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容金珍通過這種神奇又神奇的方式,向他的同仁顯示黑密怪誕的奧秘,這是人類破譯史上絕無僅有的一筆!
01
結束也是開始。
我要對容金珍已有的人生故事作點故事外的補充說明和追蹤報道,這就是第五篇,合篇。
和前四篇相比,我感覺,本篇就像是長在前四篇身體上的兩隻手,一隻手往故事的過去時間裏摸去,另一隻手往故事的未來時間裏探來。兩隻手都很努力,伸展得很遠,很開,而且也都很幸運,觸摸到了實實在在的東西,有些東西就像謎底一樣遙遠而令人興奮。事實上,前四篇裏包裹的所有神秘和秘密,甚至缺乏的精彩都將在本篇中依次紛呈。
此外,與前四篇相比較,本篇不論是內容或是敘述的語言、情緒,我都沒有故意追求統一,甚至有意作了某些傾斜和變化。我似乎在向傳統和正常的小說挑戰,但其實我隻是在向容金珍和他的故事投降。奇怪的是,當我決定投降後,我內心突然覺得很輕鬆,很滿足,感覺像是戰勝了什麼似的。
投降不等於放棄!當讀完全文時,你們就會知道,這是黑密製造者給我的啟示。嗯,扯遠了。不過,說真的,本篇總是這樣,扯來扯去的,好像看容金珍瘋了,我也變瘋了。
言歸正傳——
有人對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提出質疑,這是首先刺激我寫作本篇的第一記鞭子。
我曾經想,作為一個故事,讓人相信,信以為真,並不是根本的、不能拋棄的目的。但這個故事卻有其特別要求,因為它確實是真實的,不容置疑的。為了保留故事本身原貌,我幾乎冒著風險,譬如說有那麼一兩個情節,我完全可以憑想象而將它設置得更為精巧又合乎情理,而且還能取得敘述的方便。但是,一種保留原本的強烈願望和熱情使我沒這麼做。所以說,如果故事存在著什麼痼疾的話,病根不在我這個講述者身上,而在人物或者生活本身的機製裏。那不是不可能的,每個人身上都有這種和邏輯或者說經驗格格不入的痼疾。這是沒辦法的。
我必須強調說:這個故事是曆史的,不是想象的,我記錄的是過去的回音,中間隻是可以理解地(因而也是可以原諒)進行了一些文字的修飾和必要的虛構,比如人名地點,以及當時天空顏色之類的想象而已。一些具體時間可能會有差錯;一些至今還要保密的東西當然進行了刪減;有些心理刻畫可能是畫蛇添足。但這也是沒辦法的,因為容金珍是個沉溺於幻想中的人,一生都沒什麼動作,唯一一個動作——破譯密碼,又因為是秘密的,無法表現。就是這樣的。
另外,最後找到容金珍是在M縣的造紙廠還是印刷廠,這是沒有一個準確說法的,而且那天去帶容金珍回來的也不是瓦西裏,而是當時701的頭號人物,局長本人,是他親自去的。那幾天裏,瓦西裏由於過度驚累,已經病倒,無法前往。而局長大人十年前就已離開我們,而且即使在生前,據說他對那天的事也從不提起,仿佛一提起就對不起容金珍似的。有人說,局長大人對容金珍的瘋一直感到很內疚,就是在臨死前,還在絕望地自責。我不知他該不該自責,隻是覺得他的自責使我對容金珍的結局更充滿了遺憾。
