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承(2 / 3)

“是錯了……”

小黎黎話還沒說完,金珍就嚎啕大哭起來。

哭得簡直收不了場,幾個人怎麼勸都沒用,最後還是小黎黎,非常生氣地拍桌子嗬斥他才把他嗬住。哭是喝住了,但內心的痛苦卻變得更強烈,以至雙手像著魔似的在使勁地掐自己大腿。小黎黎責令他把手放在桌上,然後用非常嚴厲的口氣對他說,但話的意思明顯是想安慰他。

小黎黎說:“哭什麼哭!我話還沒說完呢,聽著,等我把話說完,你想哭再哭吧。”

小黎黎說:“我剛才說你錯,這是從概念上說的,是站在閏年的角度來說的。但從計算上說,到底有沒有錯現在還不能肯定,要通過計算來證實,因為所有的計算都是允許有誤差的。”

小黎黎說:“據我所知,精確地計算,地球圍繞太陽轉一圈的時間應該是365天零5小時48分46秒,為什麼要有閏年?就因為這個原因,用陽曆的算法每年要多5個多小時,所以陽曆規定四年一閏,閏年是366天。但是,你想一想,你算一算,不論是一年用365天來計,還是閏年用366天來算,這中間都是有誤差的。可這個誤差是允許的,甚至沒這個誤差我們都難以來確定什麼。我說這個的意思就是說,有計算就會有誤差,沒有絕對的精確。”

小黎黎說:“現在你可以算一算洋先生一生八十九年中有多少個閏年,有多少個閏年就應該在你原來算的總天數上加上多少天,然後你再算一算,你原來算的總天數和現在新算的總天數中間的誤差有多大。一般上幾萬字的數字,計算允許的誤差標準是千分之一,超過了千分之一,可以確定你是算錯了,否則就該屬於合理的誤差。現在你可以算一算,你的誤差是合理的還是不合理的?”

洋先生在閏年中去世,終年八十九歲,他一生遇到的閏年應該是二十二年,不會多,也不會少。一年一天,二十二年就是二十二天,放在八十九年的三萬多天當中,誤差肯定要小於千分之一。事實上小黎黎玄玄乎乎地說這麼多,目的就是想給金珍找個台階下,讓他不要再自責。就這樣,靠著小黎黎的連哄帶嚇,金珍終於平靜下來——

【容先生訪談實錄】

後來,父親跟我們說了洋先生喊他算壽數的來龍去脈,再想想他剛才的失聲痛哭,我突然為他對洋先生的孝心有些感動,同時也覺得他性格中有些癡迷又不乏脆弱的東西。以後我們越來越發現,珍弟性格中有很偏執和激烈的一麵,他平時一般顯得很內向,東西都放在心裏,忍著,而且一般都忍得住,有什麼跟沒什麼一樣的,暗示他內心具有一般人沒有的承受能力。但如果有什麼破了他忍受的極限,或者觸及了他心靈深處的東西,他又似乎很容易失控,一失控就會以一種很激烈、很極端的方式來表達。這樣的例子有不少,比如說他很愛我母親,就曾為此偷偷寫下一份血書,是這樣寫的:

老爹爹走了,我今後活著,就是要報答師娘。

這是他十七歲那年,生了場大病,在醫院住了很長時間,其間我母親經常到他房間裏去拿這取那的,就發現了。是夾在一本日記本的封皮裏的,很大的字,一看就看得出是用手指頭直接寫的,上麵沒有時間,所以也不知寫於何年何月。但肯定不是那一兩年裏寫的,估計是進我家的頭一兩年裏寫的,因為那紙張和字跡的成色都顯得有段時間。

我母親是個很和藹、善良而有親情的人,到了晚年更是如此。對珍弟,母親似乎跟他前世結了緣似的,兩人從一開始就很投緣,很默契,像親人間一樣的有靈性,有親情。母親自珍弟進我家的頭天,開口喊的就是珍弟,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喊,也許是小妹剛死的緣故,她精神上把珍弟當作小妹的轉世來想了。自小妹死後,母親很長時間都沒出家門,每天在家裏悲傷,經常做噩夢,還常常出現幻覺,直到珍弟來了,母親的悲傷才慢慢收了場。你也許不知道,珍弟會圓夢的,什麼夢都被他說得有名有堂,跟巫師一樣的。他還信教,每天用英語讀《聖經》,書上的故事能倒背如流。母親的悲傷最後能比較好又比較快地收場,應該說跟珍弟當時經常給她圓夢、讀聖經故事是分不開的。這是兩個人的緣分,說不清的。老實說,母親對珍弟真是好,說什麼做什麼都是把他當親人看的,尊重他,關心他。但誰也沒想到,珍弟會由此深刻地埋下報答之心,以至偷偷寫下血書。我想,這可能是因為珍弟以前沒得到過正常的愛,更不要說母愛,母親所做的一切,一日三餐燒給他吃,給他做衣服,跟他問暖問寒,等等這些都被他放大地看,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時間長,事情多,他心裏一定裝了太多的感動,需要用一種方式表達出來,隻是他選擇的方式太不同尋常,不過也符合他的性格。我認為,如果用現在的話說,珍弟的性格是有點那種幽閉症的。

類似的事情還多,後麵再說吧,現在我們還是回到那天晚上的事情上,這事情遠還沒完呢——(未完待續)

第二天晚上,還是在飯桌上,金珍又重新提起這件事,說因為洋先生一生經曆22個閏年,因此表麵上看他好像少算22天,可通過計算他發現實際上隻有21天。這幾乎是一個傻子的結論!既然明確有22個閏年,一年一天,明擺是22天,怎麼會是21天?開始包括老夫人在內,都認為金珍走火入魔,神經出問題了。但聽金珍具體一說,大家又覺得他說的不是沒道理。

