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承(1 / 3)

這些年來,我就像發現一塊陌生的土地那樣,一點一點地被他身上夢一樣的神秘智慧所震驚所迷惑。除了對人有些孤僻和冷漠外,我認為他和他祖母沒有什麼兩樣,兩人就如兩滴水一樣相似相像。阿基米德說,如果給他一個支點,他可以把地球撬動,我堅信他是這樣一個人。

01

我在南方的幾條交叉的鐵路線上輾轉了兩個年休假,先後采訪了五十一位多半年邁老弱的知情者,並查閱了上百萬字的資料後,終於有信心坐下來寫作本書。南方的經曆讓我懂得了什麼叫南方。以我切身的感受言,到了南方後,我全身的汗毛孔都變得笑嘻嘻起來,在甜蜜地呼吸,在癡迷地享受,在如花地嫵媚,甚至連亂糟糟的汗毛也一根根靈活起來,似乎還黑了一層。所以,我最後選擇在南方的某地作為寫作基地是不難理解的,難以理解的是,由於寫作地域的變更,導致我寫作風格也出現某些變化。我明顯感覺到,溫潤的氣候使我對一向感到困難的寫作變得格外有勇氣又有耐心,同時也使我講述的故事變得像南方的植物一樣枝繁葉茂。坦率說,我故事的主人公到現在都還沒有出現,不過,已經快出現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已經出現,隻不過我們看不見而已,就像我們無法看見種子在潮濕的地底下生長發芽一樣。

說真的,二十一年前,天才女子容幼英生產大頭鬼的一幕,由於它種種空前絕世的可怖性,人們不相信這樣的事情以後還會再有。然而,就在無名女子入住容家的幾個月之後,同樣一幕又在無名女子頭上翻版重演了。因為年輕,無名女子的喊叫聲顯得更加嘹亮,亮得跟刀走似的,在幽深的院子飛來舞去,把顫悠悠的火光驚得更加顫悠悠,甚至連失聰的長兄都被驚得心驚肉跳的。接生婆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換了一撥又一撥,每一個走的人身上都有股濃烈的血腥味,身上腳下都沾滿血跡,跟劊子手似的。血從產床上流到地下,又從屋子裏流躥到屋子外,到了外頭還在頑強地流,順著青石板的縫隙流,一直流躥到植有幾棵臘梅的泥地亂草裏。梅花混長在亂草裏,本是要死不活的,但這年冬天幾棵臘梅居然都花開二度,據說就是因為吃了人血的緣故。臘梅花開的時候,無名女子早已魄散魂飛,不知是在哪裏做了冤魂野鬼。

所有的經事者都說,無名女子最後能把孩子生出來簡直是個奇跡;那些人又說,如果孩子生了,大人又活了,那簡直就是天大的奇跡,奇跡的奇跡。隻是奇跡的奇跡沒有降臨,孩子生下後,無名女子在如注的血流中撒手人寰。奇跡的奇跡不是那麼好創造的,除非生命不是血肉做的。問題不在這裏,問題是待人把孩子臉上的血水洗盡後,人們驚愕地發現,小東西從頭到腳無一不是大頭鬼的再現,烏發蓬蓬,頭顱巨碩無比,甚至連屁股上的黑色月牙形胎記都如出一轍。事情到這地步,小黎黎的那套騙術自然成了鬼話一把,一個本是半人半仙、令人敬而畏之的神秘之子,就這樣轉眼成了一個大逆不道的猙獰野鬼。要不是長嫂在小東西頭臉上多少瞅見一點小姑姨(即大頭算盤)的印象,恐怕連慈悲的佛心也是要將他遺棄荒郊的。換句話說,在麵臨棄與不棄的重要關頭,是小東西和他祖母的那點宿命的掛相保救了他,把他留在了容家深宅裏。

然而,留的是一條命,至於容家人應有的尊貴是沒有的,甚至連名姓都是沒有的。很長一段時間,喊他的人都叫他死鬼。一天,洋先生從負責撫養死鬼的那對老仆人夫婦的門前走過,後者客氣地將其邀進屋,請他給死鬼換個叫法。他們都人老怕死了,覺得死鬼的這叫法聽了實在毛骨悚然,像是有點在催他們命似的,所以一直想換個叫法。曾經自己私自改的一些叫法,什麼阿貓阿狗的,也許是因為不貼切吧,沒人跟著他們喊,左鄰右舍還是喜歡死鬼死鬼的叫,叫得兩老常常夜裏做噩夢。所以,迫切地想請洋先生拿個貼切的叫法,以便讓大家都跟著來喊。

洋先生就是早年間給容家老奶奶圓過夢的那個西洋人,他一度深得容家老奶奶偏愛,卻不是所有有錢人都喜歡的。有一次,他在碼頭上給一個外省來的茶葉商圓夢卜命,結果是飽受一頓毒打,手腳骨雙雙被打斷不說,連兩隻藍色而明亮的眼睛也被滅了一隻。他靠斷手斷足和一隻獨眼爬到容家門口,容家人以老奶奶亡靈的善心收容了他,然後就一進不出,流落在容家,以他的智識和大徹大悟後有的厭世精神尋得一份稱職的事務,就是替這個顯貴的家族修訂家譜。年複一年地,如今,他比容家任何人都熟悉這個大家族裏的枝枝節節,過去現在,男人女人,明曆暗史,興衰榮枯,以及環環之間的起承轉換、瓜瓜葛葛,無不在他的心底筆頭。所以,死鬼是何許人,哪條根的哪隻瓜,這隻瓜是臭是香,是明的還是暗的,貴的賤的,榮的辱的,旁人或許雲裏霧裏,而他是心知肚明的。也正因心知肚明,所以這名或號就顯得越發的難拿。