話說回來,那天隨局長大人一同去M縣接容金珍的還有一人是局長的司機,據說他車開得很好,卻隻字不識,這是造成“印刷廠”和“造紙廠”模糊的根本原因。印刷廠和造紙廠在外觀上確實有某些相似處,對一個不識字的人,加上又隻是粗粗一見,把它們弄混是很正常的。我在跟這位司機交談時,曾極力想讓他明白,造紙廠和印刷廠是有些很明顯的區別的,比如一般造紙廠都會有很高的煙囪,而印刷廠不會有,從氣味上說,印刷廠會有一股油墨味的,而造紙廠隻會流出濁水,不會溢出濁氣。就這樣,他還是不能給我確鑿無疑的說法,他的言語總是有點模棱兩可,含含糊糊的。有時候我想,這大概就是一個有文化和沒文化人的區別吧。一個沒文化的人在判斷事情的真假是非上往往要多些困難和障礙,再說幾十年過去了,他已經變成一個老態龍鍾的老頭子,過度的煙酒使他的記憶能力退化得十分嚇人。他甚至肯定地跟我說,事情發生在一九六七年,不是一九六九年。這個錯誤使我對他提供的所有資料都失去了信心。所以,在故事的最後,為了少個人物出場,我索性將錯就錯,讓瓦西裏取代了局長大人,到M縣去“走了一趟”。
這是需要說清楚的。
這也是故事最大的失實處。
對此,我偶爾地會感到遺憾。
有人對容金珍後來的生活和事情表示出極大的關注,這是鼓勵我采寫此篇的第二鞭。
這就意味著要我告訴你我是怎麼了解到這個故事的。
我很樂意告訴你。
說真的,我能接觸這個故事是由於父親的一次災難。一九九〇年春天,我的七十五歲的父親因為中風癱瘓住進了醫院,醫治無效後,又轉至靈山療養院。那也許是個死人的醫院,病人在裏麵唯一的任務就是寧靜地等待死亡。
冬天的時候,我去療養院看望父親,我發現父親在經曆一年多病痛後,對我變得非常慈祥,親愛,同時也變得非常健談。看得出,他也許是想通過不停的嘮叨來表示他對我的熱情和愛。其實這是不必要的,盡管他和我都知道,在我最需要他愛的時候,他也許是因為想不到有今天這樣的困難,或者別的什麼原因,沒有很好地愛我。但這並不意味他今天要來補償。沒這麼回事。不管怎樣,我相信自己並不會對父親的過去產生什麼不對的想法或感情,影響我對他應該的愛和孝敬。老實說,當初我是極力反對他到這療養院來,隻是父親強烈要求,拗不過而已。我知道父親為什麼一定非要來這裏,無非是擔心我和妻子會在不盡的服侍中產生嫌惡,給他難堪什麼的。當然,有這種可能,久病床前無孝子嘛。不過,我想不是沒有另一種可能,就是看了他的病痛,我們也許會變得更有同情心,更加孝順。說真的,看著父親不盡地嘮叨他過去的這個慚愧那個遺憾,我真是感到不好受。不過,當他跟我講起醫院裏的事情,病友們的種種離奇故事時,我倒是很聽得下去,尤其是說起容金珍的事情,簡直讓我著了迷。那時候,父親已經很了解容金珍的事情,因為他們是病友,並且住隔壁,是鄰居呢。
父親告訴我,容金珍在這裏已有十好幾年,這裏的人無不認識他,了解他。每一位新來的病人,首先可以收到一份特殊禮物,就是容金珍的故事,大家互相傳播他的種種天才的榮幸和不幸,已在這裏蔚然成風。人們喜歡談論他是因為他特別,也是出於崇敬。我很快注意到,這裏人對容金珍都是敬重有加的,凡是他出現的地方,不管在哪裏,所有見到他的人都會主動停下來,對他行注目禮,需要的話,給他讓道,對他微笑——雖然他可能什麼都感覺不到。醫生護士跟他在一起時,總是麵帶笑容,說話輕言輕語的,上下台階時,小心地護著他,讓人毫不懷疑她(他)們真的把他當做了自己的老人或孩子,或者某位大首長。如此地崇敬一個有明顯殘障的人,生活中我還沒見過,電視上見過一次,那就是被世人喻為輪椅上的愛因斯坦的英國科學家斯蒂芬·霍金。
我在醫院逗留了三天。我發現,其他病人白天都有自己打發時間的小圈子,三個五個地聚在一起,或下棋,或打牌,或散步,或聊天,醫生護士去病房檢查或發藥,經常要吹哨子才能把他們吆喝回去。隻有容金珍,他總是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待在病房裏,連吃飯散步都要有人去喊他,否則他一步都不會離開房間,就像當初待在破譯室裏一樣。為此,院方專門給值班護士增加一條職責,就是一日三次地帶容金珍去食堂吃飯,飯後陪他散半個小時的步。父親說,開始人們不知道他的過去,有些護士嫌煩,職責完成得不太好,以致他經常餓肚子。後來,有位大首長到這裏來療養,偶然地發現這個問題後,於是召集全院醫生護士講了一次話,首長說:
