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看,我們是毛主席的人!我們在執行毛主席下達的任務,誰要敢鬧事,毛主席就會派部隊來把他抓起來!現在我們都是毛主席的人,有話好好說,請你們的領導同誌站出來,毛主席有話要說。”
人群裏站出來兩個頭目,那人收起手槍,請兩人在一邊耳語一番後,兩個頭目明顯被說服了,回頭就對大家說他們確實是毛主席最親的人,要大家都回原地坐下。不一會兒,現場又安靜下來,已經跑出幾十米遠的兩人又回轉過來,一個頭目甚至很遠地迎上去握住小個子的手,另一個頭目則向大家介紹說他是毛主席的英雄,要大家鼓掌歡迎。掌聲稀稀拉拉的,說明大家對英雄還是有情緒。也許是怕再生事,那個先前開槍的人沒讓英雄過來,他迎上去跟他竊竊私語幾句,把他送上車,喊司機開車走,自己則留下沒走。車子發動後,英雄從車窗裏探出頭,大聲喊道:
“姐,你別害怕,我這就去喊人來救你!”
此人就是金珍!
容金珍!
容金珍的喊聲回蕩在人群上空,餘音還在繚繞,隻見又一輛掛軍牌照的吉普車風馳般駛來,急停在容金珍他們的車前。車上鑽出三個人,兩位是穿幹部製服的解放軍,他們下車就走到剛開槍的那人麵前耳語幾句,然後把另一人介紹給他認識。此人是當時學校紅衛兵組織的頭號人物,人稱楊司令。接著,幾人在車子邊小聲商議一會兒後,隻見楊司令獨自表情肅穆地走到紅衛兵這邊,二話不說,舉起拳頭就高喊毛主席萬歲,下麵的人都跟著喊,喊得地動山搖的。完了,他轉身跳上台階,摘掉容先生的高帽子和大牌子,對下麵的人說:
“我向毛主席保證,她不是國民黨情婦,而是我們英雄的姐姐,是毛主席最親的人,是我們最革命的同誌。”
說著,他又舉起拳頭,連連高喊口號——
毛主席萬歲!
紅衛兵萬歲!
同誌們萬歲!
喊過幾遍後,他摘下自己的紅衛兵袖章,親自給容先生戴上。這時,又有人開始高喊口號,不停地喊,像是歡送容先生走似的,其實是掩護她走,通過喊口號來分散大家的注意力。就這樣,容先生在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號聲中結束了她被革命的曆史——
【容先生訪談實錄】
說真的,當時我沒能認出珍弟來,十年不見,他變得比以前還要瘦弱,加上又戴著一副比瓶底子還厚的老式眼鏡,活像個小老頭,讓我簡直不敢認,直到他喊我姐後,我才如夢初醒。但這個夢似乎又是醒不了的,就是現在,我都懷疑那天的事情是不是在夢中。
從發電報到見人才一天時間,他這麼快回來,仿佛真的就在本市,而他回來後的種種權威又神秘的跡象表明,他好像真的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他在家期間,那個開槍的人像影子一樣始終寸步不離地跟著他,感覺上既像保鏢又像個看守,把珍弟看管得幾乎是沒自由的,哪怕跟我們說什麼,他都要幹預,這個不準問,那個不能說的。晚上的飯菜是汽車送來的,名義上說是為免除我們辛苦,其實我看是怕我們在飯菜裏下藥。吃完飯,他便開始催珍弟走,在母親和珍弟再三強烈要求下,他總算同意珍弟在家住一夜。這對他似乎是個冒險的舉動,為此他調派來兩輛吉普車,布置在我家的門前屋後,車裏麵少說有七八個人,有穿軍裝的,也有穿便衣的,他自己則和珍弟睡在一個房間裏,睡之前把我們家每一個角落都巡視了一遍。第二天,珍弟提出要去給父親上個墳,遭到他斷然拒絕。
就這樣,珍弟像夢一樣地來,像夢一樣地住了一夜,又像夢一樣地走了。
