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再轉(3 / 3)

當容金珍走下火車,出現在A市月台上的時候,他一眼看見一行向他逼來的人,為首的是當時701頭號人物——一個有一張放大的馬臉的恐怖的局長大人(鄭氏拐杖局長的前任的前任),起碼容金珍現在看來是如此。他走到容金珍麵前,氣憤使他失去了往日對容金珍的尊敬,陰冷的目光咄咄逼人。

容金珍害怕地避開了這目光,卻避不開這聲音:

“為什麼不把密件放在保險箱裏!”

這時候,在場的人都注意到,容金珍眼睛倏地亮閃一下,旋即熄滅,就像燒掉的鎢絲,同時整個人硬成一塊,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當黎明的曙光照亮窗戶方框的時候,容金珍蘇醒過來,目光觸到了妻子朦朧的麵容。有那麼一會兒,他幸福地忘記了一切,以為自己是躺在家裏的床上,妻子剛被他夢中的呼號驚醒,正不安地望著他(他妻子也許經常這樣守望著夢中的丈夫)。但是,白色的房間和房間裏的藥氣,使容金珍很快清醒過來,知道自己是在醫院裏。於是,休克的記憶又活轉過來。於是,他又聽到局長威嚴的聲音: “為什麼不把密件放在保險箱裏!”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鄭局長訪談實錄】

你應該相信,容金珍對這次外出並不缺乏敵意,和因敵意而有的警惕。所以,如果說事情的發生是由於他麻痹大意,是他掉以輕心或者玩忽職守的結果,那是不公平的。但是,沒有把筆記本放在保險箱裏,又似乎可以說容金珍是不謹慎的,警惕性很不高。

我清楚記得,在他們從701出發時,我和瓦西裏都曾再三要求他,叮囑他,應將所有密件,包括所有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都放入保險箱,他也確實這麼做了。返回時,據瓦西裏說,他還是很小心的,把所有密件一一都放入保險箱,包括總部首長在會議期間送給他的一本格言詩集(是首長自己創作的),完全是一本書店裏的書,毫無秘密可言。但容金珍想到扉頁上有首長的簽名,唯恐因此露出他身份的一絲蛛跡,特意將它歸入密件,置於保險箱內。就這樣,他幾乎把什麼都放進去了,卻獨獨將筆記本遺落在外。事後想來,當初他怎麼就將它遺落掉的,這簡直是個古老而深奧的謎。我相信,絕對相信,他不會因為要經常用而特意留下它的,不會的。他不會這樣冒險,他也沒有勇氣和膽量這樣冒險。他留下它似乎是完全沒理由的,即使事後,他企圖想出一個理由也難以想象。奇怪的是,事發前,他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這本筆記本的存在(事發後也沒有馬上想到),好像它是一枚別在婦女袖口上的針,除了需要它或者不經意被它刺痛時,平時似乎總是想不到它。

但筆記本對容金珍來說,絕不可能是一枚婦女袖口上的針,因為不值錢可以無需記住它。他本意無疑是想記住它的,而且非常想,要牢記住它,要記在心上的心上。因為,這是他最珍貴的東西,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他靈魂的容器。

這樣一件他最珍重的東西,他的寶貝,他怎麼就將它忽視了呢?

這的確是個巨大的堅硬的謎——(未完待續)

現在,容金珍正在為此深深悔恨,同時他極力想走入神秘的迷宮,找到他為什麼把筆記本忽視掉的謎底。開始,他為裏麵無窮無盡的黑暗所眩暈,但漸漸地,他適應了黑暗,黑暗又成了發現光亮的依靠。就這樣,他接近了一個寶貴的思想,他想——

也許正是因為我太珍視它了,把它藏得太深了,藏在了我心裏的心裏,以致使我自己都看不見了……也許在我的潛意識裏,筆記本早已不是一件什麼孤立存在的、具體的物體,就像我戴的眼鏡……這些東西,由於我太需要——簡直離不開!早已鑲嵌在我生命裏,成為我生命的一滴血,身體的一個器官……我感覺不到它們,就像人們通常感覺不到自己有心髒和血液一樣……人隻有在生病時才會感覺到自己有個身體,眼鏡隻有不戴時才會想起它,筆記本隻有丟掉……