是這樣的,小黎黎不是說過,出現閏年是因為每年的實際時間是比365天要多5小時48分46秒,四年累計是將近24個小時,但不是精確的24個小時(如果每年多6小時才是精確的24小時)。那麼差額為多少呢?一年是11分14秒,四年就是44分56秒。就是說,當出現一個閏年的時候,時間中已經出現一個虛數——44分56秒。可以說,通過設置閏年或閏日後,我們實際上是人為地搶了44分56秒時間。洋先生一生經曆了22個閏年,也就是有22個44分56秒的虛數,加起來等於16小時28分32秒。

不過,金珍指出,現在洋先生的壽數是32232天,不是88個整年,而是88個整年零112天,這零出來的112天事實上是沒進入閏年計算的,也就是它的每一天不是以精確的24小時來計的,精確地說它每一天比24小時要多近一分鍾,112天是多出6420秒,即1小時47分。這樣,必須在16小時28分32秒的基礎上減掉1小時47分,產生的餘額:14小時41分32秒,才是洋先生一生真正存在的時間虛數。

然後金珍又說,據他所知,洋先生是中午出生的,去世時間是晚上九點來鍾,這一始一末,少說有10個小時的虛數,加上剛才說的14小時41分32秒,怎麼說都可以算一天,也就是有一天的虛數。總之,他完全跟閏年或閏日這玩意較上勁了。從某種意義說,是閏日這東西讓他對洋先生壽命天數的計算出現了22天的誤差,現在他又在閏日頭上大做文章,硬是精確地減掉了一天。

容先生說,這件事情使她和父親都大吃一驚,覺得這孩子的鑽研精神實在令人感動又欽佩。然而,更令人吃驚的事情還在後麵,幾天後的下午,容先生剛回家,正在樓下燒飯的母親就對她說,她父親在珍弟房間裏,喊她也去看看。容先生問什麼事,母親說珍弟好像發明了一個什麼數學公式,把她父親都震驚了。

前麵說過,因為洋先生壽命中零出來的112天是沒有進入閏年計算的,所以當我們每一天都以嚴格的24小時來計時,這中間其實有1小時47分即6420秒的多餘時間,那麼如果我們以時間虛數的概念來講,也就是-6420秒。然後當出現第一個閏年時,時間的虛數實質上已經是(-6420+2696)秒,其中2696指的是每個閏年中的時間虛數,即44分56秒;然後當第二閏年出現時,時間虛數又變成(-6420+2×2696)秒,以此類推,到最後一個閏年時,則為(-6420+22×2696)秒。就這樣,金珍將洋先生一生32232天即88個周年零112天中的時間虛數巧妙地變換成了23個等差級數,即:

-6420

-6420+2696

-6420+2×2696

-6420+3×2696

-6420+4×2696

-6420+5×2696

-6420+6×2696

……

-6420+22×2696

在此基礎上,他又無師自通地摸索出等差數列求和的演算公式,即:

X=[(第1項數值+最後一項數值)×項數]\/2#

換句話說,等於是他發明了這個公式——

【容先生訪談實錄】

要說等差數列求和的演算公式也不是深奧得不能發明,從理論上說,隻要會加減乘除的人都有可能求證出這個公式,但關鍵是你在未知的情況下要想到這個公式的存在。比如現在我把你關進一個漆黑的房間裏,隻要明確告訴你房間裏有什麼東西,請你去把它找出來,即使裏麵漆黑一片,你未必找不到,隻要你有腦子,腳會走,手會摸,一片片摸索過去,應該是找得到的。但如果我不告訴你屋子裏有什麼,那麼你要從這屋子去得到這個什麼的可能性就很小,幾乎沒有。

退一步說,如果他現在麵對的等差數列不是上述那個繁複、雜亂的數列,而是比較簡單的,像1,3,5,7,9,11……這樣的數列,那麼事情似乎還有可理解的餘地,對我們的震驚也不會那麼強烈。這好比你無師自通打製出一件家具一樣,雖然這家具別人早打製過,但我們還是要為你的聰明和才能驚歎。如果你手頭的工具和木料都不是那麼好,工具是生了鏽的,木料是整棵的樹,而你同樣打出了這件家具,那我們的驚歎自然是雙倍的。珍弟的情況就是這樣,像是用一把石斧把一棵樹變成了一件家具,你想這對我們震驚有多大,整個就跟假的似的,簡直無法用常理來相信!

事後,我們都覺得他完全沒必要再去讀什麼小學,所以父親決定讓他直接讀N大學附中。附中跟我家隻相隔幾棟樓,這樣如果還讓他去寄宿,對珍弟心理造成的傷害也許比直接拋棄他還要厲害。所以,當父親決定讓珍弟讀初中的同時,又作出了讓他繼續住在家裏的決定。事實上,珍弟從那個夏天住進容家後,再也沒有離開過,直到後來參加工作——(未完待續)

互相冠綽號是孩子們的興趣,班上幾乎有點特別的同學都有綽號。開始同學們看金珍頭特別大,給他取的綽號叫金大頭,後來同學們慢慢發現他這人很怪,比如他喜歡數地上成群結隊的螞蟻,數得如醉如癡的;冬天經常圍一條不倫不類的狗尾巴圍巾——據說是洋先生留給他的;上課時對放屁、打嗝這樣的事從不檢點,有了就出來了,時常弄得人哭笑不得;還有,他的作業一向都是做雙份的,一份國語和一份英語——等等這些,給人的感覺似乎他腦瓜兒有點不開竅,傻乎乎的。但同時他的成績又出奇的好,好得令人瞠目,幾乎比全班人加起來還要好。於是,有人給他新冠一個綽號,叫瓜兒天才,就是傻瓜天才的意思。這個綽號把他在課堂上和課堂外的形象都貼切地包括在內,從中既有綽號應有的作踐人的意思,同時又不遺餘力地吹捧了他,貶中有褒,毀譽參半,大家都覺得這就是他,傳神得很,於是一喊就喊響了。

瓜兒天才!

