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人的智力範圍越是局限,那麼他在某一方麵的智力就越容易接近無限。換言之,天才之所以成為天才,是因為他們一方麵將自己無限地拉長,拉得細長細長,遊絲一般,呈透明之狀,經不起磕碰。所以,大凡天才都是嬌氣的,如世上所有珍寶一樣。
01
事情的起頭是黑密研究會。
黑密,顧名思義,是紫密的姊妹密碼,但比紫密更為先進、高級,正如黑色要比紫色更為沉重、深刻。三年前——容金珍永遠記得這個恐怖的日子,是一九六六年九月一日(即回N大學救容先生前不久),黑密的足跡第一次鬼祟地閃現在紫密領域裏。就像鳥兒從一絲風中悟到大雪即將封山一樣,容金珍從黑密吐露的第一道蛛絲中,就預感到自己攻克的山頭有被覆沒的危險。
以後的事實果然如此,黑密的足跡不斷在紫密的山頭上蔓延、擴張,就如黑暗的光芒不斷湧入沒落的日光裏,直至日光徹底沒落。從此,對701來說,十年前那種黑暗歲月又重現了,人們把企求光明的願望不由分說地寄托在容金珍這顆巨大的明星上。三年來,他日複一日夜複一夜地索求著光明,而光明卻總是躲在黑暗中,遠在山嶺的另一邊。正是在這種情況下,701和總部聯合召開了黑密研究會——一個默默無聞而隆重的會議。
會議在總部召開。
像眾多總部一樣,701的總部在首都北京,從A市出發,走鐵路需要三天兩夜。飛機也是有的,但飛機不能坐,因為飛機總使人想到劫機犯。如果說現實中飛機被劫持的可能性是很小的,但倘若飛機上加進一個701破譯處的人員,那麼它被劫持的可能就會增大十倍,甚至百倍。而如果這個人是破譯過紫密如今又在破譯黑密的容金珍,那麼這可能性就會無限地增大。甚至可以說,隻要X國的情報部門知道某架飛機上有容金珍,那這架飛機最好不要上天。因為機上極可能已經潛有X國的特工,他們焦急地等著你起飛,好實施他們的瘋狂而無恥的行動。這不是說笑的,而是有前車之鑒的。701人都知道,一九五八年春天,也就是容金珍破譯紫密後不久,Y國破譯部門的一位小字號人物就這樣被X國的特工劫走,鄭瘸子在那裏取經期間,還跟此人一起吃過兩次飯,當然認識。但現在誰知道那人在哪裏,是死是活?這也是破譯職業殘酷的一部分。
相比之下,地上跑的火車和汽車要牢靠和安全得多,即使有個三長兩短,還有補救措施,有後路,不會眼巴巴看著人被劫走的。這麼長的路途,坐汽車肯定吃不消,所以容金珍此行乘火車是別無選擇的。因為身份特殊,又隨身攜帶密件,按規定是可以坐軟臥的,隻是臨時搭乘的那次火車的軟臥鋪位在始發站就被一撥警界官員包攬一空。這種事情極少見,容金珍碰上了,似乎不是個好兆頭。
有一位隨行者,是個滿臉嚴肅的人,高個,黑臉,大嘴,三角眼,下巴上留著寸長的胡子,胡子倔強地倒立著,豬鬃一般,堅硬的感覺使人想到鋼絲。鋼絲這麼密集地倒插在一起,就有一種殺氣騰騰的感覺。所以,說此人臉上布滿殺氣,有一副凶相,這話是一點不為過的。事實上,在701,這個嚴肅的人從來是作為一種力量而存在,並且為人們談論的——和容金珍作為一種智慧的存在並談論不一樣。他還有一個別人沒有的榮幸,就是701的幾位首長外出總喜歡帶著他,正因為這樣,701人都喊他叫瓦西裏。瓦西裏是列寧的警衛,《列寧在一九一八》電影裏的。他是701的瓦西裏。
