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3)

01

其實,靜子近日的異常不可能不引起騰村關注,幾天閉門不出,突然又被我接走,去哪裏?見什麼人?幹什麼?靜子會不會揭發他的醜行?等等,同樣不可能不引起騰村好奇。擔心,他是不會有的,隻有好奇,我想。

所以,我接靜子去醫院的路上,從開始便有了“尾巴。”當我把靜子送進老金病房,從樓上下來時,千惠客氣地朝我迎上來,讓我跟她上車。上了車,不客氣了,小野揚了揚一個黑色眼罩對我嬉皮笑臉說:“對不起,我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他不想讓你知道他住在哪裏,所以請配合一下。”我奪下眼罩,我說:“不勞駕了,我自己來吧。”我知道要見我的人是誰,卻不知他為何要見我。

去幼兒園的路我太熟悉,即使蒙著眼,我照樣知道車子行駛在何處。一路上我不停地在想,騰村為何要見我,會問我什麼問題,會不會對我施以獸行,萬一出現那種情況,我該如何應對……腦袋裏像煮了鍋開水,一大堆問題橫衝直撞,過度的緊張讓我覺得累不可支。我的手是自由的,上車後我一直使勁在摸坐墊縫裏的塵灰,我要把手弄髒,合適的時候摸到臉上去。運氣不錯,我摸到了半片瓜子殼,我把它塞到門牙和虎牙之間的牙縫裏。我還努力擠出眼淚,並不停地使勁眨眼,這樣如果到時摘下眼罩,我的眼睛也許會布血絲,眼瞼腫脹。

不過,我的努力是多餘的,騰村並不想讓我看到他“尊容”,他對“低人一等”的支那女人似乎也不感興趣,何況還是一個孕婦。我那時身孕還不明顯,但我可以裝得明顯一點,騰村一眼看出來,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沒想到你是兩個人。”我說:“中國人對懷孕女人專門有個說法,叫‘有喜’,就是說我現在身上有喜呢,太君見我就是見喜,是好事情。”我說的是一口流利的日語,說的話又是那麼投其所好,讓騰村一下對我少了敵意。他問我是在哪裏學的日語,我說我父親有一半生意在日本,至今在京都和大阪還有兩家酒店和不少生意,小時候我經常去日本,家裏也經常接待日本客人,我幾乎沒有專門學過就會說日語。當他得知我是林大老板的女兒、汪精衛關照的人後,他讓小野給我端了一杯茶,假惺惺地說:“原來是一位貴客,怠慢了。”

我說:“太君的意思我可以摘下眼罩了?”

他說:“這就不必了,你該聽得出來,我是坐在輪椅上的,我是個廢物,你還是給我留個麵子吧。”

我說:“太君……”

他說:“別叫我太君,我是個學者,叫我先生吧。”

我說:“先生身邊有車、有侍從,一定是個大學者,怎麼會是廢物?”

他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說:“不知道。”

他說:“真的不知道,靜子沒有向你說起過我?”

我說:“這裏麵的事園長從來沒跟我說起一個字,要不是有幸來見到你,我還不知道這裏麵有先生這麼一個大學者。我可不可冒昧問先生,您是園長的親人嗎?我知道,野夫機關長是園長的親人,好像是舅舅吧。”

他說:“是的,我也是靜子的親人,我是她哥哥。”

呸,你這畜生!我心裏罵,嘴上笑道:“我叫園長是叫姐姐的,姐姐的哥哥自然也是我的哥哥,也許我該喊您哥哥,先生?”

他怎麼可能允許我跟他稱兄道妹?因為考試還沒有開始。萬一我考輸了,我就是垃圾,什麼林懷靳、汪精衛都救不了我。事後我知道,當時他手裏已經拿著我給靜子的信,那是靜子被我接走後小野去她屋裏搜來的。他喊我來,當然不是要給我結識他的機會,而是要問我話,考我試。

“你接她去了哪裏?”

“醫院,陸軍總醫院內科217病房。”

“裏麵住著什麼人?”

“是我們頭,金副局長。”

“他們是什麼關係?”

“好像是在談戀愛。”

“他們談戀愛跟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一個是我的長官嘛,一個是我認的姐姐。”

“據我所知,園長這幾天身體不好,都在家休息,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見了她發現她有點病怏怏,問她是不是生病了,她說沒有。”

“你為什麼要來接她走?”