瓜兒天才!

五十年後,我在N大學尋訪過程中,好些人對我所說的金珍表現出茫然無知,但當我一說起瓜兒天才,他們的記憶仿佛又一下活潑起來,可見此綽號之深入人心。一位曾當過金珍班主任的老先生對我這樣回憶說:

“我至今還記得一件有趣的事,是課間休息時,有人發現走廊上爬著一隊螞蟻,就把他喊來,說金珍你不是愛數螞蟻嘛,來數一數這裏有多少隻螞蟻。我親眼看到,他過來後幾乎隻用幾秒鍾就把上百隻正在亂爬的螞蟻數了個一清二楚。還有一次,他跟我借了一本書,是《成語詞典》,沒幾天後就來還我了,我說你留著用吧,他說不用了,我已經全背下來了。事後我發現他已把全部成語都記得能倒背如流!我敢說,我教過那麼多學生,至今沒發現第二個像他這樣有天資又愛學習的人,他的記憶力、想象力、領悟力,以及演算、推理、總結、判斷等等,很多方麵,他的能力都是超常的,是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依我看,他完全沒必要讀初中,可以直接讀高中,但校長沒同意,據說是因為容老先生不同意。”

老先生說的容老先生就是小黎黎。

小黎黎不同意有兩個原因,一個是考慮到金珍以前生活在與世隔絕的小天地裏,更應該正常地接觸這個社會,與同齡人一起生活、成長,否則一下子擠在一群比他大好幾歲的人中對他改變過分內向的性格是不利的。再個是他發現金珍經常在幹傻事,背著他和老師把別人早已證明過的東西在求來證去的,也許是腦力太過剩了吧。小黎黎認為,像他這樣對未知世界有強烈探索精神的人,更需要一步步深入地學,通曉知識,免得日後把才華荒唐地浪費在已知領域裏。

但後來發現不給他跳級簡直老師都沒法教,他們經常被他各種深奧的問題問得下不了台。沒辦法,小黎黎隻好聽從老師們建議,給他跳級,於是跳了一級又跳一級的,結果與他一起上初中的同學剛上高中,他高中已經畢業了。即使這樣,那年參加N大學入學大考,他數學還考了個滿分,並以全省總分第七名的高分,順順當當地考進了N大學數學係。

06

N大學的數學係一向是好名在外的,曾經有數學家搖籃之稱。據說,十五年前,C市文藝界的一位大紅人在沿海受到某些地域上的奚落時,曾語出驚人,說:

“我們C市再落魄嘛,起碼還有一所了不起的N大學,即使N大學也落魄了,起碼還有一個數學係,那是世界頂尖級的,難道你們也奚落得了?” 說的是玩笑,但道出的是N大學數學係的一份至尊的名望!

金珍入學的第一天,小黎黎送給他一本筆記本,扉頁有一句贈言,是這樣寫的:

如果你想成為數學家,你已經進了最好的大門;如果你不想成為數學家,你無須跨進這大門。因為你已有的數學知識已經夠你一輩子用的啦!

也許,再沒有人比小黎黎更早又更多地洞察到埋藏在金珍木訥表麵下的少見而迷人的數學天分,因而也再沒有人比小黎黎更早地對金珍寄予將來當個數學家的希望和信念。不用說,筆記本上的贈言就是說明這一切的一份有力證詞。小黎黎相信,以後將會不斷有人加入到他的行列,看到金珍與一個數學家之間難得的天緣。但同時他又想到,暫時恐怕還不行,起碼得過上一段時間,也許是一年,也許是兩年,那時隨著學業的不斷深入,金珍神秘的數學光芒才會逐漸地閃爍出來。

不過,事實證明,小黎黎是太保守了一些,外籍教授林·希伊斯僅僅上完兩周課就驚驚喜喜地加入了他的行列。希伊斯這樣對他說:

“看來你們N大學又要出一個數學家了,而且可能是個大數學家,起碼是你們N大學出去的人中最大的。”

他說的就是金珍。

林·希伊斯是二十世紀的同齡人,一九〇一年降生於波蘭一門顯赫的貴族世家,母親是個猶太人,給他遺傳了一張十二分猶太人的麵孔,削尖的腦門,鷹鉤的鼻子,卷曲的發須。有人說,他的腦水也是猶太人的,記憶力驚人,有蛇信子一樣靈敏的頭腦,智商在常人的幾倍之上。四歲時,希伊斯開始對鬥智遊戲如醉如癡,幾乎精通世上有的所有棋術,到六歲時,他周圍已無人敢跟他下任何棋種。在棋盤上見過希伊斯的人都說:一個百年不遇的天才又在神秘的猶太人中誕生了!

十四歲那年,小希伊斯隨父母親一同出席某名門的一次婚宴,宴會上還有當時世界著名的數學家斯恩羅德一家人。兩家人不期而遇,後者時任劍橋大學數學研究會會長,也是眾所周知的國際象棋大師。老希伊斯對數學家說,他很希望自己兒子能夠去劍橋讀書,數學家不乏傲慢地回答他:有兩種途徑,一是參加他們劍橋每年一度的入學統考,二是參加英國皇家數理學會舉行的兩年一次的牛頓數學或物理競賽(單年為數學,雙年為物理),優勝者前五名可免試並免費入劍橋。少年的希伊斯插嘴說:聽說您是業餘第一的國際象棋大師,我建議我們比試一下,如果我贏了,是不是同樣也可以免試?數學家警告他說:我願意奉陪,但要說明一點,既然你為自己製訂了一個巨大的正值——即是我的負值,我同樣要為自己製訂一個巨大的正值——即是你的負值,這樣遊戲才是公平的,否則我難以奉陪。小希伊斯說:那請您製訂我的負值。數學家說:如果你輸了,以後就不準上我們劍橋。以為這樣會把小希伊斯嚇住,其實真正嚇住的隻是老希伊斯,小希伊斯隻是被老希伊斯不休的勸說弄得有些猶猶豫豫的,但最後他還是堅定地說—— 行!