在人們印象中,瓦西裏仿佛總是穿著時髦的大風衣,兩隻手斜插風衣口袋,走路大步流星,風風火火,威風凜凜,固然有一種保鏢的派頭。701的年輕人沒有一個不對他懷有羨慕和崇敬之情的,他們時常聚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談論他,談論他神氣十足的派頭,談論他可能有的某種英勇業績。甚至連兩隻風衣口袋,也被他們談論得神神秘秘的,說他右邊口袋裏藏的是一把德國造的B7小手槍,隨時都可能拔出來,拔出來打什麼中什麼,百發百中;而左邊口袋裏則揣著一本由總部首長——一位著名的將軍——親筆簽發的特別證件,拿出來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天皇老子也休想阻攔。
有人說,他左臂腋下還有一把手槍。但是說真的,沒有人見過。沒人見過也不能肯定沒有,因為誰能看到他腋下?即使看到了——真的沒有,年輕人依然不會服輸,還會振振有詞地告訴你:那隻是在外出執行任務時才帶的。
當然,這很可能。
對於一個保鏢式的人物來說,身上多一把槍,多一種秘密的武器,就如容金珍身上多一支筆,多一冊書,簡直沒什麼可奇怪的,太正常了,就像人們工作需要吃飯一樣正常。
盡管有這樣一個了不起的人隨行,但容金珍卻並沒有因此感到應該的膽大和安全,火車剛剛啟動,他便陷入了莫名的不安中,老是有感到被人家窺視的慌張、別扭,好像眾人的眼都在看他,好像他沒穿衣服(所以別人要看他),渾身都有種暴露的難堪、緊張、不安全、不自在。他不知自己是怎麼了,更不知怎樣才能讓自己變得安靜。其實,有這種不祥之感正是因於他太在乎自身,太明白此行的特別——
【鄭局長訪談實錄】
我說過的,Y國的那個被X國特工從飛機上劫走的人隻是個小字號人物,跟容金珍比簡直有天地之別。不是我們神經過敏,也不是容金珍自己嚇自己,當時他出門的風險確實是存在的。有一點開始我們一直感到奇怪,就是容金珍破譯紫密後,盡管是悄悄的,事後又一再保密,可X國還是知道了。當然,就破譯紫密之事,他們遲早要知道的,很多事情都會反映出來的,除非我們不利用他們的情報資源。但具體由誰破譯,這是不應該知道的。可當時對方不但知道是容金珍破譯的,而且連容金珍很多個人情況都摸得清清爽爽的。對此,有關部門專門作過調研,得出幾條嫌疑線索,其中就有希伊斯。這是我們對希伊斯真實身份的最初懷疑,不過當時僅僅是懷疑而已,沒有確鑿證據。直到一年後,我們偶然地得到一個情報,說希伊斯和當時臭名昭著的反共科學家偉納科其實是同一人,這時我們才真正看清希伊斯醜惡的嘴臉。 希伊斯為什麼會從一個科學家走到極端反共的道路上,而且要這麼拐彎抹角(改名易姓)地反共,這是他的秘密,但是偉納科的麵紗一經揭下後,他曾經想陰謀我們的一麵頓時變得一目了然。也許,沒有誰比希伊斯更了解容金珍的天才,再說他自己幹過破譯,當時又在模擬破譯紫密,他想象得到,隻要容金珍來幹這行當一定會成為高手,紫密也難保不破。所以,他想極力阻止容金珍介入破譯行業,當發現已經介入後,又極力想阻止他去碰紫密,知道已經在破紫密後,又故意來個指東打西,布迷魂陣。我想,他這麼做既有政治上的因素,也是個人需要。因為你想,如果容金珍先破譯紫密,對他是十分丟人現眼的,好比東西都已盜走了,警報器卻還沒響。他當時的角色其實就是一個紫密預警器。然後你再來想,為什麼後來對方能知道是容金珍破掉紫密的,肯定是希伊斯十拿九準地猜的。是的,他猜得準!不過,有一點他肯定想不到,就是:他精心布下的迷魂陣對容金珍無效!可以說,在這件事上,上帝是站在容金珍一邊的。
再說,當時對方JOG電台的策反廣播幾乎天天都在對這邊閃爍其詞地廣播,想用重金收買我方破譯人員,什麼人什麼價,明碼標價的。我清楚記得,當時他們給容金珍標出的身價已是一個飛行員的十倍:一百萬。
一百萬哪!