洋先生思忖,冠名得先要有姓,姓什麼?照理他該姓林,但這有點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意思,是倒人胃口的;姓容,那是隔代又越軌的事,扒不著邊的;隨他生身之母姓,無名女子又哪來的姓?即便有也是姓不得的,那分明是把已埋在地下的屎挖出來往容家人臉上貼,豈不是遭罵!思來想去,冠名的想頭是斷絕了,隻想給他捏個貼切的號算了。洋先生端詳著孩子鬥大的腦袋,想他生來無爹無娘的悲苦,和必將自生自滅的命運,突然靈機一動,報出一個號:大頭蟲。

事情傳到佛堂裏,念經的人一邊聞著香煙一邊思考著說:

“雖說都是煞星,但大頭鬼克死的是我容家大才女,所以叫他鬼是最合適不過的。但這小東西克死的是個世間最不要臉的爛女人,她膽敢褻瀆佛主,真正是罪該萬死,該遭天殺!克死她是替天行道,為人除惡,叫他鬼是有些埋冤了他,那麼以後就喊他大頭蟲好了,反正肯定不會是一條龍的。”

大頭蟲!

大頭蟲!

大頭蟲像一條蟲一樣地生。

大頭蟲!

大頭蟲!

大頭蟲如一根草一樣地長。

偌大的院子裏,真正把大頭蟲當人看、當孩子待的大概隻有一個人,就是來自大洋彼岸的落魄人洋先生。他在完成每日一課的晨讀和午休後,經常順著一條卵石鋪花的幽徑,漫步來到老仆人夫婦屋裏,到站在木桶裏的大頭蟲邊坐上一會兒,抽一袋煙,用他母語講述著自己夜裏做過的夢——好像是講給大頭蟲聽的,其實隻能是自己聽,因為大頭蟲還聽不懂。有時候,他也會給大頭蟲帶來個鈴鐺或者泥人蠟像什麼的,等等這些似乎使大頭蟲對他產生了深厚感情。後來,等大頭蟲的腳力可以使他甩手甩腳地出門時,他最先獨自去的地方就是洋先生起居工作的梨園。

梨園,顧名思義,是有梨樹的,是兩棵百年老古的梨樹,園中還有一棟帶閣樓的小木屋,曾經是容家人貯藏鴉片和藥草的地方。有一年間,一女婢莫名失蹤,先以為是跟哪個男人私奔了,後又在這小屋裏發現了她腐爛的屍骨。女婢的死因不得而知,但死訊赫赫地不脛而走,鬧得容家上下無人不知。從那以後,梨園便成了鬼地和陰森可怖的象征,人人談起色變,孩子胡鬧,大人往往這樣威脅:再胡鬧把你丟到梨園去!洋先生就是靠著這份虛怯的人心,享受著獨門獨院的清靜和自在。梨花開的時候,看著燦爛如霞的梨花,聞著撲鼻賞心的花香,洋先生深信,這就是他曆盡艱辛、漂泊一生尋覓的地方。梨花謝的時候,他把敗落的梨花拾揀起來,曬幹,置於閣樓上,這樣屋子裏長年都飄著梨花的香氣,有點四季如春的感覺。腸胃不舒暢時,他還用幹梨花泡水喝,喝了腸胃就舒坦了,靈驗得很。

大頭蟲來過一次後,就天天來,來了也不說話,隻立在梨樹下,目光跟著洋先生的身影動,默默地,怯怯地,像隻迷驚的小鹿。因為自小在木桶中站立,他開步走路的時間比一般孩子都早。但開口說話卻比誰都遲,兩歲多了,同齡的孩子已經會誦五言七律了,他還隻會發駕——駕——的單音。他失常的啞口一度使人懷疑他是個天生的啞巴,但是有一天,洋先生在竹榻上午休時,突然聽到有人在悲悲戚戚地喊他:

“大地——” “大地——”

“大地……”

在洋先生聽來,這是有人在用母語喊他爹爹。他睜開眼,看見大頭蟲立在他身邊,小手拉著他衣襟,淚眼汪汪的。這是大頭蟲第一次開口喊人,他把洋先生當做他親爹,現在親爹死了,於是他哭了,哭著喊他活過來。從這天起,洋先生把大頭蟲接到梨園來一起住了,幾天後,年屆八旬的洋先生在梨樹上做了架秋千,作為大頭蟲三歲生日的禮物送給他。

大頭蟲在梨花的飄落中長大。

八年後,在一年一度的梨花飛舞的時節,洋先生白天迎著飛舞的梨花,在蹣跚的步履中精心斟酌著每一個用詞,晚上又把白天打好的腹稿付諸墨紙,幾天後落成了一封寫給省城老黎黎之子小黎黎的書信。信在抽屜裏又擱了一年有餘,直到老人分明預感到來日有限時,才又拿出來,落上時間,差大頭蟲把它送上郵路。由於戰火的關係,小黎黎居無定所,行無規矩,信在幾十天後才收到。

信上這樣寫道:

尊敬的校長先生:

健安!

