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ѕI\u0001這事業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摩另一位天才的心的事業,是男子漢的最最高級的撕殺和搏鬥。這樁神秘又陰暗的勾當,把人類眾多精英糾集在一起,為的不是什麼,而隻是為了猜想由幾個簡單的阿拉伯數字演繹的秘密。這聽來似乎很好玩,像出遊戲,然而人類眾多精英卻都被這場遊戲折磨得死去活來。
01
這個人姓鄭,因為是個瘸子,名字似乎成了他的奢侈品,像勳章或首飾一樣的東西,隻有在某些正規場合才登場,平時都是貓在檔案袋裏閑著的,或者是被鄭瘸子替代著的。
鄭瘸子!
鄭瘸子!
喊得是響響亮亮的,說明鄭瘸子沒有把瘸當回事。進一步推敲,有兩個原因,一個是鄭瘸子瘸得很光彩,是他扛過槍、打過仗的象征;二個是鄭瘸子其實瘸得並不厲害,隻是左腳比右腳欠幾公分而已,年輕時他幾乎可以通過給跛足增加一個厚鞋跟來基本解決跛相,隻是到五十歲以後,才開始拄拐杖。我見他時他就拄著拐杖,暗紅暗紅的棗木雕花拐杖,給我的感覺更具一個老者的威嚴。這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事情。
那個夏天,一九五六年的夏天,鄭瘸子才三十幾歲,年富力強,秘密的鞋後跟正在發揮它神奇的,也是騙人的力量,把一個瘸子裝備得跟常人相差無幾。但是N大學的人靠著天佑幾乎一開始就識破了他的詭計。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下午,鄭瘸子來到N大學的時候,剛好碰到學生們都在禮堂裏聽誌願軍英雄作英勇事跡報告,校園裏靜靜的,天氣也很好,沒有夏日灼熱的陽光,風輕輕吹著,把路兩邊的法國梧桐拂得窸窸地響,響得校園裏更顯得安靜。他好似被這份靜和安吸引了,臨時喊送他來的吉普車停下,吩咐司機三天後到學校招待所來接他,然後就下了車,一個人在校園裏漫步起來。十五年前,他曾在這裏讀過三年高中和一年大學,闊別後的重訪,他既感到母校的變化,又感到昔日依舊,沉睡的記憶隨著漫步從黑暗中走出來,像是用腳步走出來的。報告會散場時,他剛好行至禮堂前,成群的學生從禮堂裏擁出來,像水一樣鋪開在路上,一轉眼就把他前後左右地包裹,淹沒。他盡量放慢腳步,免得人擠著他,畢竟他有三個鞋後跟,是經不起擠撞的。就這樣,一撥撥學生如過江之鯽,衝上來,把他甩在後麵,後麵又有一撥撥擁上來,與他擦肩而過。他緊緊張張地走著,老是擔心有人衝撞他,但年輕人的敏捷總是叫他有驚無險,即使眼看著要撞上他,也能在刹那間化險為夷。沒有人回頭或刮目地盯他,說明他靠鞋後跟校正的步態基本上做到了以假亂真。也許是鞋後跟給他的安慰吧,他突然變得有點喜歡這個隊伍,男男女女的,風風火火的,嘰嘰喳喳的,像一股洶湧的激流,浩浩蕩蕩地裹挾著他往前流,以致把他裹進十五年前的某一天、某一刻。
行至操場上,密集的人流頓時像激流上了灘,散開了,他被擠撞的危險因之而解除。就這時,他突然覺得脖頸裏像被什麼啪地擊打了幾下,沒等反應過來,人群裏已經是一片“下雨了”、“下雨了”的叫聲。起初隻見喊叫聲,人不見跑動,都在舉目仰望。但是轉眼間,隨著一道威猛的霹靂,雨急促得像高壓水槍噴射出來的,劈裏啪啦地往下砸。頓時,人都如受驚的鳥獸四處逃散,有的往前跑,有的向後退,有的往辦公樓裏衝,有的朝自行車棚裏鑽,亂叫亂跑著,滿操場一片沸騰。這時候的他,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跑要露出三個鞋後跟的秘密,不跑又要遭雨淋。他心裏可能是想不跑了,槍林彈雨都經曆過,還怕淋這雨水?不怕的。可他的腳明顯是受了刺激,已經我行我素地跳動起來——這就是他的跑,一對跛足的跑,一跳一跳的,像某隻腳板底上紮著一片或者幾片玻璃碴子。
剛開始,大家都在奪命地跑,沒有人注意他,後來人都跑進了四邊的避雨處,而他似乎才越過操場的中心線。他本來就是想跑不跑的,又加上鞋後跟的拖累,手上還拎了行李,怎麼能不落後?落後得一塌糊塗!到最後,偌大的操場上除他外已了無人影,他的形象一下子因孤立而加倍地凸現出來。當他意識到這點後,他又想快一點消失在操場上,結果加劇了一跳一跳的跛相,有點英勇,又有點滑稽,大家望著他,幾乎把他當成了雨中的一景,有人甚至替他喊起了加油。
加油!