“如果你們家裏有老人,你們是怎麼對待老人的,就該怎麼對待他;如果你們家裏隻有孩子沒有老人,那麼你們是怎麼對待孩子的,就該怎麼對待他;如果你們家裏既沒有老人也沒有孩子,那麼你們是怎麼對待我的,就怎麼對待他。”
從那以後,容金珍的榮譽和不幸慢慢地在這裏傳播開來,同時他在這裏也就變得像個寶貝似的,誰都不敢怠慢,都對他關懷備至的。父親說,要不是工作性質決定,或許他早已成為家喻戶曉的英雄人物,他神奇而光輝的事跡將被代代傳頌下去。
我說:“為什麼不固定一個人專門護理他呢?他應該可以有這個待遇的。”
“有過的。”父親說,“但因為他卓著的功勳慢慢被大家知道後,大家都崇敬他,大家都想為他奉獻一點自己的愛心,所以那個人成了多餘的,就又取消了。”
盡管這樣——人們都盡可能地關心照顧他,但我覺得他還是活得很困難,我幾次從窗戶裏看他,發現他總是呆呆地坐在沙發上,有目無光,一動不動,像座雕塑,而雙手又像受了某種刺激似的,老在不停地哆嗦。晚上,透過醫院白色的寧靜的牆壁,我時常聽到他蒼老的咳嗽聲,感覺像是有什麼在不斷地捶打他。到了深夜,夜深人靜,有時又會隔牆透過來一種類似銅嗩呐發出的嗚咽聲。父親說,那是他夢中的啼哭。
一天晚上,在醫院的餐廳裏,我和容金珍偶然碰到一起,他坐在我對麵的位置上,佝僂著身子,低著頭,一動不動,仿佛是件什麼東西——一團衣服?有點兒可憐相,臉上的一切表情都是時光流逝的可厭的象征。我一邊默默地窺視著他,一邊想起父親說的,我想,這個人曾經是年輕的,年輕有為,是特別單位701的特大功臣,對701的事業做出過驚人的貢獻。然而,現在他老了,而且還有嚴重的精神殘障,無情的歲月已經把他壓縮、精簡得隻剩下一把骨頭(他瘦骨嶙峋),就如流水之於一記石頭,又如人類的世代之於一句愈來愈精練的成語。在昏暗裏,他看起來是那麼蒼老,蒼老得觸目驚心,散發出一個百歲老人隨時都可能離開我們的氣息。
起初,他低著頭一直沒發現我的窺視,後來他吃完飯,站起來正準備離去時,無意間和我的目光碰了一下。這時,我發現他眼睛倏地一亮,仿佛一下子活過來似的,朝我一頓一頓地走來,像個機器人似的,臉上重疊著悲傷的陰影,好似一位乞求者走向他的施主。到我跟前,他用一種金魚的目光盯著我,同時向我伸出兩隻手,好像乞討什麼似的,顫抖的嘴唇好不容易吐出一組音:
“筆記本,筆記本,筆記本……”
我被這意外的舉動嚇得驚惶失措,幸虧值班護士及時上來替我解了圍。在護士的安慰和攙扶下,他一會兒抬頭看看護士,一會兒又回頭看看我,就這樣一步一停地朝門外走去,消失在黑暗中。
事後父親告訴我,不管是誰,隻要你在看他被他發現後,他都會主動向你迎上來,跟你打聽他的筆記本,好像你的目光裏藏著他丟失已久的筆記本。
我問:“他還在找筆記本?”
父親:“是啊,還在找。”
我說:“你不是說已經找到了嗎?”
“是找到了,”父親說,“可他又怎麼能知道呢?”
那一天,我驚歎了!
我想,作為一個精神殘障者,一個沒有精神的人,他無疑已經喪失記憶能力。但奇怪的是,丟失筆記本的事,他似乎一直刻骨銘心地牢記著,耿耿於懷。他不知道筆記本已經找到,不知道歲月在他身上無情流逝。他什麼都沒有了,隻剩下一把骨頭和這最後的記憶,一個冬天又一個冬天,他以固有的堅強的耐心,堅持著尋找筆記本這個動作,已經度過了二十多年。
這就是容金珍的後來和現在的情況。
今後會怎樣?