我不知給您去信是不是我迂頑一生中犯下的最後一個錯誤。因為擔心是個錯誤,也因為我想和大頭蟲盡量地多相處一天,所以我不會即日便寄出此信。信上路的時日,必是我臨終的前夕,這樣即使是錯誤,我也將幸免於責難。我將以亡靈的特權拒絕世間對我的任何責難,因為我在世間所遭的責難已足夠的多和深。同時,我還將以亡靈洞察世間特有的目光注視您對我信中所言的重視程度,以及落實情況。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無異是我的遺書,我在這片人鬼混居的土地上已活過長長的將近一個世紀,我知道你們對待死人的恭敬和對待活人的刻薄是一樣的令人歎服的。所以,我基本上相信您不會違逆我的遺願。

遺願隻有一個,是關於大頭蟲的,這些年來我是他實際意義上的監護人,而日益臨近的喪鍾聲告訴我,我能監護的時日委實已不多,需另有人來監護。現在,我懇求您來做他以後的監護人。我想,您起碼有三個理由做他的監護人:

1.他是由於您和您父親(老黎黎)的善心和勇氣才有幸降臨人世的;

2.無論如何他是你們容家的後代,他的祖母曾經是您父親在人間的最愛和至珍;

3.這孩子天資極其聰穎。這些年來,我就像發現一塊陌生的土地那樣,一點一點地被他身上夢一樣的神秘智慧所震驚所迷惑。除了待人有些孤僻和冷漠外,我認為他和他祖母沒有什麼兩樣,兩人就如兩滴水一樣的相像,天智過人,悟性極高,性格沉靜有力。阿基米德說,如果給他一個支點,他可以把地球撬動,我堅信他是這樣一個人。但現在他還需要我們,因為他才十二虛歲。

尊敬的人,請相信我說的,讓他離開這裏,把他帶去您的身邊生活,他需要您,需要愛,需要受教育,甚至還需要您給他一個真正的名字。

懇求!

懇求!

是一個生者的懇求。

也是一個亡靈的懇求。

垂死者R·J

銅鎮,一九四四年六月八日

02

一九四四年的N大學和N大學所在的省城C市是多災多難的,首先是遭到了戰火的洗禮,然後又受日偽政府蹂躪,城市和城市裏的人心都有了巨大變化。當小黎黎收到洋先生信時,猛烈的戰火是平息了,但由虛偽的臨時政府衍生出來的各種混亂局麵卻達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此時老黎黎已去世多年,隨著父親餘威的減弱,加上對偽政府的不合作態度,小黎黎在N大學的地位已出現難以逆轉的動搖。偽政府對小黎黎本是器重有加的,一個他是名人,具有他人沒有的利用價值;二個他們容家在國民政府手頭是受冷落的,也是容易被利用的。所以,偽政府成立之初,便慷慨地給時任副校長的小黎黎下了份正校長的任命狀,以為這樣足以收買小黎黎。沒想到,小黎黎當眾將任命狀對開撕掉,並留下一句鏗鏘壯語——

亡國之事,我們容家人寧死不從!

結果可想而知,小黎黎贏得了人心,卻失去了官職。他本來早就想去銅鎮避避偽政府討厭的嘴臉,其中包括校園裏盛行一時的人事和權力之爭,洋先生的來信無疑使他加快了行程。他在反複默念著洋先生的信中走下輪船,一眼看見立在縹緲風雨中的管家。管家迎上來向他道安,他唐突地發問:

“洋先生好嗎?”

“洋先生走了。”管家說,“早走了。”

小黎黎心裏咯噔一下,又問:

“那孩子呢?”

“老爺問的是誰?”

“大頭蟲。”

“他還在梨園。”

在梨園是在梨園,但在幹什麼是少有人知道的,因為他幾乎不出那個園子,旁的人也不去那裏。他像個幽靈,都知道他在院子裏,卻難得看到他人影。此外,在管家的口裏,大頭蟲幾乎可以肯定是個啞巴。

“我還沒有從他嘴巴聽懂過一句話。”管家說,“他很少開口說話,就是開了口,說的話也是跟啞巴一樣,沒人聽得懂。”

管家又說,院子裏的下人都在說,洋先生死前曾跟當家的三老爺磕過頭,為的就是讓大頭蟲在他死後繼續待在梨園裏,不要將他掃地出門。又說,洋先生還把他私藏幾十年的金幣都留給了大頭蟲,現在大頭蟲大概就靠這些金幣生活著,因為容家並沒有支付給他生活必需的錢糧。

小黎黎是第二天晌午走進梨園的,雨止了,但接連幾天來的雨水已把園子浸得精濕,腳步踩在濕軟的泥土上,腳印凹下去,深得要弄髒鞋幫。但眼前,小黎黎看不見一隻人的腳印,樹上的蜘蛛網都是空的,蜘蛛都避雨躲到了屋簷下,有的則在門前張了網,要不是煙囪正冒著煙,還有砧板上刀切的聲音,他想不出這裏還住有人。

大頭蟲正在切紅薯,鍋裏滾著水,有很少的米粒像蝌蚪一樣上躥下跳著。對小黎黎的闖入,他沒有驚奇,也沒有慍怒,隻是看了他一眼,然後繼續忙自己的,好像進來的是剛出去的——他爺爺?或者一隻狗。他的個子比老人想的要小,頭也沒傳說的那麼大,隻是頭蓋顯得有些高尖,像戴頂瓜皮帽似的——也許是因為高尖才顯得不大。總之,從生相上看,小黎黎不覺得他有什麼過人之處,相比之下他冷漠、沉靜的神色和舉止倒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有點少年老成的寡淡。屋子是一間拉通的,一眼看得見一個人起居的全部和質量,燒、吃、住都是簡陋到頭的,唯一像樣的是以前藥草房留下的一排藥櫃子,一張書桌,和一把太師椅。書桌上攤開著一卷書,是大開本的,紙張透露出古老的意味。小黎黎合起書看了看封麵,居然是一冊英文版的《大不列顛百科全書》。小黎黎放回書,疑惑地看著孩子,問:

“這是你在看嗎?”