加油!
加油聲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攏來,齊齊地甩打在他身上,他有種要被千斤目光按倒在地的感覺。於是他索性停下來,會意地在空中揮揮手,算是對加油聲的一種回應,然後開始一步一步地走起來,臉上還掛著燦爛的笑容,就像在走舞台一樣。這時候,大家又看他步履正常,好像剛才他的跳動真是在作表演似的,但其實更加透露了他跛足的秘密,有點欲蓋彌彰的意思。可以說,這場突如其來的雨十足扮演了一個揭發他跛足秘密的角色,這一方麵有點難堪他,另一方麵也讓大家都認識了他——一個瘸子!一個有點好笑又有點灑脫的瘸子。說真的,十五年前他在此駐足四年,基本上是以默默無聞告終的,但這天下午他似乎隻用幾分鍾的時間,就成了校園裏無人不曉的人物。幾天後,當他把金珍神秘地帶走後,人們都這樣說:
是那個在雨中跳舞的瘸子把他帶走的。
02
他確實是專程來帶人的。
每年到了夏天,N大學校園裏總會迎來一撥撥像他這樣來要人的人,但真正像他這樣來要人的人又是獨一無二的。他的來頭似乎很大,很神秘,來了就直接往校長辦公室裏闖。校長辦公室裏空無人影,他出來又轉到旁邊的辦公室,是校辦公室主任的辦公室,當時校長就在裏麵,正跟主任在談事。他進來就聲稱要找校長,主任問他是什麼人。他半玩笑地說:“是伯樂,來相馬的。”
主任說:“那你應該去學生處,在一樓。”
他說:“我需要先找一下校長。”
主任問:“為什麼?”
他說:“我這裏有個東西,是要校長看的。”
主任說:“什麼東西,我看看吧。” 他說:“你是校長嗎?隻有校長才能看這東西。”口氣很堅決。
主任看看校長,校長說:“什麼東西,給我吧。”
他肯定校長就是校長後,隨即打開挎包,從裏麵抽出一份講義夾。講義夾很普通,是用硬紙板做的那種,學校的老師幾乎都有。他從裏麵抽出一頁文書,遞給校長,並要求校長必須親閱。
校長接過東西,退開兩步看。從主任的角度隻能看到文書的背麵,他看去覺得這頁紙既不特別的大,也不特別的硬,也沒什麼特別的裝幀,似乎與一般介紹信函並無區別。但看校長的反應,區別又似乎是相當大。他注意到,校長幾乎隻掃了一眼——也許是看見了蓋在右下方的圖章,神情就立即變得肅穆又慎重起來。
“您就是鄭處長?”
“對。”
“失敬,失敬。”
校長熱忱地請他去了自己辦公室。
沒有人知道,這到底是哪方機關開出的文書,具有如此的派頭,叫校長如此恭敬。辦公室主任曾以為他總是要知道秘密的,因為學校有規定,所有外來介紹信函一律交由辦公室統一保存。後來他看校長老是沒把該交的東西交上來,有一天便主動去要,不料校長說他早燒掉了。校長還說,那信上麵第一句話就是:要求閱完當即燒掉。主任順便感歎一句:很神秘嘛。校長嚴肅地說:忘記這事情吧,跟誰都不要提起。
事實上,在校長帶他回到辦公室時,他手上已經捏著一盒火柴,待校長確定看完後,他便劃燃火柴,對校長說:
“燒了吧?”
“燒了吧。”
就燒了。
兩個人很默契,沒多說一個字,隻默默地看著紙化成灰。
完了,校長問他:“你要多少人?”
他伸出一個指頭:“就一個。”
校長又問:“想要哪方麵的?”