想到筆記本已經丟掉,容金珍觸電似的從床上坐起來,一邊穿著衣服,一邊急煞地衝出病房,火急火燎的樣子,像是在逃跑。他的妻子,小翟,一個比他高大年輕的女人,也許從未見過丈夫的這種樣子,萬分吃驚。但沒驚呆,跟著就往外追。

由於容金珍視力沒有適應樓道裏的黑暗,加上跑得匆忙又快,下樓時,他跌倒在樓梯上,眼鏡摔掉了,雖然沒破,但耽誤的時間讓妻子追上了他。妻子才從701趕來,來之前有人通知她,說容金珍可能在路上累著了,突然病發住在某醫院裏,要她來陪護。她就這樣來了,並不知曉真正發生的事情。她叫丈夫回去休息,卻遭到粗暴拒絕。

到樓下,容金珍驚喜地發現他的吉普車正停在院子裏,他過去一看,司機正趴在方向盤上睡覺呢。車子是送他妻子來的,現在容金珍似乎正用得上。上車前,他跟妻子撒了一個真實的謊言,說他把皮夾丟在了車站,“去去就回”。

然而他沒去車站,而是直接去了B市。

容金珍知道,小偷現在隻有兩個去處:一個是仍在列車上,另一個已在B市下車。如果在車上,那是跑不了的,因為列車已被封鎖。所以,容金珍急著要去B市,因為A市不需要他,而B市——B市也許需要全城人!

三個小時後,小車駛入B市警備區大院。在這裏,容金珍打聽到他應該去的地方:特別事故專案組。專案組設在警備區招待所內,組長是總部某副部長(當時尚未到任),下麵有五位副組長,分別是A市、B市軍地各相關部門的領導,其中一位副組長就是後來的鄭氏拐杖局長 ——時任701第七副局長,當時他就在招待所內。容金珍趕到那裏後,鄭副局長告訴他一個壞消息:A市封鎖列車檢查,結果沒有發現小偷。

這就是說小偷已在B市下車!

於是,各個方向的破案人員,源源不斷地湧入B市。當天下午,瓦西裏也來到B市,他來B市的目的原本是奉局長之令,把容金珍帶回醫院去治病。但局長可能料到他的這道命令會遭到容金珍拒絕,所以下達命令的同時,又給命令補充了一個注解,說:如果他執意不肯,你瓦西裏必須寸步不離地保護他的安全。

結果,瓦西裏執行的果然不是命令本身,而是注解。

沒有人想得到,瓦西裏這次小小的妥協可給701闖下大禍了。

06

在後來的幾天裏,容金珍白天像遊魂一樣,飄蕩於B市的街街巷巷,角角落落,又把一個個黑夜,漫長得使人發瘋的黑夜,消耗在對遙遠事物的想念之中。由於過度的希望,他自然感到極度失望,黑夜於是成了他受刑的時光。每天晚上,他為自己可憐的命運所糾纏,所折磨,失眠的難以忍受的清醒壓迫著他,炙烤著他。他挖空心思回顧著當前的每一個白天和夜晚,企圖審判自己,搞清楚自己的過錯。但現實的一切似乎都錯了,又似乎都沒錯,一切如夢,一切似幻。在這種無休無止的迷惘中,悲憤的熱淚灼傷了他雙眼;在這種深刻的折磨中,容金珍就像一朵凋謝的花,花瓣以一種遞進的速率不時剝落,又如一隻迷途的羔羊,哀叫聲一聲比一聲軟弱又顯得孤苦。