大頭蟲點點頭。

“看不看得懂?”

大頭蟲又點點頭。

“是洋先生教你的?”

對方還是點點頭。

“你老是不開口,難道真是啞巴?”小黎黎說,聲音裏帶點兒指責的意思,“如果是的就跟我再點個頭,如果不是就對我開口說話。”為了怕他聽不懂國語,小黎黎還用英語重複了這段話。

大頭蟲走到灶邊,把切好的紅薯倒入開水裏,然後用英語回答說他不是啞巴。

小黎黎又問他會不會說國語,大頭蟲用國語回答說會的。

小黎黎笑了笑,說:“你的國語說得跟我的英語一樣怪腔怪調,大概也是跟洋先生學的吧?”

大頭蟲又點點頭。

小黎黎說:“不要點頭。”

大頭蟲說:“好的。”

小黎黎說:“我已多年不說英語,生疏了,所以你最好跟我說國語。”

大頭蟲用國語說:“好的。”

小黎黎走到書桌前,在太師椅上坐下,點了支煙,又問:

“今年多大了?”

“十二。”

“除了教你看這些書,洋先生還教過你什麼?”

“沒有了。”

“難道洋先生沒教你怎麼圓夢?他可是出名的圓夢大師。”

“教了。”

“學會了嗎?”

“會了。”

“我做了個夢,給我圓一下可以嗎?”

“不可以。”

“為什麼?”

“我隻給自己圓夢。”

“那你給我說說看,你夢見了什麼?”

“我什麼都夢見了。”

“夢見過我嗎?”

“見過。”

“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

“誰?”

“容家第八代後代,生於一八八三年,排行廿一,名容小來,字東前,號澤土,人稱小黎黎,乃N大學創始人老黎黎之子。一九〇六年畢業於N大學數學係,一九一二年留學美國,獲麻省理工大學數學碩士學位,一九二六年回N大學從教至今,現任N大學副校長、數學教授。”

“對我很了解嘛。”

“容家的人我都了解。”

“這也是洋先生教的?”

“是。”

“他還教過你什麼?”

“沒有了。”

“上過學嗎?”

“沒有。”

“想上學嗎?”

“沒想過。”

鍋裏的水又沸騰起來,熱氣彌漫著屋子,夾雜著食熟的香氣。老人站起身來,準備去園子走走。孩子以為他要走,喊他留步,說洋先生有東西留給他。說著走到床前,從床底下摸索出一個紙包,遞給他說:

“老爹爹說過的,老爺要來了,就把這送給您。”

“老爹爹?”老人想了想,“你是說洋先生吧?”

“是。”

“這是什麼?”老人接過紙包。

“老爺打開看就知道了。”

東西被幾張泛黃的紙張包裹著,看起來不小,其實是虛張聲勢的,散開紙包,露出的是一尊可以用手握住的觀音像,由白玉雕刻而成,眉心裏鑲著一顆暗綠的藍寶石,仿佛是第三隻眼。小黎黎握在手上端詳著,頓時感覺到一股清爽的涼氣從手心裏往他周身漫溢,暗示出白玉品質的上乘。雕刻的手藝也是精湛的,而沉浸在手藝中的法度透露出的是它源遠流長的曆史。幾乎可以肯定,這是件上好的藏品,把它出手利祿是匪淺的。老爺掂量著,望著孩子,沉吟道:

“我與洋先生素無交道,他為何要送貴物與我?”

“不知道。”

“知道吧,這東西很值錢的,還是你留著吧。”

“不。”

“你自幼受洋先生厚愛,情同親人,它應該是你的。”

“不。”

“你比我更需要它。”

“不。”

“莫非是洋先生怕你賣不好價錢,托我代你把它出售?”

“不。”

正這麼說著時,老爺的目光無意間落到外包紙上,見上麵記滿了演算的數字,一遍一遍的演算,好像在算一個複雜的數目。把幾張紙全鋪開來看,都是一樣的,是一道一道的算術題。話題就這樣轉換了,老爺問:

“洋先生還在教你算術?”

“沒有。”

“這是誰做的?”

“我。”

“你在做什麼?”

“我在算老爹爹在世的日子……”

03

洋先生的死亡是從喉嚨開始的,也許是對他一生熱衷於圓夢事業的報複吧,總的說,他的一生得益於巧舌如簧的嘴巴,也禍害於這張遊說於陰陽間的烏鴉嘴。在給小黎黎醞釀遺書之前,他基本上已經失聲無語,這也使他預感到死期的來臨,所以才張羅起大頭蟲的前程後事。在一個個無聲的日子裏,每天早上,大頭蟲總是把一杯隨著季節變化而變化著濃淡的梨花水放在他床頭,他在淡約的花香中醒來,看見白色的梨花在水中嫋嫋伸張、蕩漾,心裏會感到平靜。這種土製的梨花水曾經是他驅散病症的良藥,他甚至覺得自己之所以能活出這麼一把高壽,靠的就是這簡單的東西。但當初他收集這些梨花,完全是出於無聊,抑或是梨花炫目的潔白和嬌柔吸引並喚醒了他的熱情,他收集起它們,把它們晾在屋簷下,幹爽了,放在床頭和書桌上,聞它們的幹香的同時,似乎也把花開的季節挽留在了身邊。