他再次打開講義夾,抽出一頁紙,說:“這是我個人對要找的人的一些想法和要求,不一定全麵,僅供參考吧。”
這頁紙大小和剛才那頁一樣,都是十六開的,不同的是此頁紙上沒有圖章,字也不是鉛印的,是手寫的。校長粗粗地看一眼,問:
“這也是看了要馬上燒掉的嗎?”
“不,”他笑了,“難道你覺得這也有秘密嗎?”
“我還沒看呢,”校長說,“不知道有沒有秘密。”
“不會有的,”他說,“你可以給相關人看,學生也可以,隻要誰覺得自己合適,都可以親自來找我,我住在貴校招待所三〇二房間,隨時恭候光臨。”
當天晚上,數學係有兩名品學兼優的應屆生被校方帶到三〇二房間,然後陸續有人出現在三〇二房間,到第三天下午已有二十二名學生或被安排,或毛遂自薦,來到三〇二房間與神秘的瘸子見麵。這些人大多是數學係的,其中包括係裏剛招收兩屆共九名在讀研究生中的七人,個別其他係的也都是數學專業的選修生。總的說,數學能力是瘸子選人的第一條件,幾乎也是唯一的條件。但來的人出去後都說這是在胡扯淡,他們從根本上懷疑這件事可能有的真實性和嚴肅性。說到瘸子本人,他們甚至咬牙切齒地罵他是個神經病——蹺腳佬加神經病!其中有一半人都說,他們進房間後,瘸子理都沒理他們,他們隻是傻乎乎地站了或是坐了一會兒,瘸子就揮揮手喊他們走人了。數學係有關老師根據學生們這種反應,跑到招待所,當麵責問瘸子在搞什麼名堂,來了人什麼都不問不說就喊走人,得到的答複是:那就是他的名堂。
瘸子說:“貓有貓道,狗有狗道,體育教練靠摸人骨頭選拔運動員,我要的人首先必須有良好的心理素質。有的人看我不理睬他們,渾身都不自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惶惶恐恐的,這種心理素質的人我是不要的。”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是真是假隻有他自己明白了。 第三天下午,瘸子約請校長來招待所,談了他這次選人情況,總的感覺是不甚理想,但也不是一無所獲。他給校長提供了二十二名麵試者中的五個人名,要求調他們的檔案看,估計他要的人就在這五人當中。校長看這工作已近尾聲,又聽說他明天可能就走,就留在招待所陪他一起吃了一餐便飯。席間,瘸子像突然想起似的,向校長打問老校長小黎黎的情況,校長如實告知。
校長說:“如果您要見老校長,我可以通知他來見您。”
他笑道:“哪有他來見我的道理?隻有我去拜見他!”
當晚,瘸子果然去拜見了小黎黎——
【容先生訪談實錄】
那天是我下樓給他開的門,我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就是這兩天係裏正在盛傳的那個神秘人。父親起初也不知道,但有人在係裏大肆攬人的這件事,我跟他提過,所以後來父親知道他就是那個神秘人後,就把我喊過去,介紹我們認識了。當時我很好奇,問他要的人是去做什麼的。他沒有直接回答我,隻說是去做很重要的工作的。我問重要到什麼程度,是事關人生存還是發展,他說是事關國家安危。我問選拔的情況如何,他似乎不是太滿意,說:矮子裏選高個,將就。
之前,他一定已跟父親談過這事,父親似乎很知道他想要什麼樣的人,這時看他那個不滿意的樣子,突然帶開玩笑似的對他說:其實,依你剛才說的,有一個人倒是很符合你要的人的要求。
誰?他一下顯得很認真。
父親還是跟他開玩笑,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他以為父親說的是我,一下打問起我的情況來,結果父親指著牆上鏡框裏的珍弟說:是他。他問:他是誰?父親又指著我姑姑(即女黎黎)的照片說:看,你不覺得他們兩人長得像嗎?他湊近鏡框仔細看了,說:像。父親說:那就是她的後代,她孫子。
在我印象裏,父親是很少這麼向人介紹珍弟的,這幾乎是第一次,也不知為什麼要對他這麼說,也許是因為他在外地生活,不了解情況,所以說話比較隨便。再說他是N大學出去的,當然知道我姑姑是誰,聽父親這麼說後,一下子興致勃勃地向我們打問珍弟的情況。父親也是很有興致地跟他談了珍弟的很多情況,都是誇他的。不過,到最後,父親專門提醒他,叫他別動珍弟的腦筋。他問為什麼,父親說:因為我課題組需要他啊。他笑著沒再說什麼,直到臨走都沒說什麼,給人感覺是他已把珍弟忘了。
第二天早上,珍弟回來吃早飯,說昨天晚上很遲了,有個人去找過他。那時課題組辦公條件比較好,珍弟因為經常晚上熬夜,常常住在辦公室,隻是回來吃飯。他這麼一說,父親當然知道是誰去找了他,哈哈笑道:看來他沒死心。
珍弟問,他是誰?