兩人在眾目睽睽下擺棋對弈,不過半個小時,數學家從棋盤前站起來,笑著對老希伊斯說:明年你就把兒子送來劍橋吧。

老希伊斯說:棋還沒有下完呢。

數學家說:難道你懷疑我的鑒賞力?回頭又問小希伊斯,你覺得你會贏我嗎?

小希伊斯說:現在我隻剩下三分的勝機,你已有七分。

數學家說:現在的局勢的確如此,但你能看到這點,說明這個局勢少說還有六至七成變異的可能,你很不錯,以後來劍橋跟我下棋吧。

十年後,年僅二十四歲的希伊斯的名字出現在了由奧地利《數學報》列出的世界數學界最耀眼的新星名單中,受到國際數學大師約翰·菲爾茨的關注。1924年,菲爾茨主持第七屆國際數學家大會時,提出利用大會結餘的經費設立一項基金,用於鼓勵青年數學家。在菲爾茨列舉的青年數學家的名單中,希伊斯排名第二。1932年,在第九屆國際數學家大會上,正式決定設立菲爾茨獎,以紀念這位加拿大數學大師。

希伊斯在劍橋的同窗中,有一位來自奧地利皇族的女子,她瘋狂地愛上了身邊這位年輕的數學天才,但後者似乎有些無動於衷。有一天,皇家女子的父親突然出現在希伊斯麵前,他當然是不可能來替女兒求婚的,他隻是向年輕人說起自己一直想為振興奧地利科學事業做點有意義的事情,問年輕人願不願意幫助他來實現這個願望。希伊斯問怎麼個幫助法,他說:我負責出資,你負責攬人,我們來辦個科研機構什麼的。希伊斯問:你能出多少資?後者說:你要多少就有多少。希伊斯猶豫了兩個星期,並用純數學的方式對自己的前程未來進行了科學而精確的博弈演算,結果是去奧地利的他比留在劍橋或以其餘任何形式存在的他都略有勝數。

就這樣,他去了奧地利。

很多人都以為,他這一去奧國會同時滿足兩個人的願望,一個是有錢的父親,另一個是愛他的女兒。或者說,這個幸運的年輕人在奧地利既將贏得立業的榮譽,又將得到成家的溫馨。但希伊斯最後得到的隻是立業一件事,他用花不完的錢創辦起一所奧地利高等數學研究院,把當時不少有才華的數學家雲集到他麾下,並在這些數學家中替那個渴望嫁給他的皇家女子物色了一個他的替代者。為此,有傳言說他是個同性戀者,而他的某些做派似乎也證明了傳言的真實性,比如他收羅的人才中沒有一個女性,甚至連辦公室的文員也是男的。還有,在奧地利的新聞媒體中,有關他的報道總是由男記者采寫,而造訪他的女記者其實比男記者還要多,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們總是空手而歸,也許確實是他秘密的情結在作怪吧——

【容先生訪談實錄】

應該是一九三八年春天,希伊斯來N大學做訪問學者,不排除有招兵買馬的企圖。但誰也沒想到,世界就在這幾天裏發生了驚人變化,幾天後他在廣播上聽到希特勒出兵奧地利的消息,隻好暫時羈留在N大學,想等戰事明朗後再返回。等到的卻是朋友從美國寄出的信,告訴他歐洲的曆史正在發生可怕的變化,奧地利、捷克、匈牙利、波蘭等國家都掛滿了德國納粹旗,那裏的猶太人已紛紛出走,沒有出走的都被送進了集中營。他一下變得無路可走,於是就在N大學留下來,一邊在數學係當教授,一邊伺機去美國。但其間他個人的情感(也許是身體)出現了神秘又奇怪的變化,幾乎在一夜間,他開始對校園裏的姑娘們湧現出陌生又濃厚的興趣。這是從沒有過的。他像一棵特別的果樹,在不同的地域開出了不同的花,結出了奇怪的果。就這樣,去美國的念頭被突如其來的談情說愛的熱情所取代,兩年後,四十歲的他和物理係一位比他小十四歲的女教師結為伉儷,去美國的計劃再次被耽擱下來,而且這一擱就是十年。

數學界的人都注意到,自希伊斯落居N大學後,他最大的變化就是越來越像一個稱職的男人,卻越來越不像一個有作為的數學家。也許他以前的蓋世才華正是因為他不是一個稱職的男人造就的,當成為稱職的男人後,那些神秘才華也離他而去了。至於到底是他自己趕走的,還是上帝要走的,這恐怕連他自己也是不知道的。沒有一個數學家不知道,在來N大學之前,他曾經寫出二十七篇具有世界級影響的數學論文,但之後再沒有寫出過一篇,兒女倒是生了一個又一個。他以前的才華似乎在女人的懷抱裏都煙消雲散了,融化了,化成了一個個可愛的洋娃娃。他的事情似乎讓西方人更加相信東方是神秘的,把一個神奇的人神奇地改變了,改頭換麵了,卻說不出道理,也看不見改換變異的過程,隻有不斷重複、加強的結果。