會出現奇跡嗎?
我憂鬱地想,也許會的,也許。
我知道,如果你是個圖玄務虛的神秘主義者,一定希望甚至要求我就此掛筆。問題是還有不少人,大部分人,他們都是很實實在在的人,喜歡刨根問底,喜歡明明白白,他們對黑密後來的命運念念不忘,心有罅漏(不滿足才生罅漏),這便成了我寫本篇的第三鞭。
就這樣,第二年夏天,我又專程到A市走訪了701。
02
就像時間斑駁了701營區大門的紅漆一樣,時間也侵蝕了701的神秘、威嚴和寧靜,我曾經以為入701大門是一件煩瑣而複雜的事。但哨兵隻看了看我證件(身份證和記者證),讓我在一本卷角的本子上稍作登記,就放行了。這麼簡單,反倒使我覺得怪異,以為是哨兵玩忽職守。可一深入院子,這種疑慮消失了,因為我看到大院裏還有賣菜的小販和閑散的民工,他們大大咧咧的樣子如入無人之境,又好像是在鄉村民間。
我不喜歡701傳說中的樣子,卻也不喜歡701變成這個樣子,這使我有種一腳踩空的感覺。不過,後來我探聽到,701院中有院,我涉足的隻是一片新圈的生活區,那些院中之院,就像洞中之洞,你非但不易發現,即使發現了也休想進入。那邊的哨兵常常像幽靈一樣,冷不丁就出現在你麵前,而且渾身冒著逼人的冷氣,像尊冰雕。他們總是不準你挨近,仿佛怕你挨近了,你身上的體溫會化掉他們一樣,仿佛真的是冰雪雕刻成的。
我在701陸陸續續呆了十來天,可以想象,我見到了瓦西裏,他真名叫趙棋榮。我也見到了容金珍不年輕的妻子,她全名叫翟莉,還在幹她的老本行。她高大的身材,在歲月的打磨下已經開始在縮小,但比一般人還是要顯得高大。她沒有孩子,也沒有父母,但她說容金珍就是她孩子,也是父母。她告訴我,現在她最大的苦惱就是不能提前退職,這是由她的工作性質決定的。她說,她退職後將去靈山療養院陪丈夫度過每一天,但現在她隻能用年休假時間去陪他,一年隻有一兩個月。不知是因為保密工作幹久了的緣故,還是因為一個人的日子過久了,她給我的印象似乎比傳說中的容金珍還要冷漠,還要沉默寡言。坦率說,瓦西裏也好,容金珍妻子也好,他們並沒有幫我多少忙,他們和701其他人一樣,對容金珍的悲痛往事不願意重新提起,即使提起也是矛盾百出的,好像悲痛已使他們失去了應有的記憶,他們不願說,也無法說。用無法說的方式來達成不願說的目的,也許是一種最有力也是最得體的方式了。
我是晚上去拜訪容金珍妻子的,因為沒談什麼,所以很早就回了招待所。回招待所後沒多久,我正在作筆記(記錄對容金珍妻子的所見所聞),一個三十來歲的陌生人突然闖進我房間,他自我介紹是701保衛處幹事,姓林,隨後對我進行了再三盤查。說老實話,他對我極不友好,甚至擅自搜查了我房間和行李什麼的。我知道搜查的結果隻會讓他更加相信我說的——想頌揚他們的英雄容金珍,所以我並不在乎他的無理搜查。問題是這樣,他依然不相信我,盤問我,刁難我,最後提出要帶走我所有證件——共有四本,分別是記者證、工作證、身份證和作協會員證,以及我當時正在記錄的筆記本,說是要對我作進一步調查。我問他什麼時候還我,他說那要看調查的結果。
我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第二天上午,還是這人——林幹事——找到我,但態度明顯變好,一見麵就對昨晚的冒昧向我表示了足夠的歉意,然後客氣地把四本證件和筆記本一一歸還給我。很顯然,調查的結果是令他滿意的,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還給我帶來了最好的消息:他們局長想見我。