“是她打電話通知我的。”

“她怎麼知道你的長官生病了?”

“是我告訴她的。”

“你怎麼告訴她的?”

“嗯,我托門衛給她交了封信。”

其實,所有問題都是圍繞我給靜子的這封信出的,標準答案也是這封信。所以,當時我如果要回避這封信就完蛋了。事實上我是有點想回避的,一則我不知道信已經在他手上,二則這封信中我把金深水對靜子銘心刻骨的愛表達得太充分,我擔心騰村知道這些後會遷怒於老金,對老金不利。所以沒有回避,完全是一念之差,也許是因為一時慌張,也許是冥冥中阿寬給我的安排吧。當我承認有這封信後,我馬上意識到,後麵的話不能再編,隻能按照信裏的意思說實話,因為隨後騰村時刻都可以去找靜子要這封信來對證。

就這樣,我反而得了救,對他的每一個問,我答得都跟他捏在手中的信裏說的一模一樣——我幾乎得了個滿分!獎品是一盒包裝精美的糖,他說,這是送給我未來的孩子的。我不知道這糖裏有沒有含毒,我曾想找人去化驗一下,卻苦於找不到人,至今還放在我的書房裏。我有種預感,這糖裏一定是加了毒的,這個瘋子,這個畜生,你別指望他會對誰發慈悲。

02

話說回來,靜子見到金深水後,沒有像二哥預料的一樣,情不自禁地倒在老金懷裏傾吐衷腸。老金告訴我,靜子那天的表現虛弱又鎮定,好像除了生病,她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老金說:“她進來後一直坐在病床前,握著我的手,麵色蒼白,但依然強行露出笑容,對我作了一番解釋,意思是我誤會了,她這些天不接我電話、不見我,隻是因為生病了,沒有別的原因。我問她是什麼病,她說是病毒性感冒引起的支氣管發炎,很厲害,發了幾天高燒,現在還沒有完全好。我想把她拉到身邊來,她不願意,說是病毒性感冒要傳染的,我也在生病,很容易傳染給我。也因為這個原因,她坐了不到十分鍾就走了。”這個結果,確實讓我們有點意外又感遺憾。

以後,靜子開始正常上班,我和老金給她去電她也接,隻是很難約出來,一個月間,我印象老金隻約她出來過一次,那還不完全是為老金,而是為了老金的養子山山。山山是老金以前軍統的同誌劉小穎和陳耀的孩子,一年前陳耀和劉小穎相繼去世,山山成了孤兒,老金把他當兒子收養,朝夕相處,感情很好。一個下午,山山突然發高燒,送到陸軍醫院看病,醫生懷疑是得了急性腦膜炎,建議轉到日方所屬的東京友邦醫院去看,那裏有這方麵的專家。可那醫院我們平時沒往來,人際不熟,人送去,住了院,醫生遲遲不來會診,把老金急壞了,遂向靜子告急。就是這一回,靜子叫了就趕來,來了就找人,通了關係,山山遂及時得到救治,轉危為安。

山山病好出院後,我提議老金可以感謝的名義請靜子出來吃餐飯。老金約了她,她也答應出來,但臨時又沒有赴約,說是生病了。我知情後,給靜子打去電話想慰問她,照例是小美先接的電話,說靜子這會兒在醫院,無法接電話。我問靜子生了什麼病,要不要緊,小美的回答讓我十分意外:“園長沒有生病,她在醫院有事。”我問什麼事,小美說:“我怎麼知道,這你要問園長本人,反正是有事。我們醫院事情多得很。”我這才反應過來,她說的醫院是指騰村那兒。掛電話前,小美又特別地申明:“以後你找園長別打這個電話,她以後不是我們園長了,她去醫院工作了。”她怎麼去醫院工作?放下電話,我回味小美的話,總覺得她話音裏有話,令我多思。