因為隻有一隻眼,腿腳又不靈便,每天在枯坐靜坐中度過,漸漸地他不可避免地有了便秘的憂患,嚴重時令他徒有生不如死的感覺。那年入冬,便秘的毛病又發作了,他沿用往常的辦法,早晨醒來後猛灌一大碗生冷的涼開水,然後又接連地灌,企盼迎來一場必要的腸絞腹痛。但這次便秘似乎有些頑固,幾天過去,涼開水下去一杯又一杯,肚子裏卻遲遲不見反應,靜若止水的,令他深感痛苦和絕望。這天晚上,他從鎮上揀草藥回來,趁著黑就把出門前備好的一碗涼水一飲而盡。因為喝得快,到最後他才覺出這水的味道有些異怪,同時還有一大把爛東西隨水一道衝入胃肚裏,叫他頓生蹊蹺。點了油燈看,才發現碗裏堆滿被水泡活的幹梨花,不知是風吹落進去的,還是耗子搗的亂。之前,他還沒聽說這幹梨花是可以飲用的,他忐忑不安地等待著由此可能引發的種種下場,甚至連死的準備也作好了。但是不等他把第一道草藥水熬出來,他就感到小腹隱隱地生痛,繼而是一種他夢寐以求的絞痛。他知道,好事情來了,在一陣激烈的連環響屁後,他去了茅房,出來時人已倍感輕鬆。

以往,輕鬆之時也是腸炎的開始之刻,便秘通暢後,往往要鬧上一兩天的腹瀉,有點物極必反的意思。而這次卻神秘地走出了怪圈,通了就通了,沒有派生任何不適或不正常的症狀,神秘之餘,梨花水的形象在他心中親熱地凸現出來。事情偶然又錯誤地開始,而結果卻變成了命運的巧妙安排。從那以後,他開始每天像人們泡茶喝一樣地泡梨花水喝,並且越喝越覺得它是個好東西。梨花水成了命運對他的恩賜,讓他孤寂老弱的生命平添了一份迷戀和日常。每年梨花開時,他總是感到無比充實和幸福,他收集著一朵朵香嫩的梨花,像在收集著自己的生命和健康一樣。在彌留之際,他每天都做夢,看見梨花在陽光下綻放,在風雨中飄落,暗示出他是多麼希望上帝在把他生命帶走的同時,也把梨花隨他一同帶走。

一天早晨,老人把大頭蟲喊到床前,要了紙筆,寫下這樣一句話:

我死後希望有梨花陪我一起入殮。

到了晚上,他又把大頭蟲喊到床前,要了紙筆,寫出了他更準確的願望:

我在人世八十九載,一年一朵,陪葬八十九朵梨花吧。

第二天清早,他再次把大頭蟲喊到床前,要了紙筆,進一步精確了他的願望:

算一算,八十九年有多少天,有多少天就陪葬多少朵梨花。

也許是對死亡的恐懼或想念把老人弄糊塗了,他在寫下這個精確得近乎複雜的願望時,一定忘記自己還從未教大頭蟲學過算術呢。

雖然沒學過,但簡單的加減還是會的。這是生活的細節,日常的一部分,對一個學齡孩童來說,不學也是可以無師自通的。從一定角度講,大頭蟲也是受過一定的數數和加減法訓練的,因為在每年梨花飄落的季節裏,洋先生把落地的梨花收拾好後,會叫大頭蟲數一數,數清楚,記在牆上,改天又叫他數,累記在牆上。就這樣,一場梨花落完了,大頭蟲數數和加減法的能力,包括個、十、百、千、萬的概念都有了一定訓練,不過也僅此而已。而現在他就要靠這點有限的本領,和洋先生早已親自擬定的碑文——上麵有他詳細的出生時間和地點——演算出他老爹爹漫長一生的天數。由於本領有限,他付出了超常多的時間,用整整一天才大功告成。在微暗的天色中,大頭蟲來到床前,把他刻苦演算出來的結果告訴老爹爹,後者當時已連點頭的氣力都沒了,隻是象征性地捏了下孩子的手,就最後一次閉了眼。所以,大頭蟲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算對,當他注意到老爺在看他演算草稿時,他第一次感到這個人與他的關係,對他的重要,因而心裏變得緊張、虛弱。

演算草稿總共有三頁,雖然沒有標頁碼,但小黎黎把它們一一鋪開看後,馬上就知道哪是第一頁。第一頁是這樣的:

一年:365(天)

二年: 365

+ 365

730(天)

三年: 730

+ 365

1095(天)

四年: 1095

+ 365

1460(天)

五年: 1460

+ 365

1825(天)

……

看著這些,小黎黎知道大頭蟲是不懂乘法的。不懂乘法,似乎也隻能用這笨辦法了。就這樣,他一年年地累加,一直加了89遍365,得出一個32485(天)的數目。然後他又用這個數目去減去一個253(天),最終得到的數字是:32232(天)。

大頭蟲問:“我算對了嗎?”

小黎黎想,這其實是不對的,因為這89年中並不是年年都是365天。365天是陽曆的算法,四年是要出一個閏月的,有閏月的這年叫閏年,實際上是366天。但他又想,這孩子才12歲,能把這麼大一堆數字正確無誤地累加出來已很不簡單。他不想打擊他,所以說是對的,而且還由衷地誇獎他:

“有一點你做得很好,就是你采用周年的算法,這是很討巧的。你想,如果不這樣算,你就得把一頭一尾兩個不滿的年份都一天天地去數,現在這樣你隻要數最後一年就可以了,所以要省事多了。”

“可現在我還有更簡單的辦法。”大頭蟲說。

“什麼辦法?”