父親說,別理他。
珍弟說,他好像希望我去他們單位。
父親問,你願意去嗎?
珍弟說,這要聽您的。
父親說,那就別理他。
正這麼說著,聽到有人敲門,進來的就是他。父親見了,先是客氣地請他吃早飯,他說已經在招待所吃過,父親就請他上樓坐,說他很快就吃完。吃完了,父親喊珍弟走,還是那句話:別理他。
珍弟走後,我陪父親上樓,見他坐在會客室裏,在抽煙。父親表麵上客客氣氣的,但說的話裏卻藏著不客氣。父親問他這是來告辭的還是來要人的。父親說:如果是來要人,我是不接待的,因為昨天晚上我已經同你說過,別打他的算盤,打了也是白打。他說:那您就接待我吧,我是來告辭的。
父親於是請他去書房坐。
我因為上午有課,隻跟他寒暄幾句,就去自己房間準備上課的東西。不一會兒,我從房間出來,本想同他辭個別的,卻見父親書房的門很少見地關著,就想算了,就直接走了。等我上完課回來,母親傷心地跟我說珍弟要走了,我問去哪裏,母親一下抽泣起來,說:
就是跟那個人走,你父親同意了——(未完待續)
沒有人知道,瘸子在書房裏——關著門的書房裏——到底跟小黎黎說了些什麼,容先生說她父親至死都不準人問這事,問了就生氣,說有些東西是注定要爛在肚子裏的,吐出來是要惹麻煩的。但有一點很明確,不容置疑,就是:瘸子正是通過這次秘密的談話,把不可改變的小黎黎改變得一塌糊塗。據說,這次談話僅僅持續半個多小時,而小黎黎出來時已經在跟老夫人說給金珍準備走的話了。
不用說,通過這件事情,瘸子的神秘性已達到無以複加的地步,而且這種神秘性以後將不斷地散發到金珍頭上。
03
金珍的神秘性其實在那個下午,就是瘸子和小黎黎在書房密談後的當天下午,便開始閃閃爍爍地顯山露水了。這天下午,他被瘸子用吉普車接走,到晚上才回家,還是小車送回來的。回家後,他的目光裏已藏著秘密,麵對家裏幾個人殷切詢問的目光,他久久沒有開腔,可以說行為上也露出了秘密,給人的感覺好像是跟瘸子走了一趟,跟家裏人已產生了隔閡。過了很久,他在言必稱校長的小黎黎的催問下,才重重地歎一口氣,猶猶豫豫地說:
“校長,您可能把我送去了我不該去的地方。”
話說得很輕,卻是擲地有聲,把在場的人,小黎黎,老夫人,容先生,都驚異得無言以對。
小黎黎問:“怎麼回事?”
他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現在我想對你們說的都是不能說的。”
把幾對已經吃緊的目光又收緊了一層。
老夫人上來勸他:“如果你覺得不該去就不去嘛,又不是非去不可的。”
金珍說:“就是非去不可了。”
老夫人:“哪有這樣的事?他(指小黎黎)是他,你是你,他同意不是說你就一定得同意。我看你就聽我的,這事你自己決定,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我給你去說。”
金珍說:“不可能的。”
老夫人:“怎麼不可能?”
金珍說:“他們隻要認準你,誰都無權拒絕的。”
老夫人:“什麼單位嘛,有這麼大權力?”
金珍說:“不能說的。”
老夫人:“跟我都不能說?”