這樣又過去一個多月,保安局院子裏,那三棵從東京移植來的櫻花開了,又謝了,天氣轉眼間變熱了,幼兒園裏的女孩子們開始換上漂亮的花裙子了,但我們卻沒有靜子的一點消息。一天深夜,我已經睡著了,二哥突然叫醒我,讓我去樓下客廳談事。我起床,下樓,從廳堂的穿衣鏡前經過時,我從鏡子裏看見穿著睡衣的我明顯隆起了腹部,頗有孕婦的樣子。我走進客廳,看到金深水立在客廳中央,一臉神采,雙眼亮得像剛從戰場上凱旋歸來,興奮得坐不下去。我知道有好事,問他有什麼好消息。老金看看二哥,示意他說。

“老金見到靜子了。”二哥對我說,“他剛跟靜子分手,靜子把騰村強奸她的事跟他說了。”

“是嗎?”太突然了!我疑惑地看著老金,迫切地問他。

“是的,”他說,“我見到她了,終於見到她了,太好了!她真的跟我說了那些事,我明顯感覺得到她現在非常痛恨騰村,她甚至說恨不得要親手宰了他。這下好了,太好了,我覺得下一步我們可以爭取她了。”

這確實是個好消息,及時雨啊,雪中送炭啊。要知道,自老J犧牲後,這兩個多月來,春曉行動完全陷入困境中,我們有心無力,束手無策,茫茫然,甚至連靜子這條線都幾乎斷了。這時候,靜子突然出現,而且有這麼大的變化,超出我們的期待。

03

很多事是後來靜子告訴我的,她遭騰村強暴後,內心自是十分痛苦,甚至想一死了之,隻因孩子新一這麼小,她下不了狠心。死不起,躲得起,最後她決定帶上孩子離開幼兒園,一走了之。騰村知情後發話:大人可以走,孩子留下。他給靜子兩條路,這是一條路:其實是死路,因為這等於是不讓她走!另有一條路是要靜子離開幼兒園,去他身邊當助手,幼兒園由千惠來當園長。可以想象,這個新職意味著什麼,就是名正言順的去做他玩偶,任其糟蹋。這其實是一條比死還叫靜子難受的路。但為了孩子,靜子別無選擇,隻能忍辱苟活。

此時的騰村研究上的事已經很少,藥已經有,隻是個劑量問題。這是個時間問題,三個月檢測一次數據,其它時間都是空的。幹嗎?健身,喝茶,下茶,收藏陶瓷,總之,都是玩的事。俗話說,好吃不如茶泡飯,好玩不如人玩人。用騰村自己的話說,他天生好色,女人成了他其樂無窮的玩物。千惠,百惠,十惠,小惠,都是他的小綿羊,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言聽計從,百依百順。也許是太依順了,不刺激,玩膩了,才盯上了靜子。靜子不是小綿羊,靜子有小脾氣,跟他鬧別扭,反而更挑逗他,成了他的新寵。一時間,騰村幾乎天天晚上把靜子留在樓裏,對她進行百般折磨。騰村不但玩的女人多,玩的名堂也多,他有一間專門做愛的房間,裏麵有各種配合做愛的工具、刑具。這畜生其實有施虐症,做愛時喜歡施虐,輕則咬、掐、吐口水,或出惡言辱罵;重則把人捆起來,鞭打,揪拔陰毛,甚至用煙頭燒燙奶頭、用辣椒水灌下身。凡此種種,殘忍,病態,瘋狂,不可思議,更不堪忍受。

那天金深水碰見靜子,就是因為頭天晚上靜子被施虐,肩膀脫臼,去醫院看病,回去的路上恰好被金深水撞見。這是一次具有曆史性意義的會麵,它把我們每一個人的曆史都改變了!老金說:“我沒有想到在那兒碰到她,更沒想到一個多月不見,靜子變得那麼落魄、憔悴,埋著頭,僂著腰,一隻手被綁帶套著,吊掛在胸前,臉上一點神采也沒有,臉色黯然,目光畏縮,像個剛從戰場上逃回來的哀兵。最讓我沒想到的是,靜子一見我眼淚水就奪眶而出。”可以想象,這些日子靜子受的傷害太深了,她心裏積壓著太多的悲傷和恨,急需一個出口,一個傾訴、發泄的機會。可誰能給她這個機會?幼兒園裏的同事都是騰村的奴才,舅舅野夫一心想往上爬,幾乎成了騰村的走狗,孩子太小,更不可能,老金嘛,迫於騰村的淫威又不敢相見。騰村把她害得成一個可憐的孤家寡人,舉目無親,苦海深重,生不如死。恰在這時老金從天而降,不期而遇,一聲聲親切又喜悅的呼喊,一道道帶著體溫和溫情的目光,把靜子的內心一下戳破了。