通過這次見麵,珍弟對我們依然是個謎,甚至謎底變得更深,我們唯一弄清楚的就是他還活著,而且還結了婚。說是不久前才結婚的,妻子是他一個單位的,所以我們同樣無法知道她是幹什麼的,在哪裏,隻知道她姓翟,是個北方人。從帶回來的兩張照片上看,小翟比珍弟還個高塊大,長得結結實實的,隻是目光有點憂鬱,跟珍弟一樣,好像也是個不善表達的人。走之前,珍弟塞給母親一隻信封,很厚,說是小翟要他轉交的,要我們等他走後再看。後來我們看,裏麵有二百元錢和一封小翟寫的信,信上主要說組織上不同意她陪珍弟回來看我們,很抱歉什麼的。和珍弟不一樣,她喊我母親叫媽媽。親愛的媽媽。
珍弟走後第三天,一個曾多次代表珍弟單位來我家表示節日慰問的人,給我們送來一份由當時省軍區和省革委會聯合下發的大紅頭文件,內容是說:容金珍是受黨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表彰的革命英雄,其家庭是革命之家、光榮之家,任何單位、組織和個人不得擅自入內,更不能以任何名義對英雄親人采取錯誤的革命行為等。上麵還有一手批示——違者一律以反革命處置!是當時省軍區司令員親筆簽署的。這不啻是一把尚方寶劍,正是靠著它,我們家後來再沒有遇到任何麻煩,包括我哥,先是靠它調回到N大學,後來他決定出國,也是靠它才出去成的。我哥是搞超導研究的,當時在國內哪有條件?隻好出去,可你想想,那個時候要出國是有多難。從某種意義上說,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是珍弟給我們提供並創造了正常甚至是理想的生活和工作環境。
但是,珍弟到底為國家作出了什麼巨大的了不起的貢獻,有如此殊榮和神奇的權威,以至時代都在他手上被輕易地翻轉,這對我們來說一直是個謎。後來,也就是珍弟回來救我後不久,化學係的人傳出一種說法,說珍弟是為我們國家製造原子彈的功勳,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一聽這個說法忽然覺得很可信,因為——一個從時間上說是符合的,我國是一九六四年研製成功第一顆原子彈的,恰好在珍弟出去的時間內;二個從專業上說也是說得通的,研製原子彈肯定需要數學家參與;再個就是從感覺上說,我想,也隻有他在幹這個事才會這麼神秘,這麼重要又榮耀。隻是到八十年代,我看國家在表彰兩彈功勳的名單上並沒有珍弟的名字,不知是珍弟改了名,還是僅僅是謠傳而已——(未完待續)
04
跟容先生一樣,鄭瘸子是我完成這個故事的一個重要人物,我在采訪容先生之前就曾采訪過他,並與他建立了十分友好的關係。那時候,他已經六十多歲,皮肉上的疏鬆已經不可避免地滲透到骨頭裏,所以跛足也不可避免地變得更跛,再不可能憑借一兩個鞋後跟來解決問題,隻好拄起了拐杖。正如有人說的,他拄拐杖的樣子顯得很威嚴,不過我想,威嚴也許不是來自拐杖,而是來自他的頭銜。我結識他時,他是特別單位701的頭號人物,一局之長。人到這份上,瘸子自然是沒人敢喊了,即使他要你喊你都不敢,再說人到這份上,有官銜,又有年紀,可以稱呼的稱呼也多了。
局長。
首長。
老板。
老鄭。
現在人們就這樣喊他,五花八門,因人而易。隻有他自己,經常自嘲為拐杖局長。說實話,他的名字我至今也不得而知,就因為替代他名字的稱謂太多,俗稱、尊稱、雅號、綽號,一大堆,名字真正成了多餘的東西,經久不用,有點自動報廢的意思。當然,以我的身份言,我隻能正正經經地尊稱他,那就是鄭局長。
