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他說:“親愛的點點,真是讓你受苦了,可你千不該萬不該,在你最痛苦、最需要我幫助的時候,把我推開。”

我說:“我沒有臉再見你。”

他說:“這你就錯了,大錯特錯!兩個人相愛就是為了一起榮辱與共,風雨同舟,你這樣讓我留下了終生的遺憾,我沒有陪你一起走過最艱難的時光,今後我一定要更加好好的愛你,敵人奪走了你什麼,我要加倍還給你。”

我問:“高老師,你還愛我嗎?”

他笑了:“你該喊我首長。我早就不是什麼老師,以後你就叫我阿寬吧。”他舉起我的手,莊重地把它按到他的心口,“你聽,點點,這顆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愛你。”

我突然想起小馬駒給我算命時說的話:你們雖然分手了,但心還在一起,他永遠是你的白馬王子,你永遠是他的公主……我哭著,呼喊著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他要被我的淚水衝走似的。我說:“阿寬,你真的會原諒我嗎?你真的還愛我嗎?”他緊緊地抱著我說:“當然,親愛的點點,你別說傻話了。作為同誌,我們隨時要準備為對方失去包括生命在內的一切,對你是這樣,對我也是這樣。你想一想,我們把生死都置之度外了,還有什麼不能放棄的?”我仍然慟哭不已,他依然緊緊抱著我,撫著我頭發說:“哭吧,盡情地哭吧,你有再多的淚水我都幫你盛著。點點,相信我,我愛你,比從前更加愛你,你如果願意我想馬上就娶你,我要做你的愛人,每天每夜,白天和夜晚,都陪著你。”

清明節前一天,利用回家掃墓之際,我和高寬在老家祠堂裏舉辦了隆重的婚禮,村裏五十歲以上的老人和婦女都應邀來吃我們的喜酒,場麵非常熱鬧。阿牛哥在村頭的老槐樹下放了很多鞭炮,把拉磨的驢驚得發了瘋,逃走了。老人們說這是好兆頭,說明我將來要生個胖小子。鄉下有種說法,雞飛生女,狗跳生男,驢跟狗一樣,都是四隻腳的。這種話當然隻能聽聽而已,不作數的。

回到上海,幹爹代表組織又為我們擺了一桌喜宴,慶賀我們結婚。席間,幹爹問二哥:“老二,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非要請大家吃這頓酒嗎?”二哥說:“我還沒有喝醉,你不是說了嘛,點點是組織的人,你作為一組之長,是點點的再生之父,加上又是幹爹,所以你是嫁女兒啊。”幹爹說:“也對,也不對。同樣是嫁女,你是嫁了小妹又收了妹夫,有送走的,也有迎來的,而且送隻是名義上的,實際上是‘送一得二’,隻有進賬沒有出賬。可我這個再生之父啊,隻有送,沒有迎,虧大了。”除了知情者高寬在微笑之外,其他人聽了都覺得納悶。幹爹繼續說:“不瞞你們說,我已經接到上級指示,點點要離開我們了。”

“去哪裏?”二哥問。

“市委機關。”幹爹說。

“真的?”二哥問我。我說:“我也不知道。”幹爹對我說:“首長在這裏,我敢造謠嗎?點點,千正萬確,明天你就要去新崗位就職,今天這頓酒啊,既是幹爹為慶賀你們新婚開的喜酒,也是我作為一組之長給你設的餞行酒。”我真的不知道,驚異地問高寬:“真的嗎?”他對我微笑地點點頭。幹爹遞給我介紹信說:“呶,是真是假,看看這個就知道了,這是我給你轉組織關係的介紹信,你收好,到了新崗位就要上交。祝賀你,雙喜臨門!”

既是雙喜臨門,一杯杯酒都針對我來,我又有慚愧又有驚喜,就是沒有理由擋掉一杯杯酒。但我居然沒有喝醉。這天晚上,我發現我是酒桌上的英雄,這也成為我後來去戴笠身邊做臥底的一個條件,因為誰都知道,戴笠好色也好酒。

04

“請問小姐找誰?”