在他的護衛下,我大搖大擺地通過三崗哨卡,走進了森嚴的院中之院。
三道崗哨,第一道是武警站的,是兩人崗,哨兵身上挎著手槍,皮帶上吊著警棍。第二道是解放軍站的,也是兩個人,身上背著烏亮的半自動步槍,圍牆上有帶刺的鐵絲網,大門口有一座石砌的圓形碉堡,裏麵有電話,好像還有一挺機槍什麼的。第三道是便衣,隻有一個人,是來來回回在走的,手上沒武器,隻有一部對講機。
說真的,我至今也不知道701到底是個什麼單位,隸屬於軍方?還是警方?還是地方?從我觀察的情況看,那些工作人員大部分是著便裝的,也有少數是穿軍裝的,裏麵停的車也是這樣,有地方牌照和軍牌照的,軍牌照的要比地方牌照的少。從我打問的情況看,不同的人回答我都是一樣的,首先他們提醒我這是不該問的,其次他們說他們也不知道,反正是國家的機要單位,無所謂是軍方還是地方——軍方和地方都是國家的。當然,都是國家的,話說到這份上還有什麼可說?不說了,說了也沒用,反正是國家的重要部門。一個國家總是要有這樣的機構的,就像我們家家戶戶都有一定的安全措施一樣。這是必需的,沒什麼好奇怪的。沒這樣的機構才奇怪呢。
經過第三道崗哨後,迎麵是一條筆直的林蔭小道,兩邊的樹高大,枝繁葉茂,樹上有鳥兒在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地叫,還有不少鳥窩,感覺是進了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繼續走下去,很難想象會見到什麼人影。但是很快,我看到前方聳著一幢漂亮的樓房,六層高,外牆貼著棕色瓷磚,看上去顯得莊嚴而穩固,樓前有片半個足球場大的空地,兩邊各有一片長方形的草坪,中間是一個方形平台,上麵擺滿鮮花,鮮花叢中蹲著一座用石頭雕成的雕像,造型和色澤仿同羅丹的《思想者》。開始,我以為這就是《思想者》的複製品,但走近看,見雕像頭上還戴了副眼鏡,底座刻著一個遒勁的“魂”字,想必不是的。後來仔細端詳,我恍惚覺得雕像總有那麼一點點麵熟的樣子,卻又一時想不起是誰。問一旁的林幹事,才知這就是容金珍。
我在雕像前端立良久。陽光下,容金珍單手穩穩地托著下巴,凝視著我,雙目顯得炯炯有神,和靈山療養院裏的那個容金珍既相似又不相似,猶如一個人的壯年和暮年。
告別容金珍,林幹事沒有像我想的一樣帶我進大樓,而是繞過大樓,走進了大樓背後的一幢青磚白縫的兩層小洋樓裏,具體說是一樓的一間空蕩蕩的會客室裏。林幹事安排我在會客室坐下後又出去,不一會兒,我先聽到走廊上響起金屬點擊地麵的清亮的聲音,隨後一位拄拐杖的老人一跳一跳地走進門來,一見我就爽朗地招呼我:
“啊,你好,記者同誌,來,我們握個手。”
我趕緊上前與他握手,並請他在沙發上坐下。
他一邊入座,一邊說道:“本來該我去見你,因為是我要求見你的,可是你看見了,我行動不方便,隻好請你來了。”
我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您就是當初去N大學接容金珍的那個人,姓鄭。”
他哈哈大笑一通,用拐杖指了指自己的跛足,說:“是它告訴了你是不?你們當記者的就是不一樣。啊,不錯,不錯,我就是那人,那麼請問你是誰呢?”
我想,我的四本證件您都看過,還用我說嗎?
但出於對他尊重,我還是簡單介紹了下自己。
他聽完我介紹,揮揮手上的一遝複印件,問我:“你這是從哪了解到這些的?”
他手上揮的居然是我筆記本的複印件!
我說:“你們沒經我同意,怎麼擅自複印我的東西?”
