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金深水,從美國來。
02
依然是王亞坤的談話錄音——
這天下午,老人的心情一直處在激動中,說了很多動情的話。他甚至還幾次流淚,讓我和妻子的情緒也大受感染。他告訴我們,我妻子的真正父母是他在敵後戰鬥的戰友,父親叫高寬,母親叫林嬰嬰。高寬在我妻子出生前已經不幸遇難,而林嬰嬰則在我妻子出生後第二天又遭不幸——身份暴露,被捕入獄。
“是我親自帶人去醫院抓她的。”老人對我妻子說,“那時你出生才兩天,我擔心把你留在醫院,沒人管,會死掉。所以,我暗示你母親一定要把你帶走,她肯定也是這麼想的,死死抱住你不肯放手。當然如果沒我在場,你母親怎麼鬧都沒用的,那些人都沒人性的,他們會把你當場摔死,也不會準許一個犯人抱著孩子去坐牢。這也是我為什麼要親自帶人去抓你母親的原因,我要把你送進監獄,給你一條生路。”
就這樣,我妻子出生第二天就跟她母親林嬰嬰一起去坐牢了,一坐就是三個多月。其間金深水花錢買通了兩個獄卒,在敵人對林嬰嬰執行槍決的前幾天,他用一個死嬰把我妻子從牢房裏調換出來。
老人對我妻子感歎道:“唉,那天晚上,天也像現在一樣下著大雨,你被我裝在一個旅行袋裏拎出來,一路上我鬼鬼祟祟的,像拎著一袋偷來的贓物,害怕你隨時的啼哭把我出賣。你倒是好,始終沒哭一聲,我幾乎一路都在感激你的沉默。可到家一看才發現,真是可怕啊,你知道怎麼了?原來我拉死了拉鏈,中途沒給你透氣,你差點就被悶死在裏麵。幸虧天在下雨,雨水淋濕了布袋,總算有些水汽透露進去,要不我這一輩子都要向你母親懺悔。你不知道,你母親為了生下你把她一切都抵上了。”
老人告訴我們,我妻子現在的母親,養母,是他一個遠房姨娘的女兒,幾年前因為逃婚,離家出走找到他。當時他在杭州警官學校(戴笠的人材基地)當教官,而且剛做父親,家裏正少人手,就把她留在家裏,以後一直跟著他,幫他帶孩子,做家務,直到鬼子占領杭州才各奔東西。老人說:“說來也正巧,一個多月前,她抱著還不滿周歲的孩子又來南京找我,說是丈夫在給鬼子做挑夫時染了急病死了,她孤兒寡母活不下去,找我還是想來投靠我。我問她孩子還吃不吃奶,她說吃的,我就說好的,我給你找份工作做。我特意給她找了一個在學校燒飯的工作,這樣可以保證她頓頓吃得飽,有奶水給孩子吃。我還要求她必須繼續給孩子喂奶,不能停。她當時一定不理解我為什麼會有這個要求,當然,等我把你從監獄裏偷出來交給她時,她一定知道了。我怕她繼續待在南京眼多嘴雜,萬一傳出風聲去不好,沒過多久我籌到一筆錢,給了她,親自把她送上火車,送她回了老家。”用老人的話說,那時候我妻子還不到四個月,不可能有記憶的。
我妻子顏麗完全不能接受老人的“胡言亂語”,以她能表現的方式:又是哭,又是鬧,總之是極盡所能地表示著抗議和拒絕。老人一邊道著歉,一邊說等雨見小後,他要帶我們去賓館,他帶來了眾多證據可以證明他說的決非虛妄。後來雨小了,他果然執意要求我們跟他去賓館。我妻子堅決不肯去,這也是她表示抗議的一種方式。盡管我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但我憑直覺相信老人說的,最後我說服妻子,讓我隨老人去了賓館。
到了賓館,老人打開一隻厚實的牛皮箱子,裏麵放滿了各式各樣的老舊的東西:書信、照片、帶照片的相框、文件、圖章、紙條、筆記本、書籍、電報紙、子彈殼、絲巾、領章、帽徵、懷表、花名冊、衣服、指北針、金戒指,等等,五花八門的東西,看得我眼花繚亂。老人則如數家珍又情緒高亢地對我訴說著這些東西的來曆,我聽著、問著,興趣越來越濃,興致越來越高。晚上分手時,老人從箱子裏翻出一本用黃紗巾包的褐色牛皮紙外殼的線裝筆記本,讓我轉交給我妻子,一邊對我解釋道:“這是林嬰嬰的手稿,我已經替你愛人保管了半個多世紀了,以後還是請她自己保管吧。她是林嬰嬰的女兒,這是鐵的事實,任何人都不可改變。我希望她勇敢地接受這個事實,好讓她父母的在天之靈得到安息,也好讓我這把老骨頭了掉一大心事。”