“我從周莊來的,找我的娘舅。”

這是我到市委去報到,與守大門老漢接頭的暗語。老頭看我對答如流,即刻放我進門。當時上海市委在四川北路109號院內辦公,這兒是一家生產床上用品的棉紡廠,進門有一條狹長的人行道,兩邊植有成行的行道樹。已是清明過後,春曖人間,行道樹正長出新綠。陽光迎麵照來,被樹枝和樹葉剪碎。老頭門衛領著我,踩著一路樹葉的影子,曲裏拐彎,最後走進一個破敗幽靜的四合小院,這就是當時中共上海地下組織的神經中樞。

從這天起,我將在這裏度過三個月時間。這也是我一生中最充實、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幾乎每一個白天和夜晚,我都和我心愛的人——高寬——親密無間地守在一起,一起緊張地工作,一起努力學習,一起甜蜜生活。老天唆使魔鬼剝奪了我太多太多,同時又派來這個天使盡可能地補償我,讓我重拾對美好生活的無限向往和憧憬。

我們搬了家,就在廠區內,是變電房配套的一間十多平米的小屋,門口有菜地,有雞窩。我們住過去後,警衛員又給我們找來一隻斷尾土狗,一身黑毛,生性凶惡(據說斷尾狗都凶惡)。市委分配給我的工作是做高寬的助手,替他保管文件、電文,配合他工作,照顧他生活。因為辦公地和住家很近,走路五六分鍾,我有大量時間呆在家裏,閑來無事,我就變著法子把家裏布置成天堂。我親自平整地麵,還上漆,漆成紅色,像鋪了紅地毯;牆麵太髒了,我買來洋白紙,把四麵牆都貼了,還請人畫了芳草、青山,一線綠水從天花板往下流,流到我們的床前。總之,屋子雖小,卻被我布置得溫馨無比,所有來的人都發出連連驚歎。我還經常燒好吃的,請同誌們來聚餐,每一個人吃了我做的菜,都誇我手藝好。其實我哪有什麼手藝,我隻是虛心認真而已,見人就討教,失手了就虛心總結、改進。

每天,我在雞啼中起床,先學習日語半個小時,然後出門掃地,回屋燒早飯;吃了早飯,陪高寬一起去上班;中午,我提前半個小時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察看雞窩,看雞有沒有下蛋。下了蛋,我會獎勵它們一把穀子、玉米;狗趕走了黃鼠狼,我會替它梳理毛發,請它吃豬棒子骨;菜地裏長了蟲,我戴上手套去抓蟲;瓜熟蒂落了,我要收摘回家。每天,我把雞屎、狗屎掃在一起,在菜地邊挖一個潭,埋下;菜葉黃了,我會給地裏施肥。我想不到,經曆了那麼多磨難後,我還能過上這樣愜意的生活;我成了個幸福的家庭小主婦,樂於圍著灶台、家具、菜地、雞窩、狗食轉。關鍵是,有人愛,愛人在身邊,不管是什麼樣的生活,我都感到甜蜜、充實。

隻是,這樣的生活太短暫了!

一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高寬冷不丁問我:“聽說你跟陳錄很熟悉?”我說:“以前是,現在反目成仇了。”他問:“為什麼?”我說:“因為我二哥。”他問:“二哥怎麼了?”我說:“說來話長。”他說:“說來聽聽。”我說:“你幹嗎關心這個,那都是些烏七八糟的事,我才不想說。”高寬說:“必須說,因為這意味著你下一步的任務。”

我驚了一下,問他:“你要給我什麼任務?”

