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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猙獰的東西!
她說這東西叫手板蛇 ,民間說它是癩蛤蟆和蛇雜交出來的 ,對治胃病有奇效。這我相信,一個是民間的偏方往往是治頑疾的良藥,二個是我的胃病就同猙獰野鬼一樣可惡,大概也隻有靠這種猙獰可怖的東西來製服它。據說,她在山裏走了一天才收羅到這東西的,真是難為她了。我要往沒藥山和乳香岡去,直到天起涼風、日影飛去時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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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林仿佛在月光中呼吸著,一會兒它收縮起來,擠成一堆,變成很小,樹冠高聳,一會兒它舒展開來,順著山坡向下鋪開,成了低矮的灌木,甚至它還會變成朦朧的、遙遠的影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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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覺得胃裏空了,輕了,像不在了——多少年沒有的感覺!長期以來,我一直覺得自己的胃像個化糞池,彌漫著燒熱的惡氣,現在它好像漏了氣,癟了,軟了,鬆了。都說中藥要二十四小時才管用,可現在才過十幾個小時,簡直神了!
莫非它真是靈丹妙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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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到她笑。
是那種很拘束的笑,不自然,沒笑聲,很短暫,轉眼即逝,像畫中人在笑。
她的笑證明了她不愛笑。 她是真的不愛笑?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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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向遵循一則漁夫的諺語處事,諺語的大意是:聰明的魚的肉比蠢笨的魚的肉要硬,而且有害,因為蠢魚進食不加選擇,而聰明魚專挑蠢魚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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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治醫生像下藥似的給我列出食譜:一湯碗稀飯、一隻饅頭、一片豆腐乳,並表明隻能吃這些,任何人都不能改變內容和數量。然而,以我的經驗,這時候我最應該吃一碗麵,而且要生一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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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誤的觀念塞在我們生活中,往往比正確的觀念還要顯得正確。
因為錯誤的觀念往往是以內行、權威的麵孔出現在我們麵前的。
在破譯上,你是醫生,他們是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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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他們都帶上同一條路,這路你走下去也許可能步入天堂,對他們走下去可能就是地獄。你創造的並不比破壞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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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兮,禍所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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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隻時鍾,總是準時來,準時走。
來的時候無聲,走的時候無音。
她這是出於對你了解的迎合,還是本性如此?
我以為……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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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希望她今天不要來,其實是擔心她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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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的總比說的多,而且做什麼都無聲無息的,像那隻單擺。但就這樣卻使她悄悄地在你身上建立起幾分權威。
她的沉默可以煉成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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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在天上,你在地下,所以你的言語要寡少。事務多,就令人做夢;言語多,就顯出愚昧……多夢和多言,其中多有虛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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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過《聖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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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個孤兒!
她比你還不幸!
她吃百家飯長大!
她是真正的孤兒!
孤兒——你心中最敏感的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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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揭開了謎底。
她是個孤兒,這就是謎底。
什麼叫孤兒?孤兒有兩副牙齒,卻沒有一根完整的舌頭。孤兒總是愛用目光說話。孤兒是土生的(眾人是水生的)。孤兒心裏長著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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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她,你也是孤兒……不,為什麼要告訴她?你想靠近她?你為什麼要靠近她?因為她是孤兒?還是因為……因為……你心裏怎麼一下子有這麼多問題?問題是願望的陰影……天才和傻瓜是沒有問題的,他們隻有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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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豫也是一種力量,但是凡人的力量。
凡人喜歡把事情的過程複雜化,這是造密家的看家本領,不是破譯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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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她推遲了半個小時走,因為給我讀“保爾·柯察金”。她說這是她最喜歡的一本書,每次來都帶著,沒事就坐在那兒看。今天我拿過來翻了下,她問我看過沒有,我說沒有,她就要求給我讀。她的普通話說得很好。她說她在總部當過話務員,幾年前就在電話裏聽過我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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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別在於,有人對什麼事都有充足的準備,有人不,並從不因此責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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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夢見自己在齊腰深的河水裏向前走著,一邊在看一本書,書裏沒有字……有大浪卷起時,他把書舉過頭頂,以免浪頭把書打濕。浪頭卷過後,他發現自己的衣服已被浪頭掀掉,成了赤裸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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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上,所有人的夢都早已被所有的人夢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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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同時開始做兩個夢,一個向上的,一個向下的……1
……夢中的經曆弄得他醒來時精疲力竭,他似乎被他的夢熬成了人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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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糟糕的下降可能廢掉一次到達山頂的攀登。
但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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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一些自己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去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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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趕走你的辦法隻有一個:親眼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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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 □ □ □ □ □ □ □ □ 個 □ □ □ □ □ □ 你 □ □ □ □ □ □ □ □ □ □ □ □ □ □ □ □ □ □ □ 眼中 □ □ □ □ □ □ □ □ □ □ □ □ □ □ □ □ □ □ □ □ □ □ 最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上 □ □ □ □ □ □ □ □ □ □ □ □ □ □ □ □ □ 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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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種病。前者以疼痛為主,後者以做夢為主。前者有藥可治,後者也有藥可治。但藥在夢中。前者痊愈在即,後者燒熱還在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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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啊,你醒一醒!