“我也不知道叫什麼辦法,你看嘛。”

說著,大頭蟲去床頭又翻出幾頁草稿紙給老爺看。

這幾頁紙不論是紙張大小、質地,還是字跡的濃淡,都跟剛才幾頁明顯不一,說明不是同一天留下的。大頭蟲說,這是他在安葬了老爹爹後做的。小黎黎翻來看,左邊是老一套的加法演算式,而右邊卻列出了個神秘的演算式,如下:

一年: 365(天) 365

·1

365(天)

兩年: 365 365

+ 365 ·2

730(天) 730(天)

三年: 730 365

+ 365 ·3

1095(天) 1095(天)

…… ……

不用說,他表明的神秘的·法演算式實際就是乘法,隻不過他不知道而已,所以隻能以他的方式表明。如此這般,一直對比著羅列到第20年。從第21年起,兩種算式的前後調了個頭,變成神秘的·法在前,加法在後,如下:

21年:365 7300

·21 +365

7665(天) 7665(天)

在這裏,小黎黎注意到,用·法算出來的7665的數字是經塗改過的,原來的數字好像是6565。以後每一年都如此,·法在前麵,加法在後麵,與此同時用·法算出來的數字不時有被塗改的跡象,更改為加法算出來的和數,而前20年(1~20年)·法下的數字是未曾塗改過的。這說明兩點:

1.前20年他主要是用加法在計算,用·法算是照樣畫葫蘆,不是完全獨立的,而從第21年起,他已經完全在用乘法演算,加法列出來隻是為了起驗證作用;

2.當時他對乘法規律尚未完全把握好,不時地還要出錯,所以出現了塗改現象。但後來則少有塗改,這又說明他慢慢已把乘法規律掌握好了。

這樣一年一年地算到第40年時,突然一下跳到第89年,以·法的方式得到一個32485(天)的數字,然後又減去253(天),便再次得到32232(天)的總數。他用一個圓圈把這個數字圈起,以示醒目,獨立地凸現在一群數的末端。

然後還有一頁草稿紙,上麵的演算很亂,但老爺一看就明白他這是在推敲、總結乘法規律。規律最後被清清楚楚地列在這頁紙的下端,老爺看著,嘴裏不禁跟著念出聲來——

一一得一

一二得二

一三得三……

二二得四

二三得六

二四得八……

三三得九

三四十二

三五十五

三六十八……

念出來的就是一道無誤的乘法口訣。

完了,老爺默然又茫然地望著孩子,心裏有一種盲目的、陌生的不真實之感。靜寂的屋子裏似乎還回蕩著他念誦乘法口訣的餘音,他出神地聆聽著,內心感到了某種伸展開來的舒服和熱誠。這時候,他深刻地預感到自己要不把孩子帶走已經不可能。他對自己說,在戰爭連綿不絕的年代,我任何不切實際的善舉都可能給自己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但這孩子是個天才,如果我今天不帶走他,也許是要悔恨一輩子的。

暑假結束前,小黎黎收到省城發來的電報,說學校已恢複教學,希望他盡快返校,準備開學的事。拿著電報,小黎黎想,校長可以不當,但學生不能不帶,於是喊來管家,吩咐給他準備走的事,末了還給了他幾張鈔票。後者道著謝,以為是老爺給他的賞錢。 老爺說:“這不是給你的賞錢,是要你去辦事情的。”

管家問:“老爺要辦什麼事?”

老爺說:“帶大頭蟲去鎮上做兩套衣服。”

管家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話,愣在那兒。

老爺又說:“等這事情辦好了,你就可以來領賞錢了。”

幾日後,管家辦好事情來領賞錢時,老爺又說:“去幫大頭蟲準備一下,明天隨我一道走。”

不用說,管家又以為自己聽錯了,愣在那兒。

老爺不得不又說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容家院子裏的狗突然狂吠起來。狗叫聲此起彼又起的,很快連成一片,把容家的主人和仆人都從床上拉起來,躲在窗洞後麵窺視外麵。憑著管家手裏擎的燈籠,窗洞裏的眼睛都驚異地睜圓了,因為他們看見大頭蟲穿著一身周正的新衣服,提著一隻洋先生漂洋過海帶來的牛皮箱,默默無聲又亦步亦趨地跟著老爺,畏畏懼懼的,像煞一個剛到陽間的小鬼。因為驚異,他們並不敢肯定自己看到的事情是真的,直到管家送完人回來,從管家的口中他們才肯定自己看到的一切是真的。

真的疑問就更多,老爺要帶他去哪裏?老爺帶他去幹什麼?大頭蟲還回來嗎?老爺為何對大頭蟲這麼好?等等等等。對此,管家的回答分兩種——

對主人是說:“不知道。”

對仆人是罵:“鬼知道!”

04

馬是把世界變小的,船是把世界變大的,汽車則把世界變成了魔術。幾個月後,日本鬼子從省城開拔到銅鎮,打頭的摩托隊隻用了幾個小時。這也是汽車第一次出現在省城到銅鎮的路上,它的神速使人以為老天行了愚公之恩,把橫亙在省城與銅鎮兩地間的幾脈山移走了。以前,兩地間最快的交通工具是馬,選匹好的跑馬,加加鞭,通常七八個時辰可以跑個單程。在十年前,小黎黎通常是靠馬車往返兩地間的,雖說馬車沒有跑馬快,但路上趕一趕,基本上也可以做到晨啟夜至。如今,年屆花甲,吃不消馬車的顛簸,隻好坐船了。這次出門,小黎黎是坐了兩天兩夜的船才到銅鎮的,回去是下水,要不了這麼久,但少說也得一天一夜。

自上船後,老人就開始為孩子的名姓問題著想,但等船駛入省城的江麵,問題還是沒有著落。問題去碰了,才知道這問題真是深奧得很。事實上,老人遇到的是當初洋先生為孩子取名時相同的難處,可以說時間又走進了曆史裏。思來想去,老人決定把這一切都拋開,單從孩子生在銅鎮、長在銅鎮這一點出發,擬定了兩個不免牽強的名字:一個叫金真,一個叫童真,讓孩子自己做主選一個。

大頭蟲說:“隨便。”

小黎黎說:“既然這樣我來替你定,就叫金真吧,好不好?”