當然,即便是過去的才智已流失於女人的胸懷,但站在講台上,希伊斯依然是超凡脫俗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因為越來越不像一個有作為的數學家,所以變得越來越像一個稱職而敬業的大教授。希伊斯前後在N大學數學係從教十一年,毫無疑問,能夠做他的學生真是莫大的榮幸,也是造就一番事業的最好開始。說真的,現在國際上最有影響的幾位從N大學出去的學者,多半是他在職的十一年間教授過的學生。不過,做他的學生也不是那麼好做的,首先你得會英語(他後來拒絕說德語),其次他不準你在課堂上做筆記,再次他講問題經常隻講一半,有時候還故意講錯,講錯了也不更正,起碼當時不更正,哪天想起了就更正,想不起就算了。他的這一套,幾乎是有些野蠻的一套,讓不少智力平平的學生不得不中途輟學,有的則改學其他了。他的教學觀隻有一句話:一個錯誤的想法比一個完美的考分更正確。說到底,他貫徹的那套教育方法,就是要你轉動腦筋,開掘你的想象力、創造力。每個新學年,麵對每一位新生,他總是這樣中英文夾雜地開始上他的第一堂課——

我是野獸,不是馴獸師,我的目的就是要追著你們在山坡上奪命地跑,你跑得快,我追得快,你跑得慢,我追得慢,反正你得跑,不能停,勇敢地跑。什麼時候你停下了,我們之間的關係就解除了。什麼時候你跑進森林裏了,在我眼前消失了,我們的關係也解除了。但前者是我解除你,後者是你解除我,現在我們跑吧,看最後是誰解除誰。

要解除他當然是很難的,但容易起來又是很容易的,每個學期開始,第一堂課,第一件事,希伊斯總是會在黑板的右上角寫下一道刁鑽的難題,什麼時候誰把題目解了,他本學期就等於滿分過關了,以後可以來上課,也可以不來,隨你的便。也就是說,這學期你等於把他解除了。與此同時,他又會在黑板的老地方重新寫下一道難題,等第二人來解答。如果一個人累計三次解答了他布置的難題,他會單獨給你出一道難題,這道題事實上就是你的畢業論文,如果又被你圓滿解答掉,不管是什麼時候,哪怕開學才幾天,你都等於滿分畢業了,也就是把他本科的教職解除了。不過,快十年了,有此榮幸的人根本就沒有過,能偶爾解答一兩題的也是寥若晨星——(未完待續)

現在金珍出現在希伊斯的課堂上,因為個子小(才十六虛歲),他坐在第一排,比誰都更能仔細地注意到希伊斯特有的淺藍色眼睛裏射出的銳利又狡黠的目光。希伊斯身材高大,站在講台上更顯得高大,目光總是落在後排的位置上,金珍接受的隻是他慷慨激越時飛濺的口沫和大聲說話吐出的氣流。帶著飽滿的情緒講解抽象枯燥的數學符號,時而振臂高呼,時而漫步淺吟,這就是站在講台上的希伊斯,像個詩人,也許是將軍。上完課,他總是二話不說,拔腿就走。這一次,在希伊斯一貫地拔腿而走時,目光不經意地落在前排一個瘦小的身影上,他正埋著頭在紙上演算著什麼,樣子有些癡醉,好像在考場上。兩天後,希伊斯來上第二堂課,一站上講台就問大家:

“誰叫金珍,請舉一下手。”

希伊斯看到舉手的人就是上堂課他離開時注意到的前排的那個小個子。

希伊斯揚了揚手上幾頁作業紙,問:“這是你塞在我門下的?”

金珍點點頭。

希伊斯說:“現在我通知你,這學期你可以不來上我課了。”

台下一陣驚動。

希伊斯像在欣賞什麼似的,微笑地等著大家安靜下來。安靜下來後,他回頭把前次出的題目又寫在黑板上——不是右上角,而是左上角,然後對大家說:

“現在我們來看一下,金珍同學是怎麼答題的,這不是獵奇,而就是本節課的內容。”

他先是把金珍的解題法照實寫出來,講解一遍,接著又用新的方法對同一道題進行三種不同的解答,讓人在比較中感到了知識的增長,領略了殊途同歸的奧秘。新課的內容事實上都一一貫穿在幾種講解中。完了,他在黑板的右上角又寫下一道難題,說:

“我希望下堂課還是有人來讓我幹這件事,上課就解題,下課就出題。”

話是這麼說,但希伊斯心裏知道,被自己有幸言中的可能性是小而又小的,在數學上是要用小數點來表示的,而且還要被四舍五入舍掉的。舍就是忽略不計,就是有變成了沒有;入就是誇大地計,就是沒有變成了有,地變成了天。這就是說,天地之間並沒有一條鴻溝,多之一厘則變地為天,少之一毫則轉天為地。希伊斯真的沒想到,這個木訥、無聲的小家夥居然一下子讓他對天地的概念都變得含糊不清了,他明明看準是地,可結果恰恰是天。就是說:金珍又把希伊斯出的第二道難題快速地解破了!