在容金珍看來,這個數字把他舉上了天,同時離地獄也隻剩一步之遙了。因為,他覺得自己既然這麼值錢,想傷害他的人就有理由了,而且理由充足,足以吸引很多人,讓他防不勝防。這是他的不聰明,其實我們對他的保安措施是遠遠超過他可能有的風險的,比如這次出門,除了有瓦西裏貼身作保鏢外,車上還有不少便衣在保護他,包括沿路的部隊都是進入二級戰備的,以防不測。這些他是不知道的,加上當時在普通車廂裏,人來人往的,所以害得他緊緊張張。
總的說,容金珍性格中有股鑽牛角尖的勁頭,他那些深奧的學問、天才的運氣,也許正是依靠這種百折不撓的鑽牛角尖的精神獲得的,而現在這種精神似乎又讓他獲得了深奧的敵意。這就是天才容金珍,盡管讀了許多書,學問廣博精深,奇思妙想成堆,但在日常生活麵前依然是無知的、不清醒的,因而也是謹慎的、笨拙的,甚至是荒唐的。那些年裏,他唯獨出過一次門,就是回去救他姐(容先生)那次,是當天走第二天就回來的。事實上,在他破譯紫密後的好幾年時間裏,他工作上壓力並不大,回家的時間隨便有,隻要他想走,組織上也會全力配合的,派車,派警衛,都沒問題。但他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拒絕,表麵上說是回去被警衛看管得跟個犯人似的,說不能隨便說,走不能隨便走,沒意思。可實際上,他是怕出事。就像有些人怕關在家裏、怕孤獨一樣,他怕出門,怕見生人。榮譽和職業已使他變得如玻璃似的透明、易碎,這是沒有辦法的,而他自己又把這種感覺無限地擴大、細致,那就更沒法了——(未完待續)
就這樣,職業和對可能發生的事情的過度謹慎而畏懼的心理,一直將容金珍羈留在隱秘的山溝裏,多少個日日夜夜在他身上流過,他卻始終如一隻困獸,負於一隅,以一個人人都熟悉的、固有的姿勢,一種刻板得令人窒息的方式生活著,滿足於以空洞的想象占有這個世界,占有他的日日夜夜。現在,他要去總部開會,這是他到701後的第二次外出,也是最後一次。
和往常一樣,瓦西裏今天還是穿一件風衣,一件米黃色的挺括的風衣,很派頭,把領子豎起來又顯得有些神秘。他左手今天已不能慣常地插在風衣口袋裏,因為要提一隻皮箱。皮箱不大,不小,褐色,牛皮,硬殼,是那種常見的旅行保險箱,裏麵裝的是黑密資料,和一枚隨時可引爆的燃燒彈。他的右手,容金珍注意到,幾乎時刻都揣在風衣口袋裏,好像有手疾,不便外露。不過,容金珍明白,手疾是沒有的,手槍倒有一把。他已不經意瞥見過那把手槍,加上那些曾經耳聞過的說法,容金珍有點兒厭惡地想:他把手槍時刻握在手裏是出於習慣和需要。這個思想進一步發展、深化,他就感到了敵意和恐怖,因為他想起這樣一句話—— 身上的槍,如同口袋裏的錢,隨時都可能被主人使用!
