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靜子表了態:以前確實有個女孩死了,現在那些孩子也確實在分組吃一種糖果。至於醫院地下有沒有通往熹園的暗道,暗道裏有沒有工廠,她不知道。老金聽了靜子這麼說,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自言自語:“這麼說,看來確有其事。我的天哪,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惡的人,對孩子也下得了手。騰村,你這個沒人性的魔鬼,你糟蹋大人也罷了,怎麼能把魔掌伸向孩子。靜子,我相信你以前一定不知道這事,因為新一也是受害者。”

我說:“而且是最大的受害者。”

老金說:“是的,所以我相信你以前一定不知道。但現在知道了,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靜子沉默一會,說:“我聽你的。”

我連忙也對老金說:“我也聽你的,為了救這些孩子,我甘願赴湯蹈火。”

老金繼續跟我演著,對我說:“你連門都進不了怎麼赴湯蹈火,暫時我們還是要靠靜子。我覺得先還是要以證實為主,剛才靜子也說了,地下有沒有暗道,暗道裏有沒有工廠,她不知道。那麼到底有沒有,這個必須要搞清楚,如果有,就不用懷疑了,說明騰村肯定在搞鬼名堂。如果沒有——我希望沒有,到時我們再來商量。”

我說:“肯定有。”

他說:“口說無憑,眼見為實。靜子,這就拜托你了,你回去後去查一下,如果有,這也是我們下一步行動的主要目標。”

靜子答應了。

老金說:“要快,因為你今後出來不容易,最好就在這幾天,你去醫院看病期間。”

靜子又答應了。

從靜子的態度看,我們沒有理由懷疑她在敷衍我們。但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靜子都沒有出來,也沒有聯係我們。她的傷情肯定還沒有好,但就是不出來。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是靜子反悔了,還是出事了,她的行動被發現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靜子!靜子!靜子!我們在心裏一遍遍呼喚她的名字,白天黑夜都在幼兒園四周轉溜,試圖捕捉到一點信息,卻是一無所獲。

就這樣,絕望的陰影被時間拉長又拉長,一個星期過去了,依舊沒有一點靜子的信息,我們基本上絕望了。為此,我們決定冒險行動,緊急調來阿牛哥,準備遠距離射殺騰村,同時安排趙叔叔去炸毀那個地下工廠。我們想隻要阿牛哥幹掉騰村,裏麵一定會亂套,趙叔叔也一定能得手。如果這不行,二哥準備硬拚,出動所有人去幹一票,豁出去了!總之,我們決定孤注一擲,準備付出一切代價去完成任務。那幾天,我們小組所有同誌都天天在外麵,密切注視敵人行蹤,緊張配備武器炸毀,準備行動,包括也準備好了逃跑路線。

到第九天,我們方方麵麵都準備得差不多了,萬事具備,隻等東風,卻不曾想到,有人已經在夜裏為我們轟轟烈烈地行動了。

04

這天大清早,我剛起床,正在漱口,老金打來電話,讓我迅速去單位。到了單位,我看到反特處屋前,幾輛摩托開著引擎,反特處的官兵進進出出,都忙著整裝出發,一副風聲鶴唳的樣子。我徑直去老金辦公室,他正在打電話,在朝人吼:“你的人怎麼還沒有出發?少囉嗦,快走!野夫都已經到場了,你不是找罵嘛!”

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可聽說野夫出動了,想必是大事,我替老金著急。哪知道,老金掛了電話對我笑,“天上丟餡餅了,昨晚熹園著大火,而且我要特別說明,是鬼子高級將領住的那片院子,據說大火燒了整整一夜,希望能燒死幾個大家夥。”我問是怎麼回事,他說:“我也不知道,這不,正準備去現場看。”他讓我在單位守著,靜候佳音。

老金還沒回來,我從反特處那邊已經得到消息,昨晚大火燒死十幾個人。這麼多人!真是佳音啊。中午老金回來,給我帶回更好的消息:著火的地方是老J發現的那個院子,就是我們懷疑跟幼兒園有暗道、地下有工廠的那片日式園林建築。這不正是我們一心想搗毀的地方!老金說,現在完全成一片廢墟,住在裏麵的那些女犯有一半葬身火海,屍體都燒糊了。天哪,真是天大的喜訊啊!