大頭蟲答:“好的,就叫金真吧。”

小黎黎說:“但願你日後做個名副其實的人。”

大頭蟲答:“好的,做個名副其實的人。”

小黎黎說:“名副其實,就是要你將來像塊金子一樣發光。”

大頭蟲答:“好的,像金子一樣發光。”

過了一會兒,小黎黎又問:“你喜歡金真這名字嗎?”

大頭蟲答:“喜歡。”

小黎黎說:“我決定給你改個字,好不好?”

大頭蟲說:“好的。”

小黎黎說:“我還沒說改什麼字呢,你怎麼就說好?”

大頭蟲問:“改什麼字?”

小黎黎說:“‘真’,把‘真’字改成‘珍’,珍珠的‘珍’,好不好?”

大頭蟲答:“好的,珍珠的‘珍’。”

小黎黎說:“知道我為什麼要給你改這個字嗎?”

大頭蟲答:“不知道。”

小黎黎問:“想知道嗎?”

大頭蟲說:“因為……我不知道……”

其實,小黎黎所以改這個字是出於迷信。在銅鎮甚至江南一帶,民間有種說法:男人女相,連鬼都怕。意思是男人生女相,既陽又陰,陰陽相濟,剛中帶柔,極易造就一個男人變龍成虎,做人上人。因此,民間派生出各式各樣指望陰陽相濟的方式方法,包括取名字,有些望子成龍的父親刻意給兒子取女人名,以期造就一個大男人。小黎黎想這樣告訴他,又覺得不合適,猶豫一會,掛在嘴邊的話又被猶豫回了肚裏,最後隻是敷衍地說:“行,那就這麼定了,就叫金珍,珍珠的‘珍’。”

這時,省城C市的景象已依稀可見。

船靠碼頭後,小黎黎叫了輛黃包車走,卻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水西門高級小學,找到校長。校長姓程,曾經是N大學附中的學生,小黎黎在N大學讀書期間,包括後來留校教學的頭些年,經常去附中講課,程因為生性活潑,有地下班長之稱,給小黎黎留下不淺的印象。中學畢業後,程的成績本是可以升入大學部的,但他迷上了北伐軍的製服和裝備,扛著一杆槍來跟小黎黎作別。第二年的隆冬時節,程還是穿著一樣的北伐軍製服來見小黎黎,卻已經沒了槍,仔細看不單是槍沒了,連扛槍的手都沒了,袖管裏空空的,像隻死貓一樣,癟癟地倒掛著,看起來有點怪怪的可怕。小黎黎別扭地握著他僅有的一隻手——左手,感覺到還是完整有力的,問他能不能寫字,回答是會的。就這樣,小黎黎把他介紹到剛落成的水西門高級小學吃了碗教書匠的飯,從而使後者日漸困難的生活轉危為安。因為隻有一隻手,程在當老師期間就被人叫做一把手,如今當了校長,可謂是名副其實的一把手了。就在幾個月前,小黎黎還和老夫人曾到這裏來避過戰亂,住在一間以前是木工房的工棚裏。這天,小黎黎見到一把手,說的第一句就是問:

“我住過的那間木工房還空著嗎?”

“還是空著的,”一把手說,“隻放了些籃球和皮球在那。”

小黎黎說:“那好,就把他安排在那兒住吧。”手指著大頭蟲。

一把手問:“他是誰?”

小黎黎說:“金珍,你的新學生。”

從這天起,大頭蟲就再也沒人喊他大頭蟲的,喊的都是金珍。

金珍!

金珍!

金珍是大頭蟲在省城和以後一係列開始的開始,也是他在銅鎮的結束和紀念。

隨後幾年的情況,小黎黎的長女容因易提供的說法是最具權威的。

05

在N大學,人們稱容女士都叫先生,容先生,不知是出於對她父親的緬懷,還是由於她本人獨特的經曆。她終生未嫁,不是因為沒有愛情,而是因為愛得太深太苦。據說,她年輕時有過一個戀人,是N大學物理係的高材生,精通無線電技術—— 一個晚上可以安裝一台三波段的收音機。抗戰爆發那年,作為C市抗日救國中心的N大學,幾乎每月都有成群的人棄筆從戎,熱血沸騰地奔赴前線,其中就有容先生心愛的人。他從戎後,頭幾年與容先生一直有聯絡,後來音訊日漸稀落,最後一封信是一九四一年春天從湖南長沙寄出的,說他現在在軍隊從事機密工作,暫時要同親朋好友中斷聯絡。信中他一再表示,他依然鍾愛著她,希望她耐心等他回來,最後一句話說得既莊嚴又動情:親愛的,等著我回來,抗戰勝利之日即為我們成婚之時!然後容先生一直耐心地等著,抗戰勝利了,全國解放了,都沒回來,死訊也沒有見到。直到一九五三年,有人從香港回來,給她帶回一個音訊,說是他早去了台灣,而且已經結婚生子,讓她自己組織家庭。