鄭局長。
鄭局長……
現在,我告訴你一個鄭局長的秘密,他有七部電話——數量之多,可以與他的稱謂相比!他留給我的隻有兩部,不過已經足夠,因為有一部是他秘書的,打過去隨時會接聽。也就是說,我肯定可以讓局長大人聽到我的聲音,至於我能不能聽到他的聲音,那得要看運氣了。
采訪完容先生後,我曾給鄭局長的兩部電話撥號,一部沒人接聽,另一部喊我稍等,就是說要看我運氣了。運氣不錯,我聽到了鄭局長的聲音,他問我什麼事,我告訴他現在N大學的人都在傳說容金珍是製造原子彈的功勳。他問我說這個是什麼意思,我說我的意思是容金珍雖然功勳赫赫,但由於從事秘密工作的原因,其實隻不過是個無名英雄,但現在恰恰也正由於秘密的原因,他的功勳又似乎被人為地誇大了,成了製造原子彈的功勳。殊不知,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很生氣的聲音,並一口氣地對我這樣說道:
“我看不見得!難道你覺得靠一顆原子彈可以打贏一場戰爭嗎?而靠容金珍我們幾乎可以打贏每一場戰爭。原子彈是象征我們國力的,是插上鮮花給人看的,而容金珍幹的事是看別人,是從風中聽人的心跳聲,看人家深藏的秘密。隻有知彼知己,方能百戰不殆,所以,依我看,從軍事的角度說,容金珍幹的事比造原子彈還要有實際意義。”
容金珍幹的事是破譯密碼——
【鄭局長訪談實錄】 破譯事業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摩另一位天才的心的事業,是男子漢的最最高級的廝殺和搏鬥。這樁神秘又陰暗的勾當,把人類眾多的精英糾集在一起,為的不是什麼,而隻是為了猜想由幾個簡單的阿拉伯數字演繹的秘密。這聽來似乎很好玩,像出遊戲,然而人類眾多精英卻被這場遊戲折磨得死去活來。
密碼的了不起就在於此!
破密家的悲哀也在於此!在人類曆史上,葬送於破譯界的天才無疑是最多的。換句話說,能夠把一個個甚至一代代天才埋葬掉的,世上大概也隻有該死的密碼了,它把人類大批精英圈在一起似乎不是要使用他們的天才,而隻是想叫他們活活憋死,悄悄埋葬。所以,難怪人們都說破譯事業是人類最殘酷的事業——(未完待續)
一九五六年夏天那個淩晨,當容金珍在朦朧的天色中乘車離開N大學時,他一點不知道坐在自己身邊的這個舉止有點傲慢的人,已不可逆轉地將他的一生與神秘又殘酷的密碼事業連接在了一起。他也不知道,這個被N大學同學們戲謔為在雨中跳舞的瘸子,其實有一個很秘密又秘密的頭銜,即特別單位701破譯處處長。換句話說,今後他就是容金珍的直接領導!車子開動後,領導曾想與部下交流一下,但也許是離別的惆悵的緣故吧,部下沒有發出片言回音。車子在雪亮的燈光下默然前行,有種秘密、不祥的感覺。
車子在黎明的天光中駛出市區,上了××國道飛奔起來。容金珍一下警覺地東張西望起來,他在想,不是在本市嘛——本市三十六號信箱,怎麼還上國道?雖然昨天下午瘸子帶他去那地方辦理相關調任手續時,車子繞來繞去地走,有十幾分鍾時間他甚至被要求戴上一副驅光的眼鏡,等於是被蒙了眼睛,但憑感覺他相信並沒有走出市區。現在車子上了通坦的國道呼呼地奔馳起來,感覺是要去很遠的地方,便納悶地詢問起來。
“我們去哪裏?”
“單位。”
“在哪裏?”
“不知道。”
“很遠嗎?”
“不知道。”
“不是去昨天去的地方?”
“你知道昨天去了哪裏?”
“肯定在市裏麵嘛。”
“聽著,你已經在違背你的誓言了。”
“可是……”
“沒有可是,重複一下你宣誓的第一條!”