我帶著筆記本回到家,已是深夜一點多鍾,我妻子還沒有睡,哭腫的眼睛依然紅著,見了我哭著對我說:“我下午去郵局給我媽打電話了。”我問:“她說什麼了?”她哭得更加響亮,“媽說……是真的……”我說:“那你就認這個事實吧。”她說:“我認了,我要去見他。”她是說要去金老。我說:“都什麼時候了,明天去見吧,今天你就看看它吧。”我指的是林嬰嬰留下的筆記本。
這個晚上我和妻子通宵未睡,輪流把筆記本上的每一個字都看了。最後二十一頁的墨跡也反複研究著看了。墨跡並沒有因為我們的特殊身份和虔誠之心向我們顯靈。第二天,妻子比我還著急,吃了早飯就催我去賓館。到了賓館,老人家還在餐廳裏吃早飯,人頭攢動的餐廳裏,老人的一頭銀發顯得格外紮眼。見了我妻子,老人家不及坐下,又是不自禁地對她感歎一句:“你長得真像你母親。”
隨後的一周時間,我們天天和老人在一起,他一口口把我妻子叫女兒,我們在心理上也把他當作了自己的父輩,願意聽他說,渴望從他的記憶中了解父輩的生平曆史。他跟我們說了很多很多,我把他說的都做了錄音,走的時候老人家還把一箱子資料留給了我們。他也許已預感到自己來日不多,希望我們來妥善保管這些東西。這些年來,我們一直把它們當寶貝一樣保管著,同時又收集了不少新東西,希望找一個作家來把它寫成書,聽說你現在成了大作家,我們甭提有多高興了。我和顏醫生都是年過花甲的人了,卻從沒有給兩位老人做過任何事,我們衷心希望把這件事做成、做好,以告慰兩位老人的在天之靈,也告慰自己。我們把所有資料都帶來了,懇切希望你能幫我們了掉這個心願,你有什麼要求都可以說,我們一定極盡所能配合你、支持你、報答你……
03
我說過,王亞坤先生是我的老首長,曾經多年關照過我,聽他對我說懇求的話,我心裏非常難過。我沒有讓他多說,拍了胸脯,爽快地答應下來。隻是,事情的進展沒我像想象的那麼順利,我第一稿寫出來後,他們不滿意,多少讓我感到疚愧。其實說到底是個構思的問題,構思的問題決定著怎麼使用、處理這些材料。材料確實很多,我第一稿就因為沒有好的構思,導致很多材料用不上,用上了的似乎也不那麼真實,所以他們不同意出版。他們希望我重新寫,我一時缺乏衝動,一拖又拖。直到2008年,五年後,我才重新出發,開筆寫。這一次,我找到了比較理想的構思,就是:讓金深水和林嬰嬰分頭來講述這段曆史,寫得比較順利,結果也好。老首長夫婦看了都滿意,同意出版。但到了出版社手上,又出妖怪了,說這是重大曆史題材,要國安部審稿。這一審又是長長的時間,到三年後才獲得同意出版的終審意見。
總的說,雖然我“幾易其稿”,但都不是創作性的勞動,用的材料都是現存的,大多是金深水老人留下的,少許是王亞坤夫婦後來東奔西走搜來的,它們原本零散、雜亂,像散落的珍珠,我做的工作主要是“刪繁就簡”,盡量把它們串好,合乎情理。
當然,確實很遺憾,林嬰嬰的手稿最後二十一頁成了無字的密碼,沒有人能完全破譯這些內容,但大致內容金深水是知道的。下麵是金深水老人對王亞坤夫婦說的錄音——