金珍說:“跟任何人都不能說,我已經宣過誓……”
適時,小黎黎猛然拍一記巴掌,站起來,大義凜然地說:“行,那就什麼都別說了,說,什麼時候走?決定了沒有?我們好給你準備。”
金珍說:“天亮之前必須走。”
這一夜,幾個人都沒有睡覺,大家都在忙著給金珍準備這準備那的,至淩晨四點鍾,大東西都準備好了,主要是書和冬天的衣服,捆在兩隻紙箱裏。再準備就是些日常的零零星星的東西,雖然金珍和小黎黎都說有些東西將來可以臨時買,無需帶的,但兩位女性似乎有些控製不住的,樓上樓下地跑,挖空心思地想,一會是收音機、香煙的,一會又是茶葉、藥品的,很快又細心而耐心地收滿一隻皮箱。快五點鍾時,幾個人都下樓來,老夫人的情緒已很不穩定,所以難能親自下廚給金珍做早飯,隻好叫女兒代勞。但她一直坐在廚房裏,寸步不離地指揮著女兒,這個那個地提醒著,要求著。不是說容先生不會下廚,而是因為這頓飯非同尋常,是頓送行飯。在老夫人心裏,送行飯起碼要達到如下四項特殊要求:
1.主食必須是一碗麵食,取的是長壽平安的意思。
2.麵又必須是蕎麥麵;蕎麥麵比一般麵要柔韌,意思是一個人在外要能屈能伸。
3.調味時必須要加酸醋、辣椒和桃仁;桃仁是苦的,意思是酸甜苦辣味,其中酸、苦、辣三味都留在了家裏,出去就隻有甜了。
4.數量上寧少毋多,因為到時必須金珍吃得滴水不剩的,以象征圓圓滿滿。
與其說這是一碗麵,倒不如說是老夫人的一捧心,裝滿了美好的祝願和期待。
寓意深重的麵熱騰騰地上了桌,老夫人喊金珍快吃,一邊從身上摸出一塊雕成臥虎狀的玉,塞在金珍手上,要他吃完係在褲腰帶上,說是可以給他帶來好運的。就這時,門外響起來車和停車的聲音。不一會兒,瘸子帶著司機進來,和大家招呼後,吩咐司機裝東西上車。
金珍依然在默默地吃著麵,他從開始吃麵起就一直緘默不語,是那種千言萬語不知怎麼說的無語。麵已經吃得滴水不剩,但他還是默默地坐著,沒有起身的意思。
瘸子過來,拍一下他的肩膀——像已經是他的人一樣的,說:“告個別吧,我在車上等你。”回頭跟兩位老人和容先生作別而去。
屋裏靜悄悄的,目光都是靜的,收緊的,凝固的。金珍手上還捏著那塊玉,這會兒正在使勁搓揉著,是屋子裏唯一的動。
老夫人說:“係在皮帶上吧,會給你帶來好運的。”
金珍將玉湊到嘴前,親吻一下,準備往皮帶上係。
適時,小黎黎卻把玉從金珍手上拿過來,說:“凡夫俗子才需要別人給他帶來好運,你是個天才,相信自己就是你的運氣。”說著從身上拔下那支已跟隨他快半個世紀的沃特牌鋼筆,插在金珍手裏,說,“你更需要這個,隨時把你的思想記下來,別叫它們跑掉,你就會不斷發現自己是無人能比的。”
金珍像剛才一樣,默默地親吻一下鋼筆,插在胸前。這時,外麵響起汽車喇叭聲,隻點了一下,很短促的。金珍像沒聽見,一動不動地坐著。
小黎黎說:“在催你了,走吧。”
金珍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小黎黎說:“你是去替國家做事的,高高興興地走吧。”
金珍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
小黎黎說:“屋裏是你的家,屋外是你的國,無國乃無家,走吧,別耽誤了。”
金珍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像是離別的惆悵將他牢牢地粘在了凳子上,動不了了!