高寬笑了,說:“這要根據你說的情況,到底是些什麼烏七八糟的事。”

我默想片刻,說:“陳錄以前有個相好,叫吳麗麗,我一直叫她麗麗姐。她曾是我二哥的女朋友,因為貪慕虛榮,在二哥去日本留學期間認識了陳錄,當時陳錄是南京政府駐上海特派員,權勢顯赫。為了甩掉我二哥,麗麗姐把自己的表妹介紹給我二哥,自己則做了陳錄的情人。陳錄原來答應要娶麗麗姐的,後來因為爆發戰爭,上海淪陷,陳錄轉入地下軍統工作,不便娶她了。麗麗姐當然不高興,我二嫂去世後,便和我二哥又開始私下來往。我家被鬼子抄了後,二哥一直躲在麗麗姐家裏。陳錄知道二哥和麗麗姐的事後,公報私仇,把麗麗姐殺了,二哥僥幸逃掉。事情就是這樣的。”

高寬聽了點點頭,說:“嗯,是夠烏七八糟的。陳錄這家夥是很毒辣的,也很狡猾,他一邊勾結日本人,一邊又討好戴笠。現在他是戴笠的紅人,下一步可能當上軍統上海站站長。他對我們很不友好,經常對我們下黑手,我們想找個同誌潛伏到他身邊去,但一時又沒有合適的人選。”

“你想讓我去?”

“你覺得他會接受你嗎?”

“你希望我去嗎?”

“不,我不希望你離開我。”

“但是別無選擇,因為你沒有別的人選?”

“你也不是最合適的,他跟你家的關係已經破裂了。”

“隻要你舍得我去,我一定可以打進去的。”

“我不舍得。”

“但你沒有別的法子。”

“我再想想吧。”

“別想了,就讓我去吧,沒人比我更適合的。”

“可是,你們的關係已經破裂了。”

“他恨的是我二哥,不是我,而且他也知道事發前我已經從家裏出走。所以我要去找他,他應該會接受我的。”

“我舍不得你去,很危險的,我先找找其他人再說吧。日本鬼子是我們當前的大敵,但國民黨是我們的天敵,因為他們把我們共產黨當作了天敵。”

高寬站起來,走向窗邊,他沉思的背影顯得憂思忡忡。

盡管高寬很不想讓我離開他,但找來的一個個人都沒有我適合。要接近陳錄,非我莫屬。就這樣,六月底的一天晚上,我穿著漂亮的裙子,拎著一袋行李離開了我的雞、我的狗、我的菜地、我心愛的人、我收拾得十分溫馨的小屋,住進了一家小客棧。我行李裏有武漢的紀念品、良民證、土特產、標有武漢風景勝地的照片,等等。總之,我來自武漢,我離家出走後的日子都是在武漢度過的……負責安排我和陳錄“邂逅”的是郭老姨和閻詩人。

05

陳錄回家經常要坐一路電車,我寄住的客棧樓下便是這路電車一個站點,離二哥公司的辦公樓相距也隻有百十米遠。那幾天,我天天在房間裏守著,郭阿姨則在二哥辦公室守著電話。一天下午郭阿姨接到閻詩人電話,便來通知我:陳錄已上車。我急忙站起來,她又說:“不急,車過來至少要二十分鍾。他今天穿一件白衫衣,戴著一副大黑框眼鏡,有一個戴墨鏡的人跟著他。我們有個同誌已經跟他上車,戴一頂氈帽,手上拿著一把折疊扇子,應該就站在他身邊,他會偷聽你們的談話,你要注意他的帽子,如果他脫下帽子,說明你可以跟他走,否則就算了。”我說:“好的。”她又交代我:“記住,你剛從武漢回來,準備在上海找工作做,暫住在客棧裏,家裏發生的事你一點都不知道。”天氣熱了,正是梅雨季節,客棧裏潮濕悶熱,她一路跑來,熱了身,在房間一悶,便出了汗,臉上施的粉走了形。我幫她處理時,她發現我的手在抖。她安慰我不要緊張,可我還是有些緊張。我知道,從此我單飛了,以後一切都要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