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臨淄鄉郊倉促分別,鮑叔牙就沒停止過尋找管仲。

當時太子諸兒遣人去給徒兵登名,他鼓起勇氣,請諸兒手下代為問詢管仲、召忽二人鄉裏。可管、召二人在諸兒的人來登名之前,就已經離開,此事就沒了著落。

鮑叔牙沒有放棄,他去向專掌白徒的遂人求請,要來彌河一戰的白徒名錄查詢。但白徒多數為臨時征辟,主事者不認真,被征者不誠實,其鄉裏要麼是胡謅,要麼根本沒記,因此又是無功而返。

原也可向管至父打聽管仲下落,然而前回在國鄉郊野冒犯了公孫無知,連帶得罪管至父;況且管至父與管仲一家素有嫌隙,縱便知曉管仲行跡,大概也不會如實相告;再者,鮑叔牙向來善於善、惡於惡,豈肯向管至父這類小人伏低求告,這條也許是最有效的線索便沒被他采納。

事情一拖再拖,原本以為無望了。到了年底一日,像是天光開了,不知怎麼的,忽然想起召忽提過管仲曾是徒兵,他才又燃起希望。縱算白徒是無名之輩,徒兵卻一定登名在籍,就這樣順著這條線索查下去,他終於在兩年前因某次戰鬥而登記的戰士籍錄裏,查到徒兵管仲的記錄。

鮑叔牙欣喜若狂,知道了管仲鄉裏,也就意味著,他可以隨時登門拜訪;卻因新年,朝內家中皆有大事,朝內有告朔禮,家裏有祭祖禮,事事皆走脫不得。耐著性子耽擱了幾日,待百事停當,他便備了厚禮,急急忙忙奔來清邑。

他行到清邑,因不知管仲家在何處,路口隨便逮了個鄉人問。這一問,問出個偌大的八卦來。

聽說狗都嫌的管仲,居然有訪客。再見那鮑叔牙,香車寶馬,楚楚衣冠,眉毛也似鑲著金,儼然是臨淄城來的富貴公子。有錢的臨淄貴客要見窮漢管仲,真是天大的稀罕事兒!

於是便有好是非的閑漢自告奮勇給鮑叔牙帶路,路上有鄉人好奇問一嘴,得知是管仲家的貴客,可不得了了,定要去看個稀奇。於是近處的聞風跟隨,遠處的繈負而至,為鮑叔牙帶路的隊伍越來越龐大,