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氏是世卿之家,朱門繡戶,富貴逼人,宗親從來趾高氣揚,起居坐臥都端著架子,即便是他的父親,在他麵前也永遠擺出宗子的麵孔,而不是親人。他盡管擁有眾多親族,卻從來沒有過這樣溫馨的家庭景象,沒見過這樣的母親:雖然生活艱辛,但全心地愛她的孩子,以他們為榮,勇敢堅忍從不屈服,並把這些珍貴的品質教給她的孩子。小門小戶也許貧苦,但也有高門沒有的美好。
一頓飯畢,天黑盡了,鮑叔牙不願意去住館舍,打發隨從們離開,隨他們去哪兒歇腳,自己卻留宿管家。管仲和召忽決定打地鋪,把床讓給鮑叔牙。
“不用不用,大家擠一擠。”鮑叔趕緊說。
管仲皺著眉頭:“真會很擠。”
但鮑叔牙堅持不肯讓管、召打地鋪,兩人拗不過他,隻好三人同榻。盡管擠得手足蜷曲,睡在最裏邊的召忽還是一沾床就睡死過去。擠在中間的管仲,與最外邊的鮑叔牙都有心事,久久不能入睡。
兩人同時翻了個身,彼此正好臉對臉,眼睛鼻子幾乎都要碰上。兩人撐不住笑起來,都默契地坐起身,躡手躡腳地下了床,又躡手躡腳地走出門。
夜未央,月光如億萬銀釘,將山野、河流、人戶,一一釘在這黑色的世界裏。在這不動的夜晚,天地仿佛變得很空闊,因為一切生氣都在萎縮;又仿佛變得很擁擠,因為萬物全都局促在一隅。
管鮑二人站在院中,仰頭眺望那鉤上弦月,像一個癡癡的問號。管仲低聲道:“能問你個問題嗎?”
“你問。”
“為什麼要舉薦我?”
鮑叔牙認真地說:“我以為你是難得的人才,不想你埋沒鄉野。”
管仲微微歎息:“可我乃貧家野氓。平生至願,不過是活命。那些大功業、大節義,與我無關,我既不懂得,也無能力做到。”
鮑叔牙聽得出管仲的話是真誠的,對一個長期掙紮在生存線的底層人來說,忽然間要他將生活方式顛倒,一並顛倒看待世界的視角,便是將這個人原來的人生斬斷了,再造一個全新的人,談何容易。
他諄諄道:“我雖愚鈍,也略能懂你的心結,隻是可惜你的才幹白白浪費。我不比你多曆世情,從來生長富貴,少知人間疾苦,卻也看得見這天下的不公。那臨淄城中多的是飫甘饜肥的公子公孫,要論真才實幹,沒一個能及得上你,卻憑著出身,乘雲上天,整日無所事事,論享樂有萬語,舉國策無一言。”
管仲搖搖頭道:“倘或你貴為大夫子孫,也覺世道動蕩,人心艱險,我不過是貧窶之身,又能做什麼?”
鮑叔牙頃時無言,緩緩道:“我沒法回答你,其實我自己也尚未找到應對之策。但我是真心可惜你,難道你甘願一輩子俯首鄉野,活一生下來,隻為了討口吃食?”