那麼這到底是誰幹的好事?我們首先想到可能是革老那邊的人幹的,畢竟重慶也曾經給他們下達過任務。去見革老,革老隻字不提,問了也是三不知,足見這事跟他們沒關。那麼會不會是我們組織其他小組的同誌呢?或者是重慶方麵的其他小組呢?四方打聽,也沒有相關消息。照理,這麼重大的任務,哪個小組完成了都一定會報上去,上麵也會通報表彰。現在這事上無文,下無音,成了無頭案,確實叫人費解。

很快,相繼冒出兩件怪事:一是野夫被調走,據說是去了前線,明顯是被罰了;二是我們保安局新來一位局長,可以說老金也被罰了,沒當上局長。兩人都跟靜子有關:一為舅舅,一為情人,不禁使人猜測,這把火是靜子放的,他倆在替她受過。但確切的消息一直沒有,我們見不到靜子,也見不到幼兒園任何其他人。火災發生後,幼兒園徹底成了禁地,日軍憲兵司令部直接接管了它,大門由持槍哨兵把守,以前孩子們還偶爾出來踏青、出遊,現在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後來,慢慢地,消息一點點冒出來,先是我們聽說靜子死了,就死在那場大火中;後來又聽說騰村和那個院長都死了;後來又聽說院長其實沒有死,隻是受了重傷,住在某個醫院裏。後來我們查到,住在東京友邦醫院,我們去人偵察發現,他傷勢非常重,一直昏迷不醒,隨時都可能死。算他命大,經過半個多月搶救,他起死為生,醒了過來。醒過來就要接受調查,騰村之死是個大事,怎麼能死得不明不白?他受命把事發經過寫成材料,事隔兩個月後這份資料恰巧被老金看到。至此,我們才完全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那時我已經懷胎十月,大腹便便,在家等著臨產了。

根據院長提供的材料,加上我的猜測,事情應該是這樣的:靜子跟我們最後一次分手後,一回到幼兒園就開始尋找地下暗道。她沒有馬上找到,但後來還是找到了,並沿著暗道一直走到盡頭,發現了那個地下工廠。不巧的是,靜子返回途中正好被院長撞見。那個工廠是院長在管的,他經常要去現場指揮那些女犯幹活。事情暴露了!騰村連夜對靜子進行審問,審問不出結果開始折磨她,變本加厲地對她施行性施虐,先是讓院長用高壓電棒擊打她,把她擊昏後用尖刀在她背上刻字,靜子痛醒後,騰村又令院長強奸她。就在院長對靜子實施強奸時,靜子抓起尖刀連刺院長,接著又刺騰村:一個是猝不及防,一個是沒腳的廢物,都是該死的惡魔!結果表明:一個是真被殺死了(騰村),一個隻是重傷,後來被救活了(院長)。

之後,我想靜子一定是去放火燒了工廠。據說,靜子的屍體是在暗道裏發現的,且身上沒有燒傷痕跡。我猜測,她放火後可能想回幼兒園帶上兒子逃走,但火勢迅速蔓延,加之暗道裏通風條件差,煙霧迅速灌滿通道,她因窒息而死。糖和糖紙都是油性的,一當著火蔓延的速度是非常快的,所以也才會燒死那麼多女犯,她們當時都應該在睡覺吧。

可惜,沒有燒死小野。

不過,無所謂了,工廠毀了,騰村死了,他瘋狂的春蕾行動隻有去陰間……

外一章

01

以上是我根據林嬰嬰留下的手稿編寫的。很遺憾,手稿至此戛然而止:它就這麼結束了,像一個不幸生命猝然離去。其實沒有結束,隻是後麵的內容被漫長的時間弄丟了。我數了一下,後頭還有二十一頁的墨跡,但清晰可辨的字跡幾乎尋不到一個。顯然筆記本落過水。我想象落水的方式:不是浸入,不是雨淋,而是——也許筆記本放在箱子底部,水從箱子底部慢慢滲入,積了個底,然後又經曆了一定時間的洇透。

幸虧,隻洇透了二十一頁!