他說:“請你不要見怪,我們這樣做確實出於無奈,因為我們同時有五個人要對你筆記本裏的文字負責,如果大家傳著看,恐怕沒有三五天是無法還你筆記本的。現在好了,我們五個人都看了,沒什麼問題,可以說沒涉及到一點機密,所以筆記本還是你的,否則就是我的了。”
他笑了笑,又說:“現在我疑問的是,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一直都在想,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請問記者同誌,能告訴我嗎?”
我簡單向他談起我在靈山療養院裏的經曆和耳聞目睹。
他聽著,若有所悟地笑著說:“哦,這麼說,你還是我們這個係統的子弟。”
我說:“不可能吧,我父親搞工程設計的。”
他說:“怎麼不可能,告訴我,你父親是誰?說不定我還認識呢。”
我說是誰,問他:“認識嗎?”
他說:“不認識。”
我說:“就是,怎麼可能,我父親不可能是你們係統的。”
他說:“凡是能進靈山療養院療養的人,都是我們一個係統的。”
這對我真正是個天大的新聞,父親快死了,居然我們還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不用說,要不是這麼偶然說起,我將永遠不知道父親的真實,就像容先生至今也不知容金珍是什麼人一樣。現在,我有理由相信,父親當初為什麼不能給我和母親足夠的關愛,以致母親要同他分手。看來母親是冤枉他了,但問題不在這裏,問題是父親似乎寧願被冤枉也不作申辯。這叫什麼?是信仰,還是迂腐?是可敬,還是可悲?我突然覺得心裏有種被堵得慌的感覺。直到半年之後,容先生跟我談起她對此的認識後,我才有所明白過來,並相信這應該是敬而不是悲。
容先生說:一個秘密對自己親人隱瞞幾十年甚至一輩子,是不公平的,但如果不這樣我們的國家就可能不存在,起碼有不存在的危險,不公平也隻有讓它不公平了。
容先生就是這樣讓我平添了對父親的愛戴。
話說回來,局長大人對我筆記本的第一個評價——沒有泄密,當然令我有種如釋重負的高興,因為否則筆記本就不是我的啦。但緊接著的第二個評價卻又一下把我打入冷宮——他說:
“我認為你掌握的素材多半來自道聽途說,所以遺憾頗多。”
“難道這些都不是真的?”我急切問。
“不,”他搖著頭說,“真都是真的,就是……嗯,怎麼說呢,我認為你對容金珍了解太少了,嗯,就是太少了。”
說到這裏,他點了一根煙,抽了一口,想了想,抬起頭,顯得很認真地對我說:“看了你的筆記本,雖然零零碎碎的,甚至多半是道聽途說的,但卻勾起了我對容金珍很多往事的回憶。我是最了解容金珍的,起碼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你想不想聽聽我說一些容金珍的事呢?”
我的天呐,哪有這麼好的事,簡直是我求之不得的!
就這樣,幾千字的東西偶然間獲得了茁壯成長的生機。
我在701期間,曾與局長大人幾次相對而坐,往容金珍的曆史深處挺進,現有的【鄭局長訪談實錄】就是這樣產生的。當然,它的意義不僅僅如此,從一定意義上說,在結識局長大人之前,容金珍對我隻是個不著邊際的傳說,現在它幾乎成了一段不容置疑的曆史,而促使它發生改換變化和鏈接活動的主要人物就是局長大人,他不但不厭其煩地向我回憶他記憶中的容金珍,而且還給我提供了一長串人的名單,他們都是容金珍某個階段的知情者,隻是不少人已經謝世而已。
現在,我非常遺憾的是,在我離開701之前,我被自己口口聲聲的局長、首長的稱呼所迷亂,一直忘記問他名字,以致現在我都不知他名字。作為一個秘密機構的官員,名字是最無用的東西,經常要被各式各樣的秘密代號和職務所覆蓋,加上他光榮的曆史造成的跛足,覆蓋得就更為徹底。但覆蓋不是沒有,隻是埋在麵子底下而已。我相信,隻要我專門問他,他一定會告訴我的,隻是我被表象所迷亂,忘記問了。所以,現在有關他的稱謂是亂的,瘸子、鄭瘸子、鄭處長、拐杖局長、鄭局長、首長等。一般N大學的人都管他叫瘸子或鄭處長,他自己一般喊自己叫拐杖局長,我多半喊他叫首長,或鄭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