題破了,當然要重新出。當希伊斯把第三道難題又寫在黑板的右上角後,回轉身來,他沒有對大家說,而是對金珍一個人說:

“如果你把這道題也解了,我就得單獨給你出題了。”

他說的就是畢業論文題了。

這時,金珍才上完希伊斯的第三堂課,時間上還不過一周。

第三道題金珍未能像前兩題一樣,在上下一堂課前解答出來,為此希伊斯在上完第四堂課時,專門走下講台對金珍說:

“我已經把你的畢業論文題出好了,就等你把這一道題解了來取。”

說罷,揚長而去。

希伊斯婚後在學校附近的三元巷租有房子,家就安在那,但平時還是經常待在以前他單身時住的教授樓裏,在三樓,是個帶衛生間的房間。他經常在此看書,搞研究,有點書房的意思。這天下午,希伊斯剛午休完,在聽廣播,廣播聲裏間或地插進了一個上樓的腳步聲。腳步聲在他門前停落下來,卻沒有敲門聲,隻有窸窸的聲音,像蛇遊走一樣,從看不見的樓道裏鑽進了門縫裏。希伊斯見是幾頁紙,過去拾起來看,是熟悉的筆跡——金珍的。希伊斯一下翻到最後一頁看結果,結果是對的。他感到像被抽了一鞭,想衝出門去,把金珍喊回來。但走到門口,他想了想又回來坐在沙發上,從第一頁開始看。幾頁紙都看完了,希伊斯又感到被抽了一鞭,於是衝到窗前,看到金珍正在背他而去。希伊斯打開窗戶,對著遠去的背影大聲地嗨了一聲。金珍轉過身來,看見洋教授正在對他又指又喊地請他上樓去。

金珍坐在洋教授麵前。

“你是誰?”

“金珍。”

“不,”希伊斯笑了,“我問你是什麼人?哪裏來的?以前在哪裏上學?我怎麼覺得你有點麵熟,你父母是誰?”

金珍猶豫著,不知如何回答。

突然,希伊斯驚叫道:“嗬——!我看出來了,你是大樓前那尊塑像的後代,那個女黎黎的後代,容算盤·黎黎的後代!告訴我,你是她的後代嗎?是兒子還是孫子?”

金珍指了指沙發上的作業紙,答非所問地:“我做對了嗎?”

希伊斯:“你還沒有回答我問題呢,你是不是女黎黎的後代?”

金珍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隻是麻麻木木地說:“你去問容校長吧,他是我的監護人,我沒有父母。”

金珍這麼說的目的本是想避開自己跟女黎黎說不清也不想說的關係,不料希伊斯卻由此生出疑慮,盯了一眼金珍,說:“哦,既然這樣,我倒要問你,這幾次解題你是獨立完成的,還是受人指點的?”

金珍斬釘截鐵地說:“獨立的!”

當天晚上,希伊斯登門會見了小黎黎。金珍見了,以為洋教授一定是因為對他獨立答題的懷疑來的。其實,希伊斯在下午剛把疑慮說出口時,就打消了疑慮。因為他想到,如果有人介入答題過程,是校長也好,還是校長女兒也罷,那幾道題就不會是那種解法。金珍走後,希伊斯再次把他解答的幾道題翻看一下,覺得他解答的方法實在是離奇又叫人暗生佩服,從中既透露出幼稚的東西,又閃爍著強烈的理性和機智。他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但與校長談著談著,他似乎又找到了可以言說的東西。

希伊斯說:“感覺是這樣的,現在我們叫他去某個地道裏取件東西,地道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而且到處都是岔路和陷阱,沒有照明工具根本不能插足。就是說,要進地道首先要準備好照明工具。這工具是很多的,可以是手電筒,或是油燈和火把,甚至是一盒火柴。可他不知是不知道有這些工具,還是知道了又找不到,反正他沒用這些工具,而是用了一麵鏡子,以非常精妙的角度,把地麵上的陽光折射到漆黑的地道裏,在地道拐彎的地段,他又利用鏡子把光線進行再次折射。就這樣,他開始往前走了,靠著逐漸微弱的光亮,避開了一個個陷阱。更神秘的是,每次遇到分岔路口,他似乎冥冥地有種通靈的本領,總是能夠憑直覺選擇正確的路線前行。”

共事快十年,小黎黎還從沒見希伊斯這麼誇獎過一個人。讓希伊斯在數學上肯定誰無疑是困難的,現在他對金珍毫無保留甚至不乏激情的褒揚,使小黎黎感到陌生又驚喜。他想,我是第一個發現孩子驚人的數學天賦的,你希伊斯是第二個,隻不過是在證明我。當然,還有什麼比希伊斯的證明更確鑿無疑的?兩個人談興越來越好。

但是,談到孩子以後的教學安排,兩人卻出現明顯分歧。希伊斯認為,這個孩子其實已經掌握了足夠的數學能力和機智,完全可以免修許多基礎課程,建議他跳級,甚至可以直接安排他做畢業論文。

這就又觸及小黎黎的不願了。

我們知道,金珍待人過分冷淡,喜歡離群獨處,是一個社交智商低下的孩子。這是他性格中的弱點,也是他命運中的陷阱,老人一直在作彌補的努力。從一定意義上說,金珍社交上的無能和懦弱,以及對他人莫名的敵意,更適合讓他與年齡小的人在一起生活,這樣對他是一種放鬆。而現在他在班上已經年齡最小,老人覺得孩子現在跟同齡人的距離已經拉大到了極限,再不能把他往更大的人群裏塞了,否則對他性格養成更不利。不過,這一點小黎黎今天不想提起,因為不好說的,太複雜了,還牽涉到孩子的隱私。他隻是這樣對洋教授的建議表示了異議:

“中國有句老話,叫百煉成鋼。金珍這孩子天資是聰明了些,但知識儲備是虛弱的,你剛才也說到,通常的照明工具有那麼多,可以信手拈來,他偏偏不用,舍近求遠。我想他這不是有意為之的,而是迫不得已,是窮則思變。能夠思變出一麵鏡子當然是好的,但如果他今後把才華都用在這方麵,去發現一些沒有實際價值的工具上,雖然可以一時滿足人的獵奇心,但真實的意義有多大呢?所以,因材施教,對金珍我想當務之急還是要多學習,多了解已知的領域。隻有在充分掌握已知的基礎上,才能探求真正有意義的無知。聽說你前年回國帶回來不少彌足珍貴的書籍,我前次去你那兒,本想借閱一兩冊的,卻見書架上貼著借閱事宜免開尊口的告示,隻好作罷。現在我想,如果可以例外的話,你不妨對金珍例外一下,這對他或許是最好的。書中自有黃金屋啊。”