手稿是寫在一本十六開大、一百八十頁厚的褐色牛皮紙外殼的線裝筆記本上的,裏麵的紙張是銅板白紙,本色無疑是白色,但在漫長歲月的侵蝕下,如今已成淺黃色,墨跡也變得疏淡,有一種曆盡滄桑的意味。手稿以日記格式寫成,起始日是一九四一年六月七日,終止時間是個謎。作為日記,當中有不少日常瑣事記錄,比如當日天氣、突發事務、一些特別心緒等。我的案頭工作首先是刪,把這些日常瑣事和部分過於情緒性的文字刪除;其次是增,諸如文中部分書信、引文、竊聽記錄——就是那些楷體字,大約有三分之二的內容,是我根據資料加補進去的。當然,為了便於閱讀,我對文字也做了一定潤色,並分了章節。但總的說,我做的工作量不大,頂多是一個編輯的工作。

2003年夏天,我闊別多年的老首長王亞坤夫婦專程來成都看我,交給我“一箱子材料”,林嬰嬰的手稿就在其中。那麼他們又是如何得到這些材料的?聽聽王亞坤老首長對我說的就知道了。

可以想見,老首長對這次談話是作了精心準備的,也許在對我說之前已經在心裏默念過多遍,所以談得很沉著,斟字酌句,有思考。老首長的談話中又夾著另一個人的談話錄音,我都錄了音。這是錄音記錄,我基本未作調整,隻是分段分行而已。

王亞坤的談話錄音——

那是五年前,你知道,那時候我已離開鼓山,到洪山橋工作,我妻子顏麗也隨我調到山下醫院上班。福州是沒有冬天的,部隊上的生活又很單純,一年四季我們都有午睡的習慣。我記得,他開始叩門的聲音很輕,以至我聽了好久也吃不準是在敲我家的門。那聲音很縹緲,很不真實,也許更像是記憶中的聲音,或是在敲旁人的門。後來,有一聲敲得有些近乎絕望的用力,我終於聽清楚是在敲我家門,便去開門。看見一位銀發老人,穿一套畢挺的西服,頭上戴一頂黑色的禮帽,手上還握著一根漆亮的拐杖,跟電影中的人物似的,有種我陌生的風采。我想他一定是敲錯門了,因為我家的門從來沒有被這樣的人敲開過。但出於對老人的恭敬,我還是客氣地問他找誰。他問這是誰家嗎,問的是我妻子的名字。

我說:“是的,我是她愛人。”

他說:“哦,你好,請問她在家嗎,你太太?”

我說在的,並專門為他暢開門,請他進屋。他似乎有些猶豫,慢吞吞地把鞋子在棕墊上擦了又擦,一邊磨蹭一邊又有些遺憾地說:“最好去我那裏,我住在珍珠飯店,不遠,但這天……突然下雨了。”他說話口音很怪,既有江浙味,又帶有港台腔。這時我妻子已從臥室出來,我一邊把老人迎進屋,一邊告訴妻子老人是來找她的。我妻子客氣地上前,接過老人的手杖和帽子,安排他在藤椅上坐下。他坐著,有很長一段時間一句話不說,隻是神秘地看著我妻子,好像有話難以啟口,又好像腦子斷路了,把要說的話卡在了喉嚨裏。

突然,他仿佛醒過來似的對我妻子說:“你長得真像你母親。”

我想他是在無話找話,因為我妻子和我嶽母並不像,我嶽母的生相有點冷漠又帶點兒怨氣,而我妻子人們都說她有張高高興興的臉,一對甜蜜的酒渦使她顯得格外親切,討人歡喜。在生活中,說我妻子像她母親的人很少,他是少有的一個。

我妻子問他:“您認識我母親?”