現在到了事發後的第六天晚上。這個珍貴而傷感的夜晚是從一場傾盆大雨開始的,雨水將容金珍、瓦西裏兩人淋得精濕,以致容金珍咳嗽不止,因此他們要比往常回來得早些。兩人躺在床上,疲勞並沒使他們不能忍受,因為要忍受窗外無窮的雨聲已是夠困難的了。

滔滔不盡的雨水使容金珍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問題——

【鄭局長訪談實錄】

作為當事人,容金珍對案件偵破工作是有不少獨特的見解的,比如他曾提出,小偷行竊的目的是要錢,所以極可能取錢棄物,將他的寶貝筆記本當廢紙扔掉。這個觀點不乏有其準確性,所以容金珍提出的起初就引起專案組高度重視,為此B市的垃圾箱、垃圾堆天天受到成群的人青睞。容金珍當然是其中一員,而且還是一名十足的主將,幹得最賣力又一絲不苟的,常常別人搜尋過一遍後,他還不放心,還要親自搗鼓一遍。

但是事發後的第六天傍晚,一場傾盆大雨從天而降,而且下了就不見收,雨水在天上嘩嘩地下,又在地上嘩嘩地流,三下五下,B市的角角落落都水流成河,水滿為患。這使以容金珍為代表的所有701人都痛苦地想到,即使有一天找回筆記本,那其中的種種珍貴思想也將被這無情的雨水模糊成一團墨跡。再說,雨水彙聚成流,就可能衝走筆記本,使它變得更加飄忽難覓。所以,這場雨讓我們都感到很痛苦,很絕望,而容金珍一定感到更加痛苦,更加絕望。說真的,這場雨,它一方麵像是一場普通的雨,毫無惡意,和小偷的行為並不連貫,另一方麵又和它遙相呼應,默默勾結,是一種惡意的繼續、發展,使我們麵臨的災難變得更加結實而堅硬。

這場雨將容金珍僅存的一絲希望都淋濕了——(未完待續)

聽著,這場雨將容金珍僅存的一絲希望都淋濕了!

從這場雨中,容金珍很容易而且很直接地再次看見了——更加清晰而強烈地——災難在他身上的降臨過程: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外力操縱著,使所有他害怕又想不到的事情得以一一發生,而且是那麼陰差陽錯,那麼深惡痛絕。 從這場雨中,容金珍也看到了十二年前的某種相似的神秘和深奧:十二年前,他在一個“門捷列夫的夢”中闖入紫密天堂,從而使他在一夜間變得輝煌而燦爛。他曾經想,這種神奇,這種天意,他再也不會擁有,因為它太神奇,神奇得使人不敢再求。可現在,他覺得,這種神奇,這種天意,如今又在他身上重現了,隻是形式不一而已,好像光明與黑暗,又如彩虹與烏雲,是一個東西的正反麵,仿佛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環繞著這個東西在行走,既然麵臨了正麵,就必然麵臨其反麵。

那麼這東西是什麼呢?

一度為洋先生教子的、心裏裝有耶穌基督的容金珍想,這東西大概就是萬能的上帝,萬能的神。因為隻有神,才具有這種複雜性,也是完整性,既有美好的一麵,又有罪惡的一麵;既是善良的,又是可怕的。似乎也隻有神,才有這種巨大的能量和力量,使你永遠圍繞著她轉,轉啊轉,並且向你顯示一切:一切歡樂,一切苦難,一切希望,一切絕望,一切天堂,一切地獄,一切輝煌,一切毀滅,一切大榮,一切大辱,一切大喜,一切大悲,一切大善,一切大惡,一切白天,一切黑夜,一切光明,一切黑暗,一切正麵,一切反麵,一切陰麵,一切陽麵,一切上麵,一切下麵,一切裏麵,一切外麵,一切這些,一切那些,一切所有,所有一切……

神的概念的閃亮隆重的登場,使容金珍心裏出奇地變得透徹而輕鬆起來。他想,既然如此,既然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我還有什麼好抗拒的?抗拒也是徒勞。神的法律是公正的。神不會因為某個人的意願改變她的法律。神是決計要向每個人昭示她的一切的。神通過紫密和黑密向我顯示了一切——