這就是容先生十幾年身心相愛的下場,可悲的下場,對她的打擊之深、後患之重,是不言而喻的。十年前,我去N大學采訪時,她剛從數學係主任位置上退下來。我們談話是從掛在客廳裏的一張全家福照片開始的,照片上有五個人,前排是小黎黎夫婦,是坐著的,後排站在中間的是容先生,二十來歲的樣子,留著齊肩短發;左邊是她弟弟,戴副眼鏡;右邊是她小妹,紮著羊角辮,看上去才七八歲。照片攝於一九三六年夏天,當時容先生弟弟正準備去國外留學,所以拍了這張照片作紀念。由於戰亂關係,她弟弟直到抗戰勝利後才回國,那時候家裏已少一個人,也多一個人。少的是他小妹,被年前的一場惡病奪去了年輕生命,多的就是金珍,他是在小妹去世不久,也就是那個暑假裏走進這個家庭的。容先生說——

【容先生訪談實錄】

小妹就是那年暑假去世的,才十七歲。

在小妹去世前,我和母親都不知道金珍這個人,父親把他像秘密一樣藏在水西門小學的程校長那裏。因為程校長跟我們家裏少有往來,所以父親雖然想對我們保密這人,但並沒有叮囑他不能對我們說。然後有一天,程校長來我家,他不知從哪兒聽說小妹去世的消息,是來表示慰問的。剛好那天父親和我都沒在家,是母親一個人接待他的,兩人談著談著就把父親的秘密泄露了。回頭母親問父親是怎麼回事,父親於是將孩子的不幸、聰穎的天資、洋先生的請求等,前前後後的都說了個大致。也許母親當時心裏的悲傷本來就是一觸即發的,聽了孩子不幸的遭遇後,惻隱得淚流滿麵的。她跟父親說:因芝(小妹)走了,家裏有個孩子對我是個安慰,就把他接回家裏來住吧。

就這樣,珍弟進了我家——珍弟就是金珍。

在家裏,我和母親都喊金珍叫珍弟,隻有父親喊他叫金珍。珍弟喊我母親叫師娘,喊父親叫校長,而喊我叫的是師姐,反正都喊得不倫不類的。其實按輩分講,他是我的晚輩,該喊我叫表姑什麼的。

說實話,剛來的時候,我對珍弟並不喜歡,因為他對誰都從來沒笑臉的,也不說話,走路躡手躡腳,跟個幽靈似的。而且還有很多壞習慣,吃飯的時候經常打嗝,還不講究衛生,晚上不洗腳,鞋子脫在樓梯口,整個飯廳和樓道裏都有股酸臭味。那時我們住的是爺爺留下的房子,是棟西式小洋樓,但樓下我們隻有一個廚房和飯廳,其餘都是人家在住。所以,我們人都住在樓上,每次我下樓來吃飯,看到他臭烘烘的鞋子,又想到他在飯桌上要打嗝,胃口就要減掉一大半。當然鞋子問題很快解決了,是母親跟他說的,說了他就注意了,天天洗腳和洗襪子的,襪子洗得比誰都幹淨。他生活能力是很強的,燒飯,洗衣,用煤球生火,甚至針線活都會,比我都還能幹。這當然跟他經曆有關,是從小鍛煉出來的。但是打嗝的毛病,有時還打屁,這問題老改不掉。事實上也是不可能改掉的,因為他有嚴重的腸胃病,所以他人總是那麼瘦弱。父親說他的腸胃病是從小跟洋先生喝梨花水喝出來的,那東西老年人喝可能是藥,能治病,小孩子怎麼能喝?說真的,為了治腸胃病,我看他吃的藥比糧食還要多,他每頓頂多吃一小碗米飯,胃口沒一隻貓大,而且沒吃兩口就開始嗝上了。

有一次,珍弟上廁所忘記鎖門,我不知道又進去,可把我嚇一大跳。這件事成了我向他發難的導火線,我跟父親和母親強烈要求讓他回學校去住。我說就算他是我們親人,但也不一定非要住在家裏,學校裏寄宿生多的是。父親先是沒吭聲,等母親說。母親說,剛來就叫走,不合適的,要走也等開學再說。父親這才表態,說好吧,等開學還是讓他回學校住。母親說,星期天還是叫他回來,應該讓他想到,這裏是他的家。父親說好的。

事情就這麼定了。

但後來事情又變了——(未完待續)

是暑假後期的一個晚上,在飯桌上,容先生談起白天報紙上看到的消息,說去年全國很多地方都出現史上少見的旱災,現在有些城市街頭的叫花子比當兵的還多。老夫人聽了,歎著氣說,去年是雙閏年,曆史上這樣的年頭往往是大災之年,最造孽的是老百姓。金珍一向是很少主動說話的,為此老夫人說什麼總是照顧他,想把他拉進談話中,所以特意問他知不知道什麼是雙閏年。看他搖頭,老夫人告訴他,雙閏年就是陽曆和陰曆都是閏年,兩個閏年重到一起了。看他聽得半懂不懂的,老夫人又問他:

“你知道什麼叫閏年嗎?”

他還是搖頭,沒吱聲。他這人就是這樣,隻要能不開口表明意思,一般是不出聲的。然後老夫人又把閏年的知識給他講解一番,陰曆的閏年是怎麼的,陽曆又是怎麼的,為什麼會出現閏年,等等,講了一通。完了,他像傻了似的盯著小黎黎,好像是要他來裁定一下老夫人說的到底對不對。

小黎黎說:“沒錯的,是這樣的。”

“那我不是算錯了?”金珍漲紅著臉問,樣子要哭似的。

“算錯什麼?”小黎黎不知他說什麼。

“老爹爹的壽數,我都是按一年365天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