎勵活動經費一百塊大洋;另一份是表彰阿牛哥個人的,記他個人一等功一次,並授予他紅色神槍手的榮譽稱號。

宣讀完畢,高寬對阿牛哥笑道:“同時還有物質獎賞,阿牛同誌,你希望組織上給你什麼獎賞?”

阿牛不好意思地說:“我不要獎賞,這麼高的榮譽已讓我受之有愧。”

高寬對大家說:“你們看,我們阿牛同誌不但槍法神準,覺悟也蠻高的。不過這個獎賞我想你一定會喜歡的。”他衝船艙外的警衛喊一聲,警衛提著一個長長的的禮盒和一隻小盒子進來,交了東西又出去。高寬打開長禮盒,問:“你們猜猜看,這是什麼?”

大家都猜出是一杆槍。

高寬說:“對,是一杆槍。阿牛同誌,打開來看看,喜歡嗎?”

阿牛打開一看,是一支烏黑鋥亮的狙擊步槍,頓時笑眯了眼。“好槍!”阿牛驚歎道。

高寬說:“這槍可比你用的那杆槍要好得多哦,這是德國造的XB12—39狙擊步槍,是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尤其是這瞄準鏡,有五十倍的放大功能。”

阿牛問:“多少倍?”

高寬說:“五十倍,你現在的槍是多少倍的?”

阿牛答:“十倍。”

高寬說:“所以嘛,它比你的好,它是最好的。”

阿牛激動了,急切地上前想拿起來看,二哥一把抓住他,“你急什麼,等首長給你頒發吧。”大家笑了。高寬說:“好,阿牛同誌,現在我頒發給你,同時還有兩百發子彈。”我給阿牛哥整整衣服,阿牛哥上前莊嚴地領了槍彈,大家一陣鼓掌。

剛才阿牛哥跟羅叔叔咬過一會耳語,我想一定是在告訴幹爹高寬和我是什麼交情。果然,高寬跟我握手告別時,羅叔叔搶過他的手說:“點點現在是我幹女兒,她代表我送您回去吧。”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沒有表態。高寬對我說:“如果沒事就跟我走吧,我會安全把你送回家的。”我看看羅叔叔,羅叔叔說:“這樣是命令,把首長安全送回家。”風吹亂了我衣領,高寬從背後替我理了一下,手指輕輕碰到我的耳廓,我頓時有種暈眩的感覺。這個晚上,我像到了另外一個星球,因為失重,我隨時都會產生暈眩感。

兩艘船靠攏,我和高寬及警衛跳上另一艘船。我們走進船艙,相對而坐。我一時陷入不安中,低下頭,不敢看他。高寬久久地看著我,輕聲喊我的名字。我抬起頭,看著他。他說:“這一年裏你都好嗎?”我又埋下頭,流下淚。我該怎麼說呢?這一年對我來說比一個世紀還漫長,我仿佛生活在噩夢中,人世間所有的悲和苦,恥和辱,都經曆了,而且由於無處訴說,它們一直沉積在我心中。此刻我是說還是不說,對我又是個巨大的問號。最後,我選擇了不說,我用不說的方式告訴他我的變化,我的苦難。

上岸後,高寬問我:“你去哪裏?”

我說:“回家。”

他說:“是富家子弟的家嗎?”

我說:“你以為是真的嗎?”

他說:“當初認為是真的,後來知道是假的。”

我突然哭了,高寬把我攬在懷裏,扶我上車,帶我回了他的家:在法租界猶太人集聚區的一棟小樓裏,房東是個印度大胖子,高寬的房間在二樓。我們走進房間,高寬立刻打開抽屜的鎖,取出一本筆記本讓我看。我打開扉頁,看到我照片夾在塑料皮下。我怔怔看著,熱淚滾滾流下來。他看到我脖子上的紅絲線,小心地拉出來,看到他送我的玉佩。我淚流滿麵地說:“我什麼都丟了,就它一直陪著我。”他捧起我的臉,幫我拭去淚水,然後一口咬住我的唇……

03

說不說?

這是個問題

我選擇了說,毫無保留地。

這天晚上,我躺在高寬懷裏,把自己不幸的遭遇和對他積攢了一年的思念都倒出來。最後我說:“就這樣,短短幾個月裏,父親,母親,大哥,大嫂,小弟,那麼多親人都離開了我,還有你,讓我無法麵對的你。我失去了親人,失去了愛人,失去了一個女人愛自己心上人的權力,多少個夜晚我都想結束自己可憐又可悲的生命,生活對我來說已經成了受刑,要不是參加了革命我真不知道怎麼才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