好,現在你們知道,你們母親已經講到,我們最後其實是靠靜子完成了春曉行動任務,這說來好像……怎麼說呢,有點不光彩是不?我們投入了那麼多精力,犧牲了那麼多人,最後竟是靠一個外人來完成任務的,好像我們沒有用場似的。不能這麼講,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尤其是搞地下工作,我們很多付出是得不到回報的,即使沒有任務,出一個叛徒,一幹人都要去死,去付出慘痛的代價。為什麼說我們是在刀尖上行走的人,就是這個道理,付出、犧牲是我們的代號,而我們要做的事總是那麼難、那麼險,如果敵人不出錯,堵死所有漏洞,不露一點破綻,我們也許很難完成一項任務。就是說,我們提著腦袋在幹什麼?等敵人犯錯!隻要是人總會出錯的,你從小吃飯喝水,吃喝了幾十年還是難免要嗆著,要漏飯粒。我們的工作就是在等敵人出錯,或者給敵人製造錯誤。從當時情況看,我們已充分了解騰村的個性、喜好和作息規律,以及地下工廠的情況,即使沒有靜子,我們照樣可以完成任務。正如林嬰嬰在手稿中說的,我們已經做好兩手準備,我們準備豁出去了,以命賭命,不惜付出最大代價也要完成任務。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夠完成任務的,即使沒有靜子。
當然,最後由靜子幫我們完成任務,是有些偶然。其實,我們很多任務都是在偶然中完成的,但決不是無意的偶然,而是有意的偶然,是必然中的偶然。比如說靜子,如果我們不在她身上付出那麼多,不做她工作,她會去尋找暗道嗎?她去尋找暗道,說明已經是我們的同誌、戰友。我們能把一個鬼子的同胞發展成我們的同誌,你能說我們沒有用場嗎?沒有付出嗎?我們付出得太多了,靈和肉都付出了!
唉,我必須控製老年人東拉西扯的習慣,趕緊講講你母親最後的事情。是這樣的,完成春曉行動任務後,組織上安排我們小組的同誌絡續離開了南京,因為當時南京的局勢對我們很不利,王木天和周佛海勾結在一起打擊我們,對我們的安全造成很大威脅。最後,真正留下來的隻有我和你母親,還有小紅。你們舅舅,就是老A同誌,他是上海南京兩邊跑。要不是他還扮著你母親名義上的丈夫,我估計他也走了,他不時來南京是為了迎接你的出生。
林嬰嬰在日記中已經提到,靜子出事後,野夫滾蛋了,我也受到排擠,到手的局長被一個莫明其妙的人搶占了。此人原是警察局行偵大隊長,姓呂,曾在周佛海公館當過衛隊長,是個二杆子,待人處事很不講道理。他對保安局不了解,卻來了就想耍威風,包括對林嬰嬰。那時你在你母親肚子裏已經七個月,他居然給你母親出了一張很混賬的牌:把孩子處理掉提她當處長,否則他要另外調人來當處長。混蛋!太下作了!他其實是想把你母親拉攏過去,做他的鐵杆死黨。試想,如果誰願意用孩子來換取這個位置,以後自然會對他惟命是從。
可孩子怎麼能處理?不處理吧,整天在他眼前挺個大肚子晃,又怕他看不順眼,哪天又出什麼混賬主意。我和你們舅舅研究決定,索性讓你母親請產假,在家保胎,這樣他看不見,眼不見為淨,省得他瞎操心了。所以,你母親在生你前那段時間是比較輕鬆的,要不是有鬼子,作為馮八金的女兒,你母親在懷孕之初便會被養在家裏,被孩子父親及一堆傭人眾星捧月地嗬護著,悠閑和幸福像空氣一樣包圍著她,使她一輩子都對這段時光充滿甜蜜而溫暖的回憶。現在好了,最後兩個多月基本上是這樣,她天天守在家裏,很少出門做事。就在這期間,她開始寫日記,回顧了自己的一生……
據金深水老人說,林嬰嬰是在醫院生孩子時暴露身份的,孩子胎位不正,難產。巨大的疼痛消耗了她全部體力,她多次昏迷過去,醒來後又多次拚了命的發力,最後拚了整整一個通宵才把孩子生下來。可她的身份也因此暴露了,因為她在疼痛和掙紮中反複喊叫一個人名——阿寬!高寬!新來的保安局長原來是警察局行偵大隊長,當然知道高寬是什麼人,曾經滿大街通緝過他,大家都知道。那麼林嬰嬰為什麼要在生孩子時喊他?這個問題一點不高深,一般人都想得到。
林嬰嬰的身份就這樣被敵人懷疑!