一切歡樂

一切苦難

一切希望

一切絕望

一切天堂

一切地獄

一切輝煌

一切毀滅

一切大榮

一切大辱

一切大喜

一切大悲

一切大善

一切大惡

一切白天

一切黑夜

一切光明

一切黑暗

一切正麵

一切反麵 一切陰麵

一切陽麵

一切上麵

一切下麵

一切裏麵

一切外麵

一切這些

一切那些

一切所有 所有一切

……

容金珍聽到自己心裏喊出這麼一串排比的口號聲後,目光坦然而平靜地從窗外收了回來,好像雨下不下已與他無關,雨聲也不再令他無法忍受。當他躺上床時,這雨聲甚至令他感到親切,因為它是那麼純淨,那麼溫和,那麼有節有奏,容金珍聽著聽著就被它吸住並融化了。他睡著了,並且還做起了夢。在夢中,他聽到一個遙遠的聲音在這樣跟他說——

“你不要迷信什麼神……”

“迷信神是懦弱的表現……”

“神沒給亞山一個完美的人生……”

“難道神的法律就一定公正……”

“神的法律並不公正……”

後頭這句話反複重複著,反複中聲音變得越來越大,到最後大得如雷貫耳的,把容金珍驚醒了,醒來他還聽到那個聲嘶力竭的聲音仍然在耳際餘音繚繞:

“不公正——不公正——不公正……”

他想不出這是誰的聲音,更不知道這個神秘的聲音為什麼要跟他這麼說——神的法律不公正!好的,就算不公正吧,那麼不公正又不公正在哪裏?他開始漫無邊際地思索起來。不知是由於頭痛,還是由於懷疑或是害怕,起初他的思路總是理不出頭緒,各種念頭遊浮一起,群龍無首,吵吵鬧鬧的,腦袋裏像煮著鍋開水,撲撲直滾,揭開一看,卻是沒有一點實質的東西,思考成了個形式的過場。後來,一下子,滾的感覺消失了——好像往鍋裏下了食物,隨之腦海裏依次滾翻出列車、小偷、皮夾、雨水等一係列畫麵,使容金珍再次看見了自己當前的災難。但此時的他尚不明了這意味著什麼——好像食物尚未煮熟。後來,這些東西又你擠我攘起來——水又漸漸發熱,並慢慢地沸騰了。但不是當初那種空蕩蕩的沸騰,而是一種遠航水手望見大陸之初的沸騰。加足馬力向著目標靠近、靠近,終於容金珍又聽到那個神秘的聲音在這樣對他說:

“讓這些意外的災難把你打倒,難道你覺得公正嗎?”

“不——!”

容金珍嚎叫著,破門而出,衝入傾盆大雨中,對著黑暗的天空大聲疾呼起來:

“天哪,你對我不公正啊!”

“天哪,我要讓黑密把我打敗!”

“隻有讓黑密把我打敗才是公正的!”

“天哪,隻有邪惡的人才該遭受如此的不公正!”

“天哪,隻有邪惡的神才會讓我遭受如此非難!”

“邪惡的神,你不能這樣!”

“邪惡的神,我跟你拚了——!”

一陣咆哮之後,他突然感到冰冷的雨水像火一樣燃燒著他,使他渾身的血都嘩嘩流動起來,血液的流動又使他想到雨水也是流動的。這個思想一閃現,他就覺得整個軀體也隨之流動起來,和天和地絲絲相連,滴滴相融,如氣如霧,如夢如幻。就這樣,他又一次聽到了縹緲的天外之音,這聲音仿佛是苦難的筆記本發出的,它在汙濁的黑水中顛沛流離,時隱時現,所以聲音也是斷斷續續的:

“容金珍,你聽著……雨水是流動的,它讓大地也流動起來……既然雨水有可能把你筆記本衝走,也可能將它衝回來……衝回來……既然什麼事情都發生了,為什麼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既然雨水有可能把筆記本衝走,也可能將它衝回來——衝回來——衝回來——衝回來……”

