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 3)

騰村:不用,叫百惠來給我泡茶。

千惠走了,百惠來了。百惠泡茶時,騰村好像在看書,時而會與百惠交流一兩句,問她最近看了什麼書,並建議她看一本什麼書。諸如此類,都是閑言碎語,不作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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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一年一月十八日,上午九點多鍾。

騰村彈古琴,彈的曲子很激烈(後來對話中說到是《十麵埋伏》)。彈完一曲,小野進來報告說野夫機關長已經上路,大約十分鍾後到。騰村不問來由,繼續彈下一個曲子,一邊說:不見。

十幾分鍾後,小野又來報,說野夫來了,又走了。

騰村:你是怎麼打發他的?

小野:我說您在跟要人談事,不便見人。

騰村:其實我是在跟古人談事。他有什麼事?

小野:呶,這是他送來的,說是宋代浙江龍泉窯澆製的青花瓷。

騰村:拿出來看看。他有這個取悅我的心,可沒那雙識貨的眼,我懷疑又是個假貨。

騰村看後,驚歎這東西是真的,很是興奮,並大談一番龍泉窯作為中國古代五大官窯中首屈一指的地位和價值。罷了,騰村說:野夫這麼一門心思取悅我,為的是什麼?自己?還是他矜持的外甥女?我很奇怪,靜子明知我是無冕之王,卻從來不來找我辦過任何事。

小野:她在這兒孤兒寡母的,大概也沒什麼事吧。

騰村:怎麼叫沒事?野夫削尖腦袋往這兒鑽,難道是沒事的樣子嗎?身為至親,野夫的事就是她的事!我需要了解她。

小野:我去喊她來見你吧?聽說明天是她的生日,要不……

騰村:誰說的?

小野:千惠。

騰村:嗯,那就明天安排個晚餐,準備一份禮品。

小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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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一年一月十九日,晚上八點。

百惠在泡茶,小野進來,問她茶泡好了沒有。百惠說好了,小野便讓她走,說教授馬上來,要單獨與靜子園長談事。百惠剛走一會,騰村果然與靜子一同進來,言談中可以想見兩人剛才一起吃過晚餐,騰村送靜子一隻手鐲,靜子似乎很喜歡,已戴在手上,喝茶之初,都在說這隻手鐲:靜子是表達喜歡和謝意,騰村是介紹這手鐲的特色和來曆。隨後靜子說了一些孩子們的事,騰村說了一些他的工作:他自稱在這裏研究中國古老的陶瓷藝術。總的說,雙方相談很歡,曆時近一個小時,但值得記錄的內容不多,隻有下麵這段對話,有一點內容——

靜子:教授,冒昧地問一句,您的研究和這些孩子有關嗎?

騰村:你聽說有關嗎?

靜子:沒有。

騰村:那你怎麼會有這個問題?

靜子:您選擇在這裏做研究,我想應該跟孩子有關吧。

騰村大笑:你覺得這是孩子們待的地方嗎?這裏的每一片磚瓦都有幾百歲。這是我待的地方,我和我研究的對象。所以說,不是我選擇跟孩子們待在一起,而是孩子們選擇跟我待在一起。

靜子:可孩子們早在這裏了,而您還沒有我來得早呢。

騰村:我整天待在這樓裏,來了你也不知道。當然,我確實來了也沒多長時間,但我的研究對象早守在這裏等我來了。

靜子:就是這些嗎?

騰村:你看到的隻是冰山一角。這些玩藝,某種意義上說都不是我的研究對象,它們都是別人、包括你舅舅他們送來的。說實在的,它們沒什麼研究價值,隻有觀賞價值。呶,那個藍光四射的青花瓷壺就是你舅舅昨天送來的。這是個好東西,是宋代龍泉官窯燒製的貢品,我喜歡的。你應該知道,你舅舅很關心你。

靜子:他對您說了什麼?

騰村:這個就不說了吧,說說你的孩子吧,我把千惠交給你,你們合作愉快嗎?

靜子:愉快,很愉快,孩子們都很喜歡她。

騰村:這樣就好,千惠這女孩很機靈,上進心很強。不過,也許是太強了,跟我其它幾個助手相處得不好,所以我才把她交給你,希望你們能相處得好。

靜子:您放心好了,我們相處得很好。

騰村:現在來談談我吧,記得幾個月前你曾托小野來說,你認識一個醫生能治我的病。

靜子:是的……

騰村搶白:謝謝你的好意。

靜子:但小野說您不感興趣,所以……

騰村搶白:看來你確實不了解我,你知道我是怎麼變成一個廢人的嗎?

千惠:您是大教授,怎麼能說是廢人……

騰村搶白:你不必恭維我,站不起來就是廢人,隻不過我廢在身體上,不像支那人,廢在心智上。想知道我是怎麼變成廢人的嗎?

靜子:該是……意外吧?