一想到自己現在身邊就有這樣一把槍,也許有兩把,他就覺得可怕。他想,一旦這把槍被使用,那就說明我們遇上了麻煩,槍也許會將麻煩消滅掉,就像水可以撲滅火一樣。但也許不會,正如水有時也不能滅火一樣。這樣的話……他沒有接著想下去,而耳邊卻模模糊糊地掠過一聲槍響。
事實上容金珍很明白,隻要出現那種情況,就是寡不敵眾的危情,瓦西裏在引爆燃燒彈的同時,將毫不猶豫地朝他舉槍射擊。
“殺人滅口!” 容金珍這樣默念一句,剛剛消逝的槍聲又像風一樣在他耳際飄忽而過。
就這樣,這種失敗的感覺,這種災禍臨頭和害怕意外的壓抑,幾乎貫穿了容金珍整個旅途,他堅強地忍受著,抗拒著,反複感到路程是那麼遠,火車又是走得那麼慢。直到終於安全抵達總部後,他緊張的心情才變得輕鬆和溫暖起來。這時,他才勇敢地想,以後(最現實的是歸途),無論如何用不著這樣自己嚇唬自己。
“會出什麼事?什麼事也不會出,因為誰也不認識你,誰也不知道你身上帶有密件。”
他這樣喃喃自語,算是對自己一路慌張的嘲笑和批評。
02
會議是次日上午召開的。
會議開得頗為隆重,總部正副四位部長都出現在開幕式上。一位滿頭銀發的老者主持了會議。據介紹,這位老者是總部第一研究室主任,但私下不乏有人說他是×××的第一秘書兼軍事顧問。對此容金珍並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這個人在會上反複說的一句話——
我們必須破譯黑密,這是我們國家安全的需要。
他說:“同樣是破譯密碼,但不同的密碼破譯的要求和意義都是不同的,有些密碼我們破譯它是為了打贏一場具體戰爭的需要,有些是軍備競賽的需要,有些是國家領導人安全的需要,有些是外交事務的需要,有些甚至僅僅是工作的需要,職業的需要。還有很多很多的需要,然而所有所有的需要,捆在一起都沒有一個國家安全重要。我可以坦率地告訴大家,看不見X國的高層秘密,是對我們國家安全的最大威脅,而要擺脫這種威脅,最好的辦法隻有一個,就是盡快破譯黑密。有人說,給他一個支點,他可以把地球撬動,破譯黑密就是我們撬動地球的支點。如果說我們國家現在安全問題上有些沉重、被動的壓力,破譯黑密就是我們殺出重圍、爭取主動的支點。”
開幕式在這位肅穆老者激越而莊嚴的呼籲聲中達到了鴉雀無聲的高潮,他激越的時候,滿頭銀亮的頭發閃爍著顫動的光芒,像是頭發也在說話。
下午是專家發言,容金珍受命率先作了一個多小時的報告,主要介紹黑密破譯進展,那就是:毫無確鑿的進展,和他個人在困惑中的某些奇思異想:有些極其珍貴,以至事後他都後悔在這個會議上公布。隨後幾天,他用十幾小時的時間聽取了九位同行的意見和兩位領導的閉幕講話。總的說,容金珍覺得整個會議開得像個討論會(不是研究會),輕浮又淺薄,人們用慣常的花言巧語和標語式的口號講演,也僅僅是講演而已,既沒有咬牙的爭論,也缺乏冷靜的思考。會議始終浮在一個平靜的水麵上,斷斷續續冒出的幾隻水泡,全都是容金珍憋不住氣所呼出的——他為寧靜和單調所窒息。
也許,從根本上說,容金珍是討厭這個會議,和會議上的每一個人的,起碼在會議落幕之後。但後來他又覺得這是不必要的,甚至是沒道理的,因為他想,黑密就如他身體裏的一個流動的深刻的癌,自己挖空心思深究多年,依然感到一無蛛跡的茫然,感到死亡的咄咄逼人的威脅,他們一幫局外人,既非天才,也非聖人,僅僅道聽途說一點,便指望他們發表一針見血的高見,做救世主,這無疑是荒唐的,是夢中的無稽之談——
【鄭局長訪談實錄】
作為一個孤獨而疲倦的人,容金珍白天常常沉溺於思想或者說幻想,每一個夜晚都是在夢中度過的。據我所知,有一段時間,他曾鼓勵自己天天晚上都做夢,這是因為:一方麵,他曾嚐到過做夢的甜頭(有人說他是在夢中破譯紫密的);另一方麵,他懷疑製造黑密的家夥是個魔鬼,具有和常人不一樣的理性、思維,那麼自己作為一個常人,看來隻有在夢中才能接近他了。