他點點頭,說的還是剛才那句話:“像啊,真像啊,簡直跟她一模一樣。”沉靜一會又說,自言自語地,“多少年了,我總是反複說要來看看你,現在總算來了,看到了你,啊,想不到……”他抬起頭深情地望著我妻子,目光充滿驚喜的光芒,撫摸著我妻子。後來,他突然又困難地搖搖頭,感歎道:“唉,她要能見到你該會多高興。”

我問:“誰?”

他說:“你妻子的母親,也就是你的嶽母大人。”

我和妻子變得越發惶惑,我妻子說:“我們夏天才回老家看過母親。”

他說:“不,那不是你母親。”話像子彈一樣射出!但馬上他又冷靜下來,用一種客氣的請求的目光注視我妻子和我說,“也許我不該告訴你們,你們不會相信的。但我又必須告訴你們,因為這是你母親生前對我的囑托。”頓了頓,專門往我妻子湊近了一下,說,“我說的是你親生母親,不是你家鄉那個母親。你覺得我說的很荒唐是不?是的,這是我想得到的,我昨天才從你家鄉來,我知道他們什麼也沒同你說過。他們不對你說也許是為了愛護你,也許是想等我來說。不過我到今天才出現,他們已不準我說了。這次我去你老家見了你現在的父母,臨別時他們再三要求我別來找你。我理解他們的心情,確實,事情到今天再來提起實在是晚了,你接受不了,他們也接受不了。我想我要早來三十年他們一定不會這樣的,可我遲遲不來,他們以為我死了,所以就打消了失去你的思想準備。但我還是來了,對不起。”他特意掉頭看我一眼,對我說,“也對不起你。”

盡管他口音很怪,我還是聽清了他說的每一個字,可同時我又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相信,我妻子一定比我更有這種感覺,如入五裏之雲,如在夢中。

他又轉頭看著我妻子,接著說:“剛才我說了他們——你現在的父母——叫我別來找你,我甚至都答應了,可我還是來了,我也對不起他們。但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他們,包括你們,我是決計要告訴你的,告訴你事情真相是我這一生的願望,也是你母親——我不得不說明,是你親生母親——的願望,臨終遺願啊。我知道,在今天,在你自己都已經做了母親的年紀裏,我,一個你平素聞所未聞的人,突然跟你提起什麼親生父母,你一定不會相信的。你相信自己的記憶和感情,你的記憶和感情在忠實地告訴你,你現在的父母就是你的父母,你惟一的父母,你相信他們就像相信你手上的一顆痣。但我要告訴你,一個人對自己的出生是沒有記憶的,也請你相信我的誠實。你可以看得出我已經很老,死亡對我來說是轉眼之間的事。你看,這滿把皺褶的老臉,還有這手杖,這樣一個老人,生活是真空的,他扳著手指計算著末日的到來,同時要捫心自問一下:什麼事情我應該在生前把它完成,否則死不瞑目。好,就這樣,我想到了你,想到了你母親,想到了讓你知道事實真相,是我此生此世該做的最後一件事。這件事我必須做,因為能做這件事的人這世上也許隻有我一個人,我是這世上惟一掌握你秘密的人,包括你現在的父母,他們對你身世也是一知半解。譬如你真正的父母到底是誰,這問題要他們是回答不了的。他們能告訴你的無非是多少年前,我,一個汪偽政府裏的偽軍長官,在怎樣一個夜晚,怎樣將你委托給他們,他們又是怎樣把你帶回那個小鎮,怎樣撫養你,等等,而背後的很多真情他們是不知曉的。”

一個幾十年都對自己身世確信無疑的人,有一天,一位素不相識的人突然告訴你說,你現在父母親不是你親生父母──像《紅燈記》中的奶奶告訴鐵梅一樣。發生這樣的事情是可怕的,也不公平。確實,接下來我和妻子被他陌生又離奇的說法搞得非常緊張不安。我說過,那天下午天在下雨,雨後來越下越大,這位客人,這位神秘的銀發老人,他為自己從來有的信念的驅使,跟我們講述了我妻子秘密的身世,也是他傳奇的經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