外麵又響起汽車喇叭聲,比剛才拖長了聲音。小黎黎看金珍還是沒動,跟老夫人使個眼色,意思是喊她說句話。
老夫人上來,雙手輕輕地放在金珍的肩膀上,說:“走吧,珍弟,總是要走的,師娘等著你來信。”
金珍像是被老夫人的手碰醒似的,矇矇矓矓地立起身,恍恍惚惚地邁開步子,往門口走去,卻沒有話語,腳步也是輕輕的,像夢遊似的走,把家裏人都弄得糊裏糊塗的,都如夢遊似的跟他走。走到門前,金珍猛然轉過身來,咚的一聲跪在地上,對著兩位老人沒有猶豫地磕了一個響頭,帶淚地喊一聲:
“娘——我走了,我走到天涯海角,都是你們的兒……”
這是一九五六年六月十一日淩晨五點多鍾,就是從這一刻起,幾乎像一棵樹又像一個傳說一樣在N大學校園裏既沉靜又喧囂地度過十餘年的數學天才金珍,即將踏上神秘的不歸路。臨行前,他向兩位老人要求把自己改名叫容金珍,他以一個新的名字甚至是新的身份與親人們作別,從而使原本已帶淚的離別變得更加淚流滿麵,好像離別的雙方都預先知道這次離別的不同尋常。可以不誇張地說,從那之後,沒有人知道金珍去了哪裏,他隨著吉普車消失在黎明的黑暗中,有如是被一隻大鳥帶走,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消失了。感覺是這個新生的名字(或身份)是一道黑色的屏障,一經擁有便把他的過去和以後徹底隔開了,也把他和現實世界徹底隔開了。以後,人們隻知道他待在某一個地方,這地方的通信地址是—— 本市三十六號信箱。
仿佛很近,就在身邊。
可實際上無人知曉這究竟是個什麼地方——
【容先生訪談實錄】
我曾問過幾個在郵局工作的學生,本市三十六號信箱是個什麼單位、在哪裏,得到的答複都是不知道,好像這是地球以外的一個地址。開始我們都以為這地方就在本市,但當我們收到珍弟第一封來信時,信在路上走的時間告訴我們,這不過是個掩人耳目的東西。他去的地方可能很遠,甚至可能在很遠的地方的地底下。
他第一封信是走後第三天寫的,我們是在第十二天收到的,信封上沒有寄信人地址,寄信人地址一欄裏是毛主席的一句題詞:生的偉大死的光榮。是毛主席的親筆手跡,印成紅色。最特別的是,信封上沒有始發郵局的郵戳,隻有接收局的郵戳。以後,每次來信都這樣,同樣的信封,同樣的沒有始發郵戳,郵路時間也差不多,都在八九天左右。到“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毛主席的題詞被換成當時最流行的一首歌名:大海航行靠舵手,但其他都還一樣。什麼叫國家機密?從珍弟神秘怪誕的來信中,我多少知道了一點點。
是珍弟走的當年冬天,十二月份,有天晚上,外麵刮著大風,天氣驟然降溫,吃飯的時候,父親突然覺得有點頭痛,都以為是著涼引起的,所以他吃了幾片阿司匹林後,便早早上樓去休息了。沒幾個小時,等母親上床去休息時,發現父親身上還是熱乎的,但人已沒了氣息。父親就這樣去世了,好像睡前吃的幾片藥是毒藥,好像父親知道沒有珍弟他的課題研究注定要流產,所以就幹淨利索地結束了自己。
當然,事實不是這樣的,是腦溢血奪走了父親的生命。
喊不喊珍弟回來,開始我們有些猶豫,主要是想他才走不久,單位又那麼神秘重要,又那麼遠——我當時已篤定珍弟沒在本市。但母親最後還是決定喊,母親說:既然他姓容,喊我是娘,他就是我們的兒子,父親去世當然要喊他回來。就這樣,我們給珍弟拍去電報,通知他回來參加葬禮。
但來的卻是一個陌生人,他代表容金珍給父親敬獻了花圈。花圈很大,是葬禮上所有花圈中的最大一個,但我們還是感覺不到安慰,甚至還有些憂傷。說真的,以我們對珍弟的了解,隻要他能回來是一定會回來的,他是個非常認死理的人,認定的事他會采取任何方法去做,不會前怕狼後怕虎的。他不回來,我們當然想法很多,不知為什麼,也許是來人說的有些話太隱晦,什麼以後家裏有啥事金珍回來的可能性都很小;什麼他們都是容金珍親密無間的兄弟,他們來就代表容金珍來;什麼這個他無法回答我們,那個他不能說的,等等。這些話我聽著想著,有時候我會突然懷疑珍弟已經出事了,死了。尤其是看他以後的來信越來越少,越來越短,而且一年年都是這樣,老是見信見不到人,我真的越來越懷疑珍弟已不在人世。在一個事關國家安危的神秘又秘密的機構裏,生命也許是最容易偉大的,但也是最容易光榮的,而給死者親屬製造人死猶在的假象,可以說就是我們體現光榮常用的一種方式,是光榮的一部分。總之,隨著珍弟一年年的不回來,看不到他人,聽不到他聲,光憑幾封信,我對他能不能安然回來已經越來越沒信心了。