這個思想閃現之起初非常鼓舞他,好像在絕境中拾到了條生路。於是有陣子,我聽說他天天晚上都命令自己做夢,做夢成了他一時間內的主要任務。這種刻意的誇張和扭曲,結果使他後來一度精神瀕臨崩潰,隻要眼皮一合上,形形色色的夢便紛至遝來,驅之不散。這些夢紛亂不堪,毫無思想,唯一的結果是騷擾了他正常的睡眠。為了保證睡眠,他又不得不反過來消滅這些每天糾纏他的夢,於是他養成睡前看小說和散步的習慣。這兩個東西,前者可以鬆懈他白天過度緊張的腦筋,後者使之疲勞,加起來對他睡眠倒真有些促進作用,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小說和散步是保證他睡好覺的兩粒安眠藥。
話說回來,他做了那麼多夢,幾乎把現實中的所有一切都在夢中經曆了,體驗了,品味了,於是他就有了兩個世界:一個是現實的,一個是夢中的。人都說,陸地上有的東西海裏全有,而海裏有的東西陸地上不一定有。容金珍的情況也是這樣,夢中世界有的東西在現實世界中並不一定都有,但凡是在現實世界中有的東西,在他的夢中世界裏一定是有的。也就是說,現實世界中的一切東西,到容金珍頭上都有一式兩份:一份現實的——真的,活生生的;一份夢中的——虛的,亂糟糟的。比如無稽之談這個成語,我們隻有一個,但容金珍就有兩個,除了通常的一個外,還有一個夢中的,一個唯他獨有的。不用說,夢中的這個要比現實中的那個更加荒唐、更加譫妄——(未完待續)
現在,冷靜下來的容金珍相信,指望那些人發表有關黑密的高見,口吐金玉良言,給自己指點迷津,就是夢中的無稽之談,是荒唐中的荒唐,是比通常的無稽之談還要無稽之談的無稽之談。所以,他這樣告慰自己說:
“別去指望他們,別指望,他們不可能給你指點迷津的,不可能的,不可能……”
他反複這樣說,也許以為在這種加強的旋律中會忘掉痛苦。
不過,容金珍此行也並非毫無收獲。收獲起碼有四:
1.通過此會,容金珍看到總部首長很關心黑密破譯現狀及今後的命運。這對容金珍既是壓力,也是鼓勵,他感到內心被推了把似的有點來勁。
2.從會議上同仁們對他又是語言又是肉體的討好(比如把你的手握得親親熱熱、對你點頭哈腰、殷勤微笑,凡此種種,均屬肉體討好),容金珍發現自己在秘密的破譯界原來是那麼璀璨,那麼人見人愛。這一點他以前知之不多,現在知道了終歸有點兒高興。
3.在會餘的一次交杯中,那位權威的銀發老者幾乎即興答應給容金珍調撥一台四十萬次的計算機。這等於給他配了一個幾乎是國際一流的好幫手!
4.臨走前,容金珍在“昨日書屋”買到了兩本他夢寐以求的好書,其中之一《天書》(又譯《神寫下的文字》),係著名密碼學專家亞山之作。
什麼叫不虛此行?
有了這些東西就叫不虛此行。
有了這些東西,容金珍也能愉快回去了。回去的列車上沒有警界或其他什麼部門的龐大團體,所以瓦西裏很容易就弄到了兩張軟臥鋪位。當容金珍步入上好的軟臥車廂時,他的心情就有了外出六天來所沒有的輕鬆。
他確實是十分愉快地離開首都的,愉快還有個原因是:那天晚上首都的天空竟然飄出了這年冬天的第一批雪花,好像是為歡送他這個南方人特意安排的。雪花愈撒愈烈,很快鋪滿一地,在黑暗中隱隱生輝。容金珍在一片雪景中等待火車啟動,雪落無聲和水的氣息使他心中充滿寧靜而美妙的遐想。
歸途的開始無可挑剔地令人滿意,鼓舞著容金珍有信心作一次輕鬆的旅行。
和來時不一樣。
03
和來時不一樣,歸途的時間是兩天三夜,不是三天兩夜。現在,一個白天和兩個夜晚已經過去,第二個白天也正在逝去。一路上,容金珍除了睡覺,其餘時間幾乎全都在看他新買的書。很明顯,這次旅途容金珍已從上次膽小怕事的不祥感覺中走出來,能夠睡好覺和看書就是這種證明。大家知道,歸途有個好處,就是他們買到了軟臥鋪位,有了一個火柴盒一般獨立的、與外界隔絕因而也是安全的空間。容金珍置身其中,心裏有種恰到好處的滿足和歡喜。