這疑問像撞鍾般敲得沉默的心境一陣戰栗,管仲陡覺那另一個世界的大門裏,除了陌生的風物,或許也有令人向往的華彩景致。
鮑叔牙徐徐說道:“我不逼你,若你肯允,我自當歡喜;若你不肯,我也覺當然,仍然會認你作朋友。”
他凝視管仲,眼睛裏一片清明。管仲忽然覺得,這是個內心很幹淨的人,他會對自己毫無保留地敞開所有,而自己的內心,比他要複雜得多,也肮汙得多。
管仲被觸動了,真正地被觸動了,不是動容於鮑叔牙講述的大道理,而是鮑叔牙這個人。
這一夜,漫長如半生過往,千萬思緒在粉碎,也在拚合。天明時,管仲告訴鮑叔牙,願意隨他去臨淄。鮑叔牙歡喜無量,著急問道可否今日就上路。
“怕夷吾跑了不成?”召忽玩笑道。
管仲無所謂得很,說道:“也可以。”
三人稍稍收整,一起向管母辭別。管母別無碎語,隻說道:“少言,別闖禍。”倒是管璧哭起鼻子,還是召忽拍胸脯保證,他日一定接她去臨淄遊玩,她才收了悲音。
一行人踏上前往臨淄的旅程,循著泰山山勢東北而行。周曆正月的天,是冷得拳手的季節,本該處處殘敗,泰山卻像恒定的風景畫,青翠之色依然不變,隻有濃重的白霧在半山起落。
一路走走停停。巧的是三人年歲相當,召忽癡長一歲,管仲、鮑叔牙則同歲,皆為青蔥少年,誌趣相投,心情又大悅,不免要賞景玩樂,有時在一形勝之地逡巡悠遊,並不覺時間飛度、光陰催人。他們走了小半個月,才走到臨淄城下。
臨淄原為殷商時蒲姑國舊都,齊國建國時,原來建都營丘,至齊獻公時才遷來此地。這齊國都得名於一條河:淄河。此河源自萊蕪,自國都南城外經過,繞城東北而去,城邑臨河而建,故名臨淄。
城中所居者,除了國君,便是卿大夫與國人。城內有兩條聞名天下的大道,是為莊道與嶽道。這兩條大道寬平長直,可並行六輛馬車,其一縱一橫,在南城腹心交叉,將臨淄城切成四等分。齊國最顯赫家族的宅第就分布在這兩條大道之側,其高牆合圍,把權與財牢牢保護起來,仿佛自成一國。大道上也是每日價車水馬龍,挾貴好華的君子們來往穿梭,因而莊、嶽大道,隱隱已成為齊國財富薈萃之地,也是權力凝聚的中心。
兩道交叉出的十字路口,形成四個角,其東北角有一處街道,是臨淄城最大的官市。臨淄人對官市有個特殊稱呼——莊嶽之間,問去哪兒,答去莊嶽之間,都知道是去逛市場。直到戰國,孟子在闡釋寓言時,仍然提到“引而置之莊、嶽之間數年”,莊道與嶽道作為某種實體象征,貫穿了齊國國家政權始終。
鮑叔牙家就在莊道一側。那時延續西周傳統,卿大夫宅第也稱為宮。這鮑氏之宮實則是鮑氏大宗闔族所居之地,主事的宗子是鮑叔牙的父親鮑夙。
鮑叔牙跨進家門,問那來迎候的家宰:“父親何在?”家宰說有客來訪,家主在待客。
“什麼客?”
“伯子與崔子。”
所謂伯子與崔子,皆為公族,直係追溯到齊國第二代諸侯丁公呂伋,現在的宗子是伯輿與崔夭,兩家在齊國世為大夫,且財力雄厚,尤以伯氏為翹楚。伯氏封地在駢(今山東臨朐),被稱為齊國稱貸第一家,債務遍布齊國,甚至放到了周天子身邊。因此,傳出這樣的說法:齊國每兩家借貸者,必有一家借的是伯氏的貸。
聽說是伯氏、崔氏來訪,鮑叔牙倒不著急見父親了。他是不願意見客,過往每有訪客登門,父親必定提溜他來會客。一水閑得發慌的貴客們,不是扯著他的手看骨像,就是捏著他的臉蛋看麵相,再占上兩卦,讚歎此子貴不可言。這讓他極不舒服,卻讓父親格外滿足。於是他便叮囑家宰,暫不要把他回來的事告訴父親,待客人走了,再說不遲。
他先將管仲、召忽安置妥當。歇了不到一個時辰,家宰便來了,說客人已走,並將鮑叔牙回來一事告知家主,家主要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