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5.故土之戀(1 / 1)

我的遠在澳洲的兒子宇輪,看了我寫的《塔樹之戀》、《賣糖時節憶吹簫》等懷念故土的散文來信說:“你還未老,怎麼老早就有那樣強烈的懷舊情緒?”這也難怪,在城市裏出生、長大的人,很難理解像我這樣在鄉間泥水裏泡大的放牛娃,對土地的深深的眷戀。“野人懷土”。離開對土地的依戀,哪裏還有故土之戀?是的,故土上還有先父母的墳墓,以及諸多親友。但是,離開土地這最偉大的母親,既不會有他們,當然也更不會有我。

作為史學家,三句不離本行:一部中國古代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中國土地關係史,或者說爭奪土地的曆史。我從三歲記事起,就感受到家中“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痛苦:年年佃別人家的土地種,因而年年就得租別人家的房子住。母親、大嫂,年年要和大量的泥巴,糊租來的茅屋牆,那是一件非常累的活,至今我還能回想起她倆糊牆時沉重的歎息。五歲時,我跟著母親下地割麥,我不聽她的勸告,拿起她的鐮刀就割,但畢竟人小力弱,第一刀下去,麥子沒割到,倒把左腳砍了一個大口子,鮮血直淌,母親急忙往傷口上撒了一把土,血也就止住了。至今,傷疤猶在。這也是故土打在我身上最早的烙印,讓我永遠記住了農夫的艱辛。1946年夏天,在翻大覆地的土地改革運動中,我家分到了地主的三間房、十六畝稻麥兩季的好地。從此,我家徹底告別了年年搬家的日子,也告別了貧困。這年的春節,在大年三十晚上,母親看見滿桌豐盛的年夜飯,含著淚花,動情地說“我家什麼時候過過這樣的好年?這要感謝共產黨的土改啊!”從那個時候起,我進一步懂得了,土地是我家——也是億萬農民的安身立命之所。

在寂寞的書齋,我常常仰望窗外蔚藍的晴空,思緒隨冉冉白雲,飛向故鄉,回到那灑滿我多少汗水,給我帶來多少歡樂的十六畝地上。靠近打穀場的那塊二畝地,窪,他們叫它“小窪塘”,土質特別肥沃,畝產稻子四百斤(這在半個世紀前,已是高產量了)。割稻時,往往能在水中抓到黃鱔、螃蟹、鯽魚之類,今日思之不禁食指頻動。緊挨二畝地的,是三畝地、四畝地……田埂上,每當“春風又綠江南岸”,蠶豆花的清香,沁人心脾;夏天時,碧綠的毛豆,顆顆飽滿;而清晨,帶著露珠的青草,更是翠綠欲滴,我不到半小時,就能割滿一筐,老水牛吃得頭都不肯抬;秋天,割完稻子,就得趕緊將稻把挑上穀場。十三歲那年,我年少氣盛,特逞能,一鼓作氣,挑起了將近一百五十斤的稻把!可是,壞了——突然覺得全身力氣在猛然下沉,兩粒睾丸竟隨陰囊一下子垂下幾寸長,著實嚇我一跳,趕忙回家,告訴母親,母親看了一眼,說:“不要慌,沒事的!”說著就很快煮了一碗不切碎的長粉絲,讓我慢慢吸下去,一碗粉絲還沒吸完,兩隻寶貝就安然無恙地“官複原位”,而且從此再也沒“下放”過。走筆至此,我深為少年時的莽撞啞然失笑。秋深時節,北雁南飛,薄暮時分,我赤著腳,拎著木桶,跟在父親身後,為老水牛拉的犁鏵不時注水,不遠處傳來鄰人孫五爹蒼涼、悠遠的趕牛歌聲,在晚風中飄散,飄向鄰村,飄向天涯。

說實話,戀故土,最戀是春天。春末夏初,經常下起毛毛細雨,我放學後,最喜歡騎在牛背上,到一大片尚未開墾的荒地上去放牧。北莊——叫西北廂的一位孫姓少女,也最喜歡騎在牛背上,到這裏讓牛吃草。她家比較富裕,她放牛時,居然手拿短笛,嗚嗚地吹著,這在方圓十裏內,堪稱獨一無二。她比我大兩歲,性格爽朗,很喜歡我,聊天時,經常放聲大笑。轉眼間,我已是六十歲的老翁了。不知這位孫姐現在生活得怎樣?嗬,曾記否?兩小無猜放牧時……

“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願故十安然無恙,我的心永遠與之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