然後,敵人去她水佐崗家裏一查,電台、密碼本、聯絡表都找出來了。就這樣,林嬰嬰和楊豐懋,還有小紅,都被逮捕歸案。最後,我聽到金深水老人在錄音機裏這樣說道——
幸虧,林嬰嬰去醫院時帶走了筆記本,否則筆記本落入敵人手裏,那樣我也完了。我跟林嬰嬰真是天生有緣,她總是在有意無意保護我,可惜我沒有保護好她啊,連她臨終托付我的日記本都沒有保護好,把那麼多頁的內容弄丟了。是的,是我弄丟的,我太粗心了!我前麵說過,女兒,那天我把你從監獄裏偷出來時天在下大雨,瓢潑大雨啊。剛才我也說了,如果沒有這場雨你也許就被悶死在了袋子裏,是雨水救了你。可我不知道,你母親沒跟我說,袋子裏還有一本筆記本,就墊在你的繈褓下,在袋子的最底部。那天我是開車去接你的,監獄在雨花台那邊,很遠的,必須開車。車子停在監獄裏,我把你從監獄裏拎出來後,擔心出門時或在路上遭衛兵檢查,我沒敢把你放在身邊,我把你放在車子後備箱裏。門衛其實沒有檢查,進雨花台城門時哨兵也沒有檢查。那天雨實在太大了,哨兵看我車牌是保安局的,懶得出來查。就這樣,我一路暢通無阻,直奔我表妹租住的地方。停了車,我打開後備箱,發現你一點動靜沒有,這時我才想起剛才忘了給你拉開拉鏈。我連忙拉開拉鏈,把你從袋子裏挖出來,發現你已經奄奄一息。我輕輕拍打你,你沒一點反應,急得我連忙衝進樓裏去找表妹。到了表妹屋裏,我們連忙搶救,打你巴掌,掐你人中,總算把你從生死線上搶回來。就是這麼一忙一亂,我根本忘了車上還有一隻袋子,後來回到家也沒想起來。直到第二天去上班,看到車才想起來,那時後備箱裏已經積了一層雨水。那時的車子哪像現在,密封好,滴水不進,再說那天的雨真大,整整下了一夜,後備箱裏全是漏進去的雨水。筆記本就是這麼被浸濕的,等我發現時不行了,後麵好多頁都濕透了,罪過,罪過啊……
磁帶噝噝地走著,仿佛是時間的腳步聲,不會停止。
老人家真的說了很多,最後我聽到老人好像抓住了顏醫生的手,這樣深情地說——
哦,女兒,我的女兒啊,請你不要怪我跟你說了這麼多,我是決計要跟你說這些的,我要把我所知道的有關你父母的事一點一滴的,都要盡量如數地交給你,讓你知道,請你記牢。我說女兒,你要好好地把這一切都記在心上,因為你是他們惟一的後人。我時常想,這世上除了你也許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可以懷念他們的人,他們的親人、朋友、戰友,很多已經在那場戰爭中犧牲,幸存下來的現在也該老死了,或者說正在死亡,就像我。
哦,女兒,我們的女兒,過去了那麼多年,我能說的也許還沒有丟掉的多,過去了那麼多年,我真的丟掉了很多記憶。我為什麼不早幾十年來跟你說這些,那就是我另外的故事了,你要感興趣的話以後我會跟你說的。作為一個在敵後幹了一輩子的老地下工作者,我現在這把年紀也許都無法說完我的故事了,因為太多,太多了……
2011年7月出版
2015年9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