這又說到希伊斯的不願了。

事實上,很多人知道,那幾年數學係有兩怪之說,一怪是女教授容因易(容先生),把幾封信當個丈夫看,守著信拒絕了所有人的情;二怪是洋教授希伊斯,把幾櫥子書當個老婆管,除了自己不準第二人碰。這就是說,小黎黎當時話是那麼說,但希伊斯會不會那麼做,心裏是沒作指望的——因為被言中的可能是小而又小的,在數學上是要用小數點來表示的,而且還要被四舍五入舍掉。舍就是忽略不計,就是有變成了沒有。

正因此,有天晚上,當金珍在飯桌上偶然談起希伊斯已經借給他兩冊書,並許諾以後他可以借閱任何書的事情時,小黎黎突然覺得心裏響亮地咯噔一下,感覺是遙遙領先的自己其實早在希伊斯之後。這件事讓小黎黎最清楚不過地看見了金珍在希伊斯心目中的真實地位,那是無人能比的。就是說,對金珍的賞識和期待,他希伊斯其實已遠遠走在小黎黎之前,走出了他的想象和願望。

07

所謂兩怪之說,容先生的怪有點悲壯,所以令人起敬,希伊斯的怪是把雞毛當令箭,因此叫人非議。通常,引人非議的東西往往更易流傳,所以,兩大怪相比,希伊斯的怪要比容先生的怪傳播得更充分,幾乎是眾人皆知。因為不借書是眾人皆知,所以借書也成了眾所周知。這是名人名事效應,數理學上叫質能連動。然後,人們不禁要問,為什麼希伊斯獨獨對金珍這麼好?好得連他的女人都可以碰。所謂賞識和寄望隻是眾說法中的一個,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還是比較友好的說法,聲勢不大。聲勢大的是另一種說法,說洋教授是想剽竊金珍的才華呢。

`\t 對此,容先生在訪談中也提到了——

【容先生訪談實錄】

二戰結束後的第一個寒假希伊斯是回歐洲過的,當時天很冷,恐怕歐洲的天更冷,為此他連家眷都沒帶,是隻身走的。回來時,父親動用了校方僅有的一輛福特小汽車,安排我去碼頭接。到碼頭一見希伊斯,我傻了,他坐在一隻比棺材小不了多少的大木箱上,箱子上寫滿了N大學林·希伊斯和書籍的中英兩種文字,箱子的體積和重量都不是小汽車可以對付得了的。後來,我不得不臨時喊了輛雙輪板車,雇了四個壯力,才把它弄回學校。在路上,我問希伊斯怎麼大老遠帶這麼多書回來,他興致勃勃地說:

“我帶回來了一個研究課題,沒這些書不行。”

原來希伊斯這次回歐洲,為自己這些年學術上的碌碌無為深感失落,受了刺激,也受了啟發,帶回來了一個宏大的科研計劃,決定要研究人的大腦內部結構。現在我們講人工智能似乎一點也不新奇,都知道,但當時人類第一台計算機才誕生不久1,他就敏感這一點,應該說意識是相當超前的。與他宏大的科研計劃相比,他帶的書又似乎是少了,恕不外借也就不難理解了。

問題是他單獨對珍弟網開一麵,人們就亂想開了,加上當時在數學係傳珍弟的一些神神乎乎的說法,什麼兩個星期抵四年啊,什麼希伊斯為此汗顏啊等等,不解實情的人就說洋教授是想利用珍弟的才智為自己搞研究。你知道,這種說法是最容易在校園裏盛傳開來的,因為是揭人的短嘛,說的人痛快,聽的人過癮,就是這樣的。我聽了,還曾為此專門問過珍弟,他矢口否認。後來我父親又問他,他也說是沒有的事。

父親說,聽說你現在下午都在他那兒,是不是?

珍弟說,是。

父親問,那你在那兒幹嗎?

珍弟說,有時候看書,有時候下棋。

珍弟說得很肯定,但我們總想無風不起浪,擔心他沒說實話。畢竟他隻是個少年,對人世間的複雜了解不深,被蒙騙的可能不是沒有。為此,我還專門找借口去希伊斯那兒偵察過幾次,去了幾次都看他們確實在下棋,是國際象棋。珍弟在家裏也經常下棋,跟我父親是下圍棋,下得挺好的,兩人基本上旗鼓相當,可以一搏;跟我母親下的是跳子棋,那純粹是陪母親散心而已。看他們下國際象棋,我想那就是希伊斯在陪他散心了,因為誰都知道希伊斯的國際象棋是大師級的。

事實也是這樣。

據珍弟自己說,他跟希伊斯下過各種棋,國際象棋,圍棋,中國象棋,包括軍棋都下。但除了軍棋能偶爾贏他外,其他的從沒有贏過。珍弟說,希伊斯的任何棋術都是無人能敵的,軍棋他之所以能偶爾會輸,是因為軍棋並不完全靠棋藝的高低決定輸贏,軍棋的勝負機關少說有一半是藏在運氣裏的。相比之下,跳子棋的棋術雖然比軍棋要簡單得多,卻比軍棋還要考人棋藝,因為它運氣的含量相對要少。珍弟認為,從嚴格意義上說,軍棋甚至都不能算一種棋,起碼不是成人棋。

你也許要問,既然珍弟下棋遠遠不是希伊斯的對手,那希伊斯為什麼還願意跟他沒完沒了地下?