騰村:我是自殘的,是我自己把腳筋挑斷的。

靜子沒出聲,大概是驚得不知該說什麼了。

騰村:我的家族你應該有所耳聞,這個得天獨厚的優勢使我很早以前就能夠得到我想要的一切,無論是幸運也好,造化弄人也罷,總之我完全可以隻是享受,終其一生。因此,早年的我不思進取,整日美酒佳人。二十年前我偶遇一個高人,此人知天命,曾多次為天皇占卜,他告訴我,好色將會毀掉我的一生。我生來是一個好色的人,這是天性,沒辦法的。輕狂的我聽而不聞,照舊沉迷於酒色中,直到兩年後發生了一件事,迫使我拿起刀子自己割斷了腳筋。

靜子:發生了什麼事……

騰村:我做了一個夢,要來中國做這個研究,這個研究如果做成了,我將成為比天皇還要偉大的人物。在夢中,我還得到一個警告,五年內不得近女色,我的事業才能興旺發達,等到那一天,天下的女人都是我的。哈哈,我覺得這條件不苛刻,對我還是很照顧的是不是?隻要忍五年折磨可得天下,事業、名聲、金錢、女人,都是我的,何樂不為。難的是,我的身體如何才能忍得住多年寂寞?隻有一個辦法,把自己廢了,出不了門。我就這樣把自己廢了。我廢了,哪個女人還會來找我?沒了!我就這樣開始一生的事業追求。誰都知道,像我這樣的廢人,如果還想得到女人青睞,隻有一個辦法,就是取得事業成功,幹出一番偉大的事業,做人上人。現在我做到了,我靠我的研究成為了我們的國寶,因此我也重新擁有了一切。你也看見了,我身邊不缺女人,她們都為我爭風吃醋呢。靜子小姐,你聽了這些是不是覺得我這人很古怪,很可怕?我要說,但凡天才都是古怪的,你不該怕我,你該喜歡我才是,靜子小姐。

靜子:對不起,我已經不是小姐了……

騰村:聽說你有個男朋友,是個支那人。

靜子:嗯。

騰村:他很優秀嗎?

靜子:他很愛我……

騰村:你也愛他?

靜子:……

騰村:以我對支那人了解,沒有一個支那人是值得我們靜子去愛的。哈哈,園長閣下,恕我直言,那個支那人愛的也許不是你,而是你舅舅。

靜子:不……對不起,教授,不早了,我該告辭了……

騰村:哈哈,時間是並不晚,你是討厭我了,因為你愛那個支那人。

靜子起身走,一邊說:教授,你言重了,謝謝您對我的關心,但我確實該走了,因為孩子們要休息了,再見……

騰村:我相信我們會再見的。

靜子走後,屋子好一會沒出聲,再出聲時,是小野急步跑來的腳步聲,顯然他是被騰村用電鈴叫來的。小野問騰村有何吩咐,騰村似乎還沉浸在剛才跟靜子的對話中,自言自語說:現在遲了嘛,九點鍾都還不到,還早著的嘛,叫院長來陪我下棋。

這一夜,騰村和院長下了一夜棋。

聽上去院長棋藝也不低,但跟騰村比還是差一大截。騰村跟他下的是讓子棋,最多時讓到五個子,但院長還是屢戰屢敗。可見,騰村的棋藝是十分的高……

老J幾乎每天都給我們送來小軍的竊聽記錄。看著這些記錄,我有兩個深切的感受:一,我們的對手是個接近於瘋子的天才,他有常人沒有的智力和喜好,他的忍受力、創造力,包括破壞力也是常人沒有的。他身上有一種孤注一擲的邪惡勁,他為一個夢可以割斷自己腳筋,而現在他被另一個夢鼓舞著,為實現這個夢他完全可能幹出任何喪盡天良的壞事。二,他的魔爪已經對孩子們下手,香甜的糖果,一天兩次,日複一日地進入孩子們稚嫩的身體,我們必須盡快阻止他的惡行,然而我們束手無策。除了老J可以偶爾趁黑摸進去外,我們始終找不到進幼兒園的辦法。

我們其實早得知騰村喜愛收藏中國陶瓷,因為經常有人去給他送這些東西,所以二哥一直四處在找這些玩藝。野夫送的那個龍泉官窯燒製的青花酒壺,就是二哥花大價錢找一個古董商買來的,原以為這樣可以引得他好奇,進而召見一下二哥,誰想到,他連野夫都不想見。靜子這邊,雖然她對金深水依然一往情深,對我也越來越友好,但我們的關係始終找不到突破的機會,她在幼兒園是個“局外者”,在我們這兒也一直是個局外者,我們不知如何利用她,她也不知如何幫助我們。更何況,如果她了解情況後會幫助我們嗎?畢竟她是野夫的親人,肩上扛著日本的軍銜。

更可惡的是,王木天這邊,非但不幫助我們,還陰險歹毒地暗算我們,打擊我們,給我們惹出一堆事,迫使高寬不得不離開南京,讓我們一時無法集中精力去實施春曉行動。本來,高寬那陣子已經在做一項工作,聯係哈爾濱的同誌,想找到小美她們三姐妹可能有的親人,通過她們的親人來做她們三姐妹的工作,爭取得到她們的幫助。我們分析,隻要找到合適的人,她們三姐妹是可以爭取過來的,這也是我們當時惟一一個較為安全可靠的突破口。可由於高寬臨時去了蘇北新四軍處避險,這項工作隻好停下來,後來他又突然犧牲,這項工作被迫徹底停止。再說,那陣子我們麵臨的麻煩實在太多,阿牛哥暴露了,我也處在暴露的邊緣,接下來我的孩子要生下來,還要找“丈夫”,等等,一堆棘手事亟待處理解決,迫使我們無暇顧及幼兒園的事,隻好暫時將春曉行動擱起來。好在靠阿寬在天之靈的保佑,我不但保住了秘密身份,還藉此打了一個大勝仗,把盧胖子和俞猴子都掃地出門,讓金深水當了我們頭,使我們在保安局內贏得了從未有過的大好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