這是容金珍的最後一個奇思異想。

這是一個神奇而又惡毒的夜晚。

窗外,雨聲不屈不撓,無窮無盡。

07

故事的這一節既有令人鼓舞的一麵,又有令人悲傷的一麵。令人鼓舞的是因為筆記本終於找到了,令人悲傷的是因為容金珍突然失蹤了。這一切,所有一切,正如容金珍說的:神給我們歡樂,也給我們苦難,神在向我們顯示一切。

容金珍就是在那個漫長的雨夜中走出失蹤的第一步的。誰也不知道容金珍是什麼時候離開房間的,是前半夜,還是後半夜?是在雨中,還是雨後?但是,誰都知道,容金珍就是從此再也不回來了,好像一隻鳥永遠飛出了巢穴,又如一顆隕落的星永遠脫離了軌道。

容金珍失蹤,使案子變得更加複雜黑暗,也許是黎明前的黑暗。有人指出,容金珍失蹤會不會是筆記本事件的一個繼續,是一個行動的兩個步驟。這樣的話,小偷的身份就變得更為神秘而有敵意。不過,更多人相信,容金珍失蹤是由於絕望,是由於不可忍受的恐怖和痛苦。大家知道,密碼是容金珍的生命,而筆記本又是他生命的生命,現在找到筆記本的希望已經越來越小,而且即使找到也可能被雨水模糊得一文不值,這時候他想不開,然後自尋短見,似乎不是不可能的。

以後的事情似乎證實了人們的疑慮。一天下午,有人在B市向東十幾公裏的河邊(附近有家煉油廠)撿回一隻皮鞋。瓦西裏一眼認出這是容金珍的皮鞋,因為皮鞋張著一張大大的嘴,那是容金珍疲憊的腳在奔波中踢打出來的。

這時候,瓦西裏已經愈來愈相信,他要麵臨的很可能是一種雞飛蛋打的現實,他以憂鬱的理智預感到:筆記本也許會找不到,但他們有可能找到一具容金珍的屍體,屍體也許會從汙濁的河水中漂浮出來。

要真是這樣,瓦西裏想,真不如當初把他帶回去,事情在容金珍頭上似乎總是隻有見壞的邪門。

“我操你個狗日的!”

他把手上的皮鞋狠狠遠擲,仿佛是要將一種倒黴蛋的歲月狠狠遠擲。

這是案發後第九天的事情,筆記本依然杳無音訊,不禁使人失去信心,絕望的陰影開始盤踞在眾人心頭,並且正在不斷深紮。因此,總部同意將偵破工作擴大乃至有所公開——以前一直是秘密的。

第二天,《B市日報》以醒目的版麵,刊登一則《尋物啟事》,並作廣播。信中謊稱失主為一名科研工作者,筆記本事關國家某項新技術的創造發明。

應該說,這是萬不得已采取的一個冒險行動,因為小偷有可能因此而珍藏或銷毀掉筆記本,從而使偵破工作陷入絕境。然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當天晚上十點零三分,專案組專門留給小偷的那門綠色電話如警報般地鳴叫起來,三隻手同時撲過去,瓦西裏以他素有的敏捷率先抓到了話筒:

“喂,這裏是專案組,有話請講。”

“……”

“喂,喂,你是哪裏,有話請講。”

“嘟,嘟,嘟……”

電話掛了。

瓦西裏沮喪地放回話筒,感覺是跟一個影子碰了一下。

一分鍾後,電話又響。

瓦西裏又抓起話筒,剛喂一聲,就聽到話筒裏傳來一個急匆匆的發抖的聲音:

“筆、筆記本、在郵筒裏……”

“在哪隻郵筒,喂,是哪裏的郵筒?”