是這樣的,作為遊戲,任何棋要學會都是不難的,比學手藝要容易,要好上手。難的是上手以後,它跟手藝完全不一樣,手藝是一回生二回熟,熟能生巧,巧能生精的,棋藝是越熟越複雜。因為,熟了,掌握的套路多了,棋路的變化也就多了,像走迷宮一樣,入口總是簡單的,但越往裏走岔路越多,麵臨的選擇就越多。這是複雜的一個方麵,另一方麵你想象一下,如果同時有兩人對抗著走(迷宮),你走自己的路又想堵他的路,他也是這樣,邊走邊堵,事情就會變得複雜又複雜了。下棋就是這樣,出招拆招,拆招應招,明的暗的,近的遠的,雲裏霧裏的。一般說來,誰掌握的套路多,變化的餘地大,生發出來的雲霧就多,雲霧繚繞,真假難辨,他勝數的可能就大。要想下好棋,不熟悉套路上的東西是不行的,但光靠套路也是不行的。因為既然已成套路,它就不是某個人的特有。

什麼叫套路?

套路就好比野地裏已經被踐踏出的路,一方麵它肯定是通往某處的捷徑,另一方麵它又肯定不專屬於某人,你可以走,別人也可以走。換言之,套路就像常規武器,對付沒武器的人,它可以三下五除二快速地把你幹掉。但如果雙方都配有同樣精良的常規武器設備,你布上地雷,他用探雷器一探,繞過去了,布了也是白布;你出動飛機,他雷達上清清楚楚的,在空中就把你攔截了。這個時候,有秘密武器往往是輸贏取決的關鍵。棋盤上的秘密武器。

希伊斯為什麼願意跟珍弟下棋,就因為珍弟身上藏有秘密武器,經常憑空殺出莫名的奇招、怪招、偏招,感覺是你在地上走,他卻在地下挖了一條秘密的通道也在往彼岸走,弄得你糊裏糊塗,險象環生。但由於珍弟下棋時間短,經驗少,套路上的東西了解不深,最後常常被你的常規武器擊得暈頭轉向。換句話說,由於他不精通套路,你的有些套路對他說也成了秘密的暗道。但你的秘密暗道畢竟是經過千萬人踐踏過的,可靠度、科學性、暢通性肯定要比他臨時拓荒出來的羊腸小道更精到,所以最後他難免要敗在你手下。

希伊斯曾親口跟我這麼說過,說金珍輸他不是輸在智力上,而是經驗上,套路上,技戰術上。希伊斯說:我從四歲開始下各種棋,日積月累,對各種棋類的套路上的東西早已了如指掌,所以金珍要贏我肯定是困難的。事實上,我的周圍也沒誰能在下棋上贏我,可以不誇張地說,在棋桌上我絕對是個天才,加上我長時間積累的幾乎完美的技戰術,金珍要不專心修煉幾年,想贏我恐怕是不可能的。但跟他對壘,我常有被陌生的驚險擦亮的感覺,我喜歡這種感覺,所以我願意跟他下。

就是這樣的。

下棋。

下棋!

因為下棋,珍弟和希伊斯的友情與日俱增,兩人很快超越了正常的師生關係,變得像朋友一樣經常在一起散步、吃飯;因為下棋,珍弟在家的時間與日遞減,以前,到了寒暑假裏,他經常足不出戶,以致我母親常常要趕他出去參加一些戶外活動。然而,這年寒假,珍弟白天幾乎很少待在家裏,開始我們以為他肯定是在跟希伊斯下棋,後來才知不是的。準確地說,不是在下棋,而是在做棋!

你簡直想不到,他們自己發明了一種棋,珍弟管它叫數學棋。我後來經常看他們下這種棋,很怪的,棋盤跟一張書桌差不多大,上麵分別有井字格和米字格兩大陣營。棋子是用麻將牌替代的,總共分四路,雙方各占兩路,分別放在自己一方井字格和米字格裏。其中井字格裏的棋子是有固定陣容的,像中國象棋一樣,每隻棋子都有特定的位置,而米字格裏的棋子可以隨便放置,而且還必須由對方來放置。對方在放置中將充分考慮自己的戰略意圖,就是說這些棋子在開局之前是為對方效力的,隻有開局之後才屬你管轄、調動,調動的目的當然要盡早地化敵為友,越早越好。下棋中,同一隻棋子可以在井字格裏和米字格裏來往進出,從一定意義上說,彼此進出的通道越暢通,你取勝的可能性就越大,隻是互為進出的條件極其苛刻,需要精心策劃、布局。同時,某隻棋子一旦獲準進入另外的字格裏,它的走法和本領也相應發生了變更。從走法上說,最大的區別是井字格裏的棋子不能斜走,也不能跳,到了米字格裏則可以。與通常的棋相比,這棋最大的特點是你在與對方對弈的同時,還要對付自己一方的兩路棋子,努力把它們陣容調整好,爭取盡早達到化敵為友和互為出入的目的。可以說,你一邊是在與對方下棋,一邊又是跟自己在下,感覺是兩人在同時下兩局棋,其實又是一局,或者也可以說是三局——雙方自己對自己各一局,還有一局對打的。

總的說,這是一種很複雜、很怪誕的棋,就好比你我交戰,可我手上的士兵是你的,你的士兵又是我的,我們各自在用對方的軍隊開戰,其荒唐和複雜性可想而知——荒唐也是一種複雜。因為太複雜了,一般人根本無法下,希伊斯說它是專供搞數學工作的人下的,所以稱它叫數學棋。有一次,希伊斯跟我談起這棋時不乏得意地說:這棋完全是關於純數學研究的結果,它明裏暗中具備的精密的數學結構和深奧的複雜性,以及微妙、精到的純主觀的變換機製,也許隻有人的大腦才能比,所以發明它,包括下這種棋,都是對人腦的巨大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