然後是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爆發了,跟著是埋在我個人命運裏幾十年的一枚炸彈也爆發了。一張大字報揭發我,說我一直在苦戀那個人(容先生前男友),因此各種大膽離奇的設想、妖怪的推理相繼粉墨登場,什麼我至今不嫁就是唯他不嫁,什麼愛他就是愛國民黨,什麼我是國民黨的情婦,什麼我是國民黨的特務等等,反正說什麼的都有,說什麼都是想當然的,但又是不容置疑的。
大字報貼出的當天下午,幾十個學生就稀裏嘩啦地包圍了我家,也許是父親的餘威吧,他們隻是烏七八糟地高呼大叫,沒有衝進屋把我揪出去,後來校長又及時趕來把他們勸走了。這是第一次對我發難,有點點到為止的意思,沒太過激的行為。
第二次是一個多月後,一下卷來幾百人,前麵押著校長等好幾個當時學校的權威人物,來了就衝進屋,把我揪出去,扣了一頂國民黨情婦的高帽子,彙入被批鬥的一群人中,像犯人一樣地遊行示眾。完了,又把我和化學係的一個生活作風有些腐化傳言的女教師關在一間女廁所裏,白天拉出來鬥,晚上押回來寫材料。後來我倆還被當眾剃成陰陽頭,完全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有一天母親在批鬥現場見到我,嚇得當場昏厥過去。
母親躺倒在醫院裏生死不知,自己又是人鬼不分,這日子簡直比在油鍋上煎還難受!這天晚上,我偷偷給珍弟寫了封電報,隻有一句話:如果你還活著就回來救我!是以母親的名義寫的。第二天,一個同情我的學生幫我將電報拿去發了。電報發出後,我想過各種可能,最大的可能是了無回音,其次是像前次父親死時一樣來一個陌生人,至於珍弟親自來的想頭幾乎就沒有,更沒有想到他會那麼快地出現在我麵前——(未完待續)
這一天,容先生正陪她的同黨在化學係教學樓前接受批鬥。兩人站在大樓進出門廳的台階上,頭上戴著高帽子,胸前掛著大牌子,兩邊是獵獵紅旗和標語什麼的,下麵是化學係三個班的學生和部分老師,約有二百來號人,都席地而坐,發言的人會站起來,感覺還是很有秩序的。就這樣,從上午十點多鍾開始,又是揭發,又是審判的。中午,他們在現場吃飯(有人送的),容先生她們在現場背毛主席語錄。到下午四點多鍾時,兩人腳早已站麻木,已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就這時,一輛掛著軍牌照的吉普車突然開過來,停在樓前,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過去。車上下來三個人,兩個高個子,一左一右夾著一個小個子,徑自朝批鬥現場走來。快走近台階時,幾個值勤的紅衛兵攔住他們,問他們是什麼人,中間的小個子很蠻橫地說:
“我們是來帶容因易的!”
“你是什麼人?”
“來帶她的人!”
一紅衛兵看他說話口氣這麼大,沉下臉,厲聲回敬他:“她是國民黨情婦,不能走!”
那小個子狠狠地盯他一眼,突然呸了一聲,罵道:“你放屁!她要是國民黨,那我也不成國民黨啦?你知道我是誰?告訴你,今天我非把她帶走不可,讓開!”
說著,一把推開攔他的人,衝上台階去。
這時,不知誰喊道:“他膽敢罵我們紅衛兵,把他捆起來!”
一下子,人都站起來,擁上去,圍著他一頓亂拳。這時如果沒人保護他,亂拳之下說死人就是要死人的,幸虧有陪他的人保護他,這兩人都是高高大大的,而且一看就是有身手的人,三下五除二就趕出一個小圈子,他就站在圈子裏麵,兩人像保鏢一樣地護著他,一邊雙雙高喊著:
“我們是毛主席的人,誰敢打我們誰就不是毛主席的人,不是紅衛兵!我們是毛主席最親的人,散開!散開!”
完全靠著萬夫不當之勇,兩人終於把小個子從人團裏救出去,一個人護著他往前跑,一個人跑著跑著,卻突然地轉過身,從身上摸出手槍,朝天開一槍,大聲喝道:
“都給我站著!我是毛主席派來的!”
所有人都被這突然的槍響和他的威嚴鎮住,怔怔地望著他。但後麵不時有人在喊紅衛兵不怕死、別怕他什麼的,眼看局麵又要發生突變,這時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本證件——鮮豔的紅色,封皮上有個很大的國徽——打開證件內頁,高舉著,亮給大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