“嘟,嘟,嘟……”

電話又掛了。

這個賊,這個可恨又有那麼一點點可愛的賊,因為可以想象的慌張,來不及說清是哪隻信箱就見鬼似的扔了電話。然而,這已夠了,非常夠。B市也許有幾十上百隻郵筒,但這又算得了什麼?何況,運氣總是接連著來的,瓦西裏在他不經意打開的第一隻郵筒裏,就一下子發現——

在深夜的星光下,筆記本發著藍幽幽的光,深沉的寂靜有點怕人。然而那寂靜幾乎又是完美的,令人鼓舞的,仿佛是一片縮小了的凝固的海洋,又像是一塊珍貴的藍寶石!

筆記本基本完好,隻是末尾有兩頁白紙被撕。因此,總部一位領導在電話上幽默地說:“那也許是小偷用去擦他肮髒的屁股了。”

後來,總部的另一位首長接著此話又開心地說:“如果找得到這家夥,你們就送他些草紙吧,你們701不是有的是紙嗎。”

不過沒人去找這賊。

因為他不是賣國賊。

因為,容金珍還沒有找到。

第二天,《B市日報》頭版刊登了一則尋人啟事,是尋容金珍的,上麵這樣寫道:

容金珍,男,三十七歲,身高1.65米,樣子瘦小,皮膚偏白,戴褐色高度近視鏡,穿藏青色中山裝,淺灰色褲子,胸前插有進口鋼筆一支,手上戴有鍾山牌手表一塊,會講普通話和英語,愛下象棋,行動遲緩,可能赤腳等。

第一天,沒有回音;

第二天,還是沒有回音;

第三天,《G省日報》也刊登了尋容金珍啟事,當天依然沒有見到回音。

也許,在瓦西裏看來,沒有回音是正常的,因為要一具屍體發出回音是困難的。他已經深刻地預感到,他要把容金珍活著帶回701——這是他的任務——已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

可是第二天中午,專案組通知他,M縣城有人剛剛給他們打來電話,說他們那邊有個像容金珍的人,請他趕緊去看看。

像容金珍的人?瓦西裏馬上想到自己的預感已被證實,因為隻有一具屍體才會發出這種回音。還沒有上路,以堅強、凶猛著稱的瓦西裏就懦弱地灑下了一大把熱淚。

M縣城在B市以北一百公裏處,容金珍怎麼會跑到那裏去找筆記本,真讓人感到神秘和奇怪。一路上,瓦西裏以一個夢中人的眼睛審視著已經流逝的種種災難和即將麵臨的痛苦,心裏充滿了驚惶失措的悵惘和悲慟。

到M縣城,瓦西裏還沒有去找那個給他們打電話的人,便對路過的M縣造紙廠門口廢紙堆裏的一個人發生了興趣。要說這個人,確實非常引人注目,他一看就是那種有問題、不正常的人,滿身汙泥,光著雙腳(已凍得烏青),兩隻血糊糊的手,像爪子一樣,在不停地挖掘、翻動著紙堆,把一本本破書、爛本子如數家珍地找出來,一一地仔細察看,目光迷離,口中念念有詞,落難而虔誠的樣子,一如慘遭浩劫的方丈在廟宇的廢墟上悲壯地查找他的經典禱文。

這是個冬天的有陽光的下午,明亮的陽光正正地打在這個可憐的人的身上——

打在他血糊糊的手上

打在他跪倒的膝蓋上

打在他佝僂的腰肚裏

打在他變形的臉頰上

嘴巴上

鼻子上

眼鏡上

目光裏

就這樣,瓦西裏的目光從那雙爪子一樣哆嗦的手上開始一點點擴張開來,延伸開來,同時雙腳一步步向那人走近,終於認出這人就是容金珍!

這人就是容金珍啊——!

這是案發後第十六天的事,時間是一九七〇年元月十三日下午四時。

一九七〇年元月十四日下午的晚些時候,容金珍在瓦西裏亦步亦趨的陪同下,帶著肉體加心靈的創傷和永遠的秘密,複又回到高牆深築的701大院,從而使本篇的故事可以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