夢啊,你不要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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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這一次他肯定不會寫上又塗掉的,他……
……心動,如同蘋果樹在樹林裏,好像百合花在荊棘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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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命中的一個符號正在消亡,就如蟲被蟲吞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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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籠子在企盼一隻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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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條大家都在走的路,所以十分容易辨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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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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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他還鬥爭得不夠嗎?一隻籠子在等待一隻鳥,盡管……1
從筆記本現有的內容看,雖然很雜亂隱晦,但小翟在容金珍心目中依次增大乃至愛戀的感覺還是可圈可點的,尤其到後麵部分,這種感覺尤為顯然。我估計小翟抽掉的那些內容,大概就是些抒情的東西,而且可以肯定多半是朦朧的。因為,我曾問過小翟,筆記本中容金珍有沒有直接向她道出類似我愛你這樣的話,小翟說沒有。不過,她又說,差不多也有了,有句話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在我再三追問下,小翟猶猶豫豫告訴我,這句話並非他原話,而是他從《聖經》雅歌上引用的,用的是第四章中的最後一小節。我查閱了下《聖經》雅歌篇,可以肯定,小翟指的那句話應該就是這段話:
北風啊,興起!南風啊,吹來!吹進我的園內,使其中的香氣發出來。願我的良人進入自己的園裏,吃他佳美的果子。
作為私情的一部分,抽掉是無可指責的,隻是對我們來說,這就更加難以把握他們夫婦間的情感曆程。因為有保留,有底牌,有秘密。所以,我在想,將此筆記本理解為一部反映他們兩人戀愛的密碼書也不是不可以的。
應該說,容金珍作為天才和破譯家的一麵,我是了解夠了的,但他情感上的一麵——男女私情——我始終觸摸不到,即便是已有的、近在眼前的材料,也被生拉硬扯地抽掉了。我有種感覺,人們似乎不允許容金珍給外界有這方麵(情愛方麵)的印象,覺得隻有這樣才不損他的光輝形象。也許,對一個像容金珍這樣的人來說,什麼私情、親情、友情這類東西本來就是不該有的。因為不該有,所以首先他本人會極力抽掉它,其次,即使自己難以抽掉的,別人也會設法把它抽掉。就是這樣的。
據小翟親口告訴我說,是容金珍出院後的第三天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他來到她辦公室,履行公務地把筆記本交給她。作為保密員,對所有上交的筆記本都必須翻看一下,以便檢查裏麵有沒有缺頁或殘頁,有缺頁和殘頁是要追究責任的。所以,容金珍把筆記本交給她後,她也是履行公務地翻看起來。適時,一旁的容金珍對她說了這樣一句話:
“上麵沒有工作上的秘密,隻有我個人的一些秘密,如果你對我感到好奇的話,不妨把它都看了。我希望你看,並希望得到你的回音。”
小翟說,她看完筆記本時天已大黑,她在黑暗中往她寢室走去,結果像著了魔似的走進了容金珍的寢室。其實,當時小翟住在三八樓,和容金珍住的專家樓完全是兩個方向。兩棟樓至今還在,前者是紅磚砌的,三層;後者是青磚砌的,隻有兩層。我還在青磚屋前留過一張影,現在,我看著這張照片,心裏馬上聽到了小翟的聲音。
小翟說:“我進屋後,他一直看著我,沒有說話,甚至連坐都沒請我坐。我就站在那兒對他說,我看過筆記本了。他說,說吧,我聽著。我說,讓我做你妻子吧。他說,好吧。三天後,我們結了婚。”
就這麼簡單,像個傳說,簡直難以相信!
說真的,小翟說這段話時,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悲,沒有喜,沒有驚,沒有奇,幾乎連回憶的感覺都沒有,好像隻是在重複一個已經說了無數遍的夢,使我完全難以揣摩她當時和現在的心情。於是,我冒昧地問她到底愛不愛容金珍,得到的答複是:
“我像愛我的祖國一樣愛他。”
然後,我又問她:
“聽說你們結婚後不久,對方就啟用了黑密?”
“是。”
“然後他就很少回家?”
“是。”
“他甚至還後悔跟你結婚?”
“是。”
“那麼你後悔嗎?”
這時我注意到,小翟像被突然驚醒似的,睜大眼,瞪著我,激動地說:
“後悔?我愛的是我的祖國,你能說後悔嗎?不!永遠不——!”
我看著她頓時湧現的淚花,一下子覺得鼻子發酸,想哭。
1991年7月始於北京魏公村
2002年8月畢於成都羅家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