老金說:“說實在的,我還沒開始正式問她什麼,隻是順便問了一句你的手怎麼了,她便斷斷續續地跟我講起了她令人發指的遭遇和近況。”轉述了靜子的遭遇和對騰村的恨後,老金言之鑿鑿地對我們說,“我覺得機會來了,現在我們可以跟她攤牌,把騰村的罪惡給她攤出來看,讓她更加認清騰村這個魔鬼的真麵目。”

二哥說:“光認清沒用,關鍵是要幫助我們。”

老金說:“能不能幫我們現在我不敢說,但我相信她絕對不會揭發我們。”

二哥說:“如果這能保證當然可以說,畢竟她孩子也是受害者,說了隻會加深她對騰村的恨。”

老金說:“我可以保證。”

我們決定放手一搏!那陣子,靜子因為要上醫院換藥,我們要見她不難。難的是讓誰去跟她說,是老金單獨跟她說,還是我和老金一起去跟她說。因為我對情況最了解,口才也比老金好,老金要求我跟他一起說。但這樣我們有預謀的感覺太明顯,怕引起靜子多心。如果讓我單獨去跟她說,又怎麼也找不到一個說的途徑,去路上碰她?太巧了,容易叫她懷疑是老金安排的;給她寫信,又怕落入他人之手,引火燒身。最後還是我靈機一動想出一個方案,事後證明效果是不錯的。

在我的方案中,老金扮演的是個不知情的角色,他先單獨去醫院守著,見到靜子後請她到辦公室去小坐。靜子出來是看病的,在外麵呆的時間不宜過長,喝茶、吃飯很容易被謝絕,去辦公室坐一坐的時間是有的。老金一進辦公室,看到桌上放著一堆我送上去的文件,即對靜子說:“喲,我忽然想起來了,你那個林妹妹啊幾次跟我說要見你,說她有重要事情要跟你通報,我問她什麼事她還跟我保密,要不我叫她來見一見你?”靜子推辭,但老金會說服她的。老金說:“我聽她隱約說過,說你們幼兒園是個魔窟,藏著駭人聽聞的罪惡,我在想會不會是騰村強暴你的事被她聽說了?”一下點到靜子的穴位,使她變得比老金還急切地想見我。

於是,我被叫上樓去。

於是,我一五一十把幼兒園的秘密毫無保留地端出來。為了激發靜子對騰村的恨,我特意準備了幾份竊聽記錄,其中一份內容是虛構的,是說騰村對新一(靜子兒子)非但沒有關照,反而有意加害他,給他單獨吃一種毒性最重的糖。

靜子聽得目瞪口呆,老金卻暴跳如雷,大罵騰村。罵夠了騰村,老金又掉頭罵我:“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這麼喪盡天良的事我們必須阻止他!”我說:“第一,我也是才聽說不久,第二,我想先跟靜子說,讓她幫我證實之後再跟你說也不遲。”老金說:“你撒謊,我懷疑你早知道了,沒準就是那次騰村見你時他親口對你說的。”我說:“胡扯!他在作惡怎麼可能跟我說?”老金說:“因為他是個瘋子,變態狂,他要跟你炫耀他的狗屁才華。”我說:“你少跟我廢話,現在我們需要盡快證實他到底有沒有在幹這事,如果確有其事,說明他真是個瘋子,我們要想法阻止他才是,你怎麼還在跟我羅嗦這些。”他說:“我羅嗦是因為我不相信有這種事,這哪是人幹的事,連孩子都要糟蹋。”我說:“我也不相信,所以我想問了靜子後再向你彙報,現在靜子就在麵前,你可以問她。”他說:“你自己都說不清楚,我問什麼。”我說:“我剛才不是說了那麼多,你可以問靜子我說的對不對,以前是不是有個女孩突然死了,現在那些孩子是不是在分組吃一種糖果,還有,醫院地下是不是有通往熹園的暗道,暗道裏是不是有個地下工廠。”我們就這樣,故意當著靜子的麵吵,唱雙簧,亂彈琴,目的是要把我們想對靜子說的話巧妙地說給她聽,讓她表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