沒有人能否認,一個膽小的人,一個敏感的人,一個冷漠的人,獨立就是他們最迫切的願望,最重要的事情。在701,容金珍以別人不能忍受的沉默和孤獨盡可能地省略了種種世俗的生活,為的就是要和旁人保持距離,獨立於人群。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慷慨地接受棋瘋子,不排除有遠離人群的動機。換句話說,與瘋子為伍是拒絕與人往來的最好辦法。他沒有朋友,也沒誰把他當朋友,人們尊敬他,仰慕他,但並不親近他。他孤零零地生活(後來棋瘋子身上的密級隨著時間的推移減弱了,於是離開了701),人們說他是原封不動的,不近人情的,孤獨的,沉悶的。但孤獨和沉悶並不使他煩惱,因為要忍受別人五花八門的習慣將使他更加痛苦。從這個意義上說,破譯處長的頭銜是他不喜歡的,丈夫的頭銜也是他不喜歡的——
【鄭局長訪談實錄】
容金珍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一日結婚的,妻子姓翟,是個孤兒,很早就從事機密工作,先在總部機關當電話接線員,一九六四年轉幹後才下來到我們破譯處當保密員。她是個北方人,個子很高,比容金珍還高半個頭,眼睛很大,講一口純正的普通話,但很少開口說,說話的聲音也很小,也許是搞機密工作久了的緣故。
說起容金珍的婚姻,我總覺得怪得很,有點命運在捉弄他的意思。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我知道,以前那麼多人關心他的婚姻,也有那麼多人想嫁給他,分享他耀眼的榮光。但也許是不想吧,也許是猶豫不決,或者別的什麼原因,他一概拒之門外,感覺是他對女人和婚姻不感興趣。可後來,不知怎麼的,他又突然沒一點聲響地跟小翟結了婚。那時候他已經三十四歲。當然這不是個問題,三十四歲是大齡了一點,但隻要有人願意嫁給他,這有什麼問題?沒問題。問題是他們婚後不久,黑密就賊頭賊腦地出現了。不用說,當時容金珍要不跟小翟結婚的話,他這輩子恐怕就永遠不會結婚了,因為黑密將成為他婚姻的一道不可逾越的柵欄。這場婚姻給人感覺就同你在關窗之前突然撲進來一隻鳥一樣,有點奇怪,有點宿命,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說——是好是壞?是對是錯?
說真的,容金珍這個丈夫是當得極不像話的,他常常十天半月不回家,就是回家,也難得跟小翟說一句話,飯燒好了就吃,吃了就走,要麼就睡,睡醒了又走。就是這樣的,小翟跟他生活在一起,常常連碰他一下目光的機會都很少,更不要說其他的什麼。作為處長,一個行政領導,他也是不稱職的,每天,他隻有在晚上結束一天工作之前的一個小時才出現在處長辦公室裏,其餘時間全都鑽在破譯室內,並且還要把電話機插頭拔掉。就這樣,他總算躲掉了作為處長和丈夫的種種煩惱和痛苦,保住了自己慣常而向往的生活方式,就是一個人獨處,孤獨地生活,孤獨地工作,不要任何人打擾或幫助。而且,這種感覺自黑密出現後似乎變得越來越強烈,好像他隻有把自己藏起來後,才能更好地去尋找黑密深藏的秘密——(未完待續)
現在,容金珍躺在幾乎是舒適的軟臥鋪位上,似乎也有這樣的感覺,即總算弄到了一個不壞的藏身之處。確實,瓦西裏很容易弄來的兩張鋪位真是十分理想,他們的旅伴是一位退休的教授和他九歲的小孫女。教授也許有六十歲,曾經在G大學當過副校長,因為眼疾於不久前離職。他身上有點權威的味道,喜歡喝酒,抽飛馬牌香煙,一路上,煙酒使他消磨了時間。教授的小孫女是個長大立誌要當歌唱家的小歌手,一路上反複地唱著歌,把車廂唱得跟舞台似的。如此兩人,一老一少,使容金珍原本隨時都可能懸吊起來的心像是吃了鎮靜劑似的變踏實了。換句話說,在這個單純得沒有敵意甚至沒有敵意的想象的小小空間裏,容金珍已經感受不到自己的膽小,他把時間都用來做當前最現實又最有意義的兩件事,就是睡覺和看書。睡眠使旅途漫長的黑夜壓縮為一次做夢的時間,看書又把白天的無聊打發了。有時候,他躺在黑暗裏,睡不著又看不成書,他就把時間消耗在胡思亂想中。就這樣,睡覺,看書,胡思亂想,他消磨著歸途,一個小時又一小時,逐漸又逐漸地接近了他當前最迫切的願望:結束旅途,回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