“所到之處,所見所聞,均屬機密,不得與任何人傳談。”
“聽著,要好好記住它,以後你每天的見聞都是機密……”
天黑了,車子還在開。前方散漫地閃現出一片燈火,估計是個不大不小的城市,容金珍留心觀察,想知道這是在哪裏。瘸子卻又要求他戴上驅光眼鏡,等允許他摘下眼鏡時,車子已行駛在蜿蜒的山路上,兩邊是跟所有山路差不多的樹林和山體,沒有任何路標和明顯標記物。山路彎多,狹窄,漆黑,車燈打出去,光線時常被擠作一團,壓成一路,像探照燈一樣又亮又集中,感覺車子不是在靠引擎行駛,而是被光亮拉著走似的。這樣地走了約有一個多小時,容金珍從遠處黑暗的山坡上看見幾叢零星的燈火,那也是他下車的地方。
這地方有門無牌,門衛是個斷臂老頭,臉上還橫著一道怨氣衝天的疤痕,從左邊耳朵根起,跨過鼻梁,一直拉到右邊臉頰。不知怎麼的,容金珍一見到他,心裏就油然想起西方小說裏的海盜,而院子裏寂靜無聲、死屋一般陰森森的感覺,又使他想起西方宗教小說中經常出現的中世紀古老的城堡。黑暗中冒出來兩個人,跟幽靈一樣的,走近了,才發現有一人還是女的,她上來跟瘸子握手,另一人(男的)則鑽進車裏,將容金珍的行李提了就走。
瘸子把容金珍介紹給女人,惶惶然中,容金珍沒聽清她姓什麼,隻聽得好像叫什麼主任,是這裏的領導。瘸子告訴他:這裏是701集訓基地,所有新入701的同誌都要在這裏接受必要的政治教育和業務訓練。
瘸子說:“什麼時候你完成了集訓,我就會派人來接你,希望你盡快完成集訓,成為一名真正合格的701人。”說完爬上車,乘車而去,感覺像個人販子,從外地弄了個貨色來,脫了手就走了,沒有一點猶豫和纏綿的。
三個月後的一天早上,容金珍正在床上做仰臥起坐,聽到外麵傳來摩托車的聲音,停在他寢室前,然後就有人嘭嘭地敲他門。開門看,來人是個年輕人,見麵就對他說:
“我是鄭處長派來接你的,準備一下走吧。”
摩托車帶著他走,卻不是往大門的方向開,而是朝院子的深處開,開進一個隱蔽的山洞裏。山洞裏洞中有洞,四通八達,深奧複雜,迷宮一樣的。摩托車筆直地開,開了約有十來分鍾後,停在一扇拱形鐵門前,司機下車進去一會兒又出來,繼續開車走。又一會兒,車子駛出山洞,一個比集訓基地大好幾倍的院落迎麵撲進容金珍眼簾裏——這就是神秘而隱蔽的特別單位701的營院,也是容金珍今後生活的地方,而工作的地方則在摩托車剛剛停了一會兒的那扇拱形鐵門的裏麵。這裏人通常將此院稱做北院,而基地通常叫南院。南院是北院的門麵,也是關卡,有點護城河和吊橋的意思。一個在南院被關卡掉的人,將永遠無緣一睹北院,就是說吊橋是永不會對他放下的。
摩托車又開一會兒,最後停在一棟牆上爬滿藤蔓的紅磚樓麵前,屋子裏麵飄出的縷縷飯香告訴容金珍,這裏應該是食堂。正在裏麵用餐的瘸子從窗戶裏看見,起身出來,手上還捏著半個饅頭,把容金珍請進去。
他還沒吃早飯呢。
餐廳裏坐滿各式各樣的人,從性別上說,有男有女;從年齡上說,有老有少;從著裝上說,有穿軍裝和穿便衣的,甚至還有個別穿警服的。在基地受訓時,容金珍一直在猜想,這到底是個什麼單位,哪個係統的?軍方的,還是地方的?現在,看了這番情景,他心裏更是茫然無知,他隻是默默地想,這也許就是一個特別單位的特別之處吧。事實上,作為一個特別單位,一個秘密機構,特別就是它的長相,秘密就是它的心髒,有如一縷遙遠的天外之音。
瘸子引領他穿過大廳,到一隔間裏,餐桌上已擺著一套早餐,有牛奶、雞蛋、包子、饅頭,還有小菜。
瘸子說:“坐下吃吧。”
他坐下吃。
瘸子說:“你看外麵,他們吃的可沒你豐富,他們喝的是稀飯。”
他抬頭看,外麵人手裏端的都是碗,而自己是杯子,杯子裏是牛奶。
瘸子說:“知道為什麼嗎?”
他說:“是因為迎接我嗎?”
瘸子說:“不,是因為你要做更重要的工作。”
等吃完這頓早飯,容金珍就要開始他從事一生的破譯事業!然而,直到此時,他還渾然不知自己將要從事的職業是這項神秘又殘酷的事業。雖然在基地時,他接受的某些特別的業務訓練,比如教官要求他必須盡可能熟記X國的曆史、地理、外交關係、政界要員、軍事實力、戰略布置、攻防關係,甚至政界軍方要員的個人背景資料等等,這些曾使他好奇地想象過自己日後可能從事的職業。他第一想到的是研製某種對X國具有特殊軍事目的的秘密武器,然後是加入某位首長的智囊團,當首長參謀秘書什麼的,然後是當軍事觀察員。然後還有一些因為他不擅長因而他不情願想的職業,比如當軍事教員,出去搞外交活動,甚至是當外交武官、諜報員等等。總之,他這個那個地想到了很多種重要又奇特的職業,就是沒想到當密碼破譯員。
這幾乎不是一個職業,而是一個陰謀,一個陰謀中的陰謀。
05
坦率說,盤踞在A市郊外這個隱秘山穀裏的701人,在開始並沒有看出容金珍有多麼遠大的前程,起碼在他從事的職業上。這項孤獨而又陰暗的事業——破譯密碼,除了必要的知識、經驗和天才的精神外,似乎更需要遠在星辰之外的運氣。701人說,遠在星辰之外的運氣是可以抓獲的,但必須你每個白天和夜晚都高舉起警醒的雙手,同時還需要你祖輩的墳地冒出縷縷青煙。初來乍到的容金珍不懂得這些,也許是不在乎,整天捧著一些莫名其妙的書,譬如他經常捧讀的是一本英文版的《數學遊戲大全》,和一些線裝的黃不拉嘰的無名古書,默默無聞地消磨著每一個白天和夜晚,除了有點兒孤僻(不是孤傲),既沒有聰穎的天資溢於言表(他很少說話),也看不出有多少暗藏的才氣和野心,不禁使人懷疑他的才能和運氣。甚至,對他在工作上的用心,也有深淺不一的疑慮,因為——剛才說過,他常常看一些與專業毫無幹係的閑書。
這還是開始,似乎隻是說明他工作上不用功的一方麵例證,接下來還有其他方麵的。有一天中午,容金珍吃完飯從食堂出來,照常捏了卷書往樹林裏走。他不愛睡午覺,但也從不去加班,一般都是揀個僻靜的地方看看書打發時間。北院差不多是坐落在山坡上的,院子裏有好幾處小片小片的自然樹林,他經常去的是一片鬆樹林,從這邊進去,那邊出去,出去就是山洞大門,他上班的地方。除此外,他選擇這片樹林還有個原因是,他喜歡聞鬆樹油脂發出的那股鬆香味,有點藥皂的味道,有人聞不得這味,他卻喜歡,甚至覺得聞著它,像過了煙癮似的,煙癮都淡了。
這天,他剛走進林子,後麵便窸窸窣窣地跟上來一個人,五十來歲的年紀,人好像是那種很謙卑的人,臉上堆滿謹慎又多餘的笑容,問他會不會下象棋。容金珍點點頭,那人便有些興奮又急切地從身上摸出一副象棋,問他願不願意下一盤。容金珍不想下,想看書,但礙於情麵,又不好拒絕,便點了頭。雖然多年不碰棋,但憑著跟希伊斯下棋練就的功底,一般人依然是敵不過他的。但此人的棋藝明顯不是一般,兩人有點棋逢對手的感覺,下得難解難分,演繹了一場高水平的較量。以後,那人經常來找他下棋,中午找,晚上找,甚至捧著棋守在山洞口或食堂前死等他,有點纏上他的意思,弄得大家都知道他在跟棋瘋子下棋。
在701,沒有人不知道棋瘋子的情況,他是解放前中央大學數學係的高材生,畢業後被國民黨軍隊特招入伍,派到印度支那搞破譯工作,曾破譯過日軍一部高級密碼,在破譯界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後因不滿蔣介石再次發動內戰,私自脫離國軍,隱姓埋名在上海某電氣公司當工程師。解放後,701經多方打探找到他,把他請來從事破譯工作,曾先後破譯X國多部中級密碼,成了701數一數二的功勳人物。但是兩年前,他不幸患上精神分裂症,一夜間由一個眾人仰慕的英雄變成一個人人都怕的瘋子,見人就罵,就鬧,有時候還打人。按說,像這種急性精神分裂症,尤其是分裂後瘋瘋癲癲的病例——俗稱武瘋子,治愈率是很高的。但由於他身上具有多重驚人的秘密,沒人敢做主把他放出去治療,隻好將就在701內部醫院裏治,主治醫生是一般的內科醫生,隻是靠外邊請來的專業醫生臨時教的幾招展開醫治,結果很不理想。雖說人是安靜下來了,但似乎又安靜過了頭,每天除了想下棋,什麼都不想,也不能,用俗話說,是武瘋子變成了個文瘋子。
其實,得病之前他是不會下棋的,但當他從醫院出來時,中國象棋下得比誰都好。這是跟主治醫生學的,專家後來認定,事情壞就壞在醫生過早地讓他學習下棋。專家說,正如餓漢不能一口吃飽一樣,像這種病例康複之初是切忌從事智力活動的——從事什麼智力活動,他的智力很容易局限在這方麵而不能自拔。但本來隻是一般內科醫生的主治醫生不懂得這些,再說他又是個象棋迷,經常跟病人下棋。有一天,他發現棋瘋子能看懂棋局時,還以為這是他走向康複的開始,於是經常陪他下棋,有點要鞏固鞏固的意思,結果就這樣出事了,把一個完全可能康複的破譯大師弄成了一個棋瘋子。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起醫療事故,但有什麼辦法呢?人家本來就是趕鴨子上架的,不摔下來是運氣,摔下來能怪他嗎?怪不了的。要怪隻能怪棋瘋子的職業,怪他身上深藏著秘密。也是因為身上密級的問題,他似乎注定隻能在這個隱秘的山穀裏打發殘障(精神殘障)的人生。有人說,除了在棋盤上尚能看到他昔日的智慧,平時間他的智商還沒有一隻聰明的狗高,你吼他,他就跑,你笑顏待他,他就對你俯首帖耳。因為無所事事,他終日遊蕩在701院子裏,像一個可憐怪異的幽靈。如今,幽靈纏上了容金珍。
容金珍沒有像別人一樣設法擺脫他。
其實,要擺脫他是很容易的,甚至隻要板起臉吼他幾聲即可。但他從來不,不躲他,不吼他,連個冷眼都不給。他對他如同對其他所有人一樣,不冷不熱,不卑不亢,滿不在乎的樣子。就這樣,棋瘋子總是不休不止地圍著他轉,轉來轉去就轉到棋盤上去了。
下棋。
下棋!
人們不知道容金珍這樣做(跟瘋子下棋)是出於對棋瘋子的同情,還是由於迷戀他的棋術。但不管如何,一個破譯員是沒時間下棋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棋瘋子就是因為過於執迷於破譯事業而被逼瘋的,就像氣球被吹爆一樣。這就是說,作為一個破譯員,容金珍耽於棋盤的事實,給人造成的感覺是,他要麼根本不想幹這行,要麼也是個瘋子,以為玩玩耍耍就可以幹出名堂的。
說到不想幹,人們似乎馬上得到了證明他不想幹的證據,這就是希伊斯的來信。
06
七年前,希伊斯忙忙亂亂地帶著一撥子親人、親眷前往X國定居時,一定沒想到有一天他還要把這撥子人的屍骨和魂靈送回來,而事實上這又是必須的,不容討價還價的。老嶽母的身體本來是十分健朗的,但陌生的水土和日益嚴重的思鄉之情,加速地改變著她身體的內部結構和健康機製,當預感到自己眼看著要客死在異國他鄉時,她比任何一位中國老人還要激烈地要求回老家去死。
老家在哪裏?
在中國!
在當時X國用一半槍口對準的地方!
不用說,要滿足老嶽母之求絕不是件容易事,不容易就是希伊斯拒絕的理由。但當威嚴的老鄉紳變得像個無賴似的,把白亮的刀子架在脖子上以死相求時,他知道自己已套在一個可惡的怪圈裏,除了順著可惡的圈套可惡地走下去,別無他法。毋庸置疑,老鄉紳之所以如此決然,寧死不屈的,是因為老伴今天的要求也是他將來的要求。就是說,他在用架在脖子上的刀子明明白白地告訴女婿,如果他今天的生要以日後客死他鄉作為代價,那麼他寧願現在就死,和老伴同死同歸!
說真的,希伊斯簡直難以理解這對中國老地主內心神秘而古怪的理念,但不理解有什麼用?在白亮的刀子轉眼即可能沾滿鮮血的恐怖麵前,不理解和理解又有什麼區別?隻有去做,不理解地去做,可惡地去做,而且必須他親自去做。因為,在X方一貫誇大的輿論宣傳影響下,其他親人包括他妻子都擔心有去無回。就這樣,這年春天,希伊斯拖帶著奄奄一息的老嶽母飛機火車汽車地回到了老嶽母老家。據說,當老嶽母被抬上臨時租來趕往鄉下的汽車,因而有幸聽到司機一口熟悉的鄉音時,她突然興奮地瞪圓了眼睛,然後又安然而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什麼叫命懸一線?這就是命懸一線,而司機熟悉的鄉音仿佛斷線之刀,刀起線落,一線之命便乘風而去。
C市是希伊斯來回途中的必經之地,但這不意味著他有機會重訪N大學。他此行有嚴格的約束,不知是中方在約束他,還是X方在約束他,反正他到哪裏都有兩個人如影相隨,一個是中方的,一個是X方的,雙方像兩根繩子一樣,一前一後牽著他,把他走的路線和速度控製得跟個機器人似的,或者像秘密的國寶——其實隻是一個有名望的數學家而已,起碼護照上是這樣寫的。對此,容先生認為,這是時勢造成的——
【容先生訪談實錄】
那個年代,我們跟X國的關係就是這樣的,沒有信任,隻有敵意,彼此戒備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我首先是沒想到希伊斯會回來,其次更沒想到他人在C市都不能來N大學走走,看看,隻能我去賓館見他,而且還是那種見麵,完全跟在牢房裏看犯人似的,我們在這邊聊天,旁邊兩個人一左一右守著,聽著,還錄著音,一句話要做到四個人都同時聽見,聽懂。好在現場的四個人都能用中X兩國語言交談,否則我們隻有不開腔了,因為我們都可能是間諜、特務,說的話都可能是情報。這就是那個特殊的年代,隻要是中X兩國人走到一起,人就變成不是人,是魔鬼,是敵人,哪怕草木,都可能心懷鬼胎,射出毒液,置對方於死地。
其實,希伊斯想見的人不是我,而是珍弟。你知道,當時珍弟已離開N大學,誰都不知在哪裏,別說他希伊斯,連我都見不到。就這樣,希伊斯才決定見我,見我的目的無非就是想向我了解珍弟的情況。我在征得我方監視人同意的情況下,將珍弟的情況告訴他,其實很簡單,就是一個明擺的現狀:他已中止人腦研究,去幹其他事了。令我吃驚的是,聽了我說的,希伊斯簡直像挨了一悶棍,茫然若失地望著我,無言以對,很久才發狠地吐出一個詞:荒唐!氣憤使他變得滿臉通紅,難以安然坐著,他在屋子裏來來回回地走著,一邊傾訴著珍弟在人腦研究方麵已取得的驚人成果,和接下來可能取得的重大突破。
他說:我看過他們合寫的幾篇論文,我敢說,在這個領域裏,他們的研究已經達到國際領先水平,就這樣半途而廢,豈不令人痛惜!
我說:有些事情不是以個人的意誌為轉移的。
他說:難道金珍是被你們政府權威部門招走了?
我說:差不多吧。
他問:在幹什麼?
我說:不知道。
他再三地問,我再三地說不知道。最後,他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金珍現在在從事保密工作?我還是一句話:不知道。
事實也是如此,我確實什麼都不知道。
說真的,我至今也不知珍弟到底在什麼部門工作、在哪裏、在幹什麼,你也許知道,但我不指望你會告訴我。我相信,這是珍弟的秘密,但首先是我們國家的秘密。任何國家和軍隊都有自己的秘密,秘密的機構,秘密的武器,秘密的人物,秘密的……我是說,有說不完的秘密。很難想象,一個國家要沒有秘密,它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存在。也許就不存在了,就像那些冰山,如果沒有了隱匿在水下的那部分,它們還能獨立存在嗎?
有時候,我想,一個秘密對自己親人隱瞞長達幾十年乃至一輩子,這是不公平的。但如果不這樣,你的國家就有可能不存在,起碼有不存在的危險,不公平似乎也隻有讓它不公平了。多少年來,我就是這樣想的,或許也隻有這樣想,我才能理解珍弟,否則珍弟就是一個夢,白日夢、睜眼夢、夢裏的夢,恐怕連擅長釋夢的他自己都難以理解這個奇特又漫長的夢了——(續完)
盡管希伊斯已經一再叮囑容先生,要她一定轉告珍弟,如果可能的話,他應該拒絕所有誘惑,回來繼續搞他的人腦研究。但分手後,希伊斯望著容先生離去的背影,幾乎突然決定要親自給金珍寫封信。這時,他才想起自己還沒有金珍的聯絡方式,於是又喊住容先生,要金珍的通信地址。容先生問監視人能不能給,後者說可以的,她就給了。當天晚上,希伊斯給金珍寫了一封短信,經雙方監視人審閱同意後,丟進了郵筒。
信正常寄到701,但能不能和容金珍見上麵,得取決於信中寫些什麼。作為一個特別單位,組織上審查個人收發信件,隻不過是體現它特別的一個證據而已。當信件監審組的工作人員拆開希伊斯的來信後,他們傻眼了,因為信是用英文寫成的。這足以引起他們警覺性的重視,他們當即向有關領導彙報,領導又組織相關人員翻譯此信。
原信看上去有滿滿的一篇,但譯成中文後,隻有短短的幾句話,是這樣的:
親愛的金珍:
你好!
我回來給嶽母辦事,順便在C市作短暫停留,方知你已離開N大學,另擇職業。我不知你具體在幹什麼,但從你給人留下的種種秘密性上(包括通信地址)看,我可以想象你一定在貴國機要部門從事神秘重要的事情,如我二十年前一樣。二十年前,我出於對同族人的同情和愛,錯誤地接受了一個國家(希伊斯係猶太人,這裏所指的國家估計是以色列國)賦予的重任,結果使我的後半生變得可憐又可怕。以我的經曆和我對你的了解,我格外擔心你現在的處境,你內心尖銳又脆弱,是最不適宜被擠壓和捆綁的。事實上,你在人腦研究中已取得令人矚目的成果,堅持下去,或許什麼榮譽和利益都可能得到,無需另辟蹊徑。所以,如果可能的話,請聽我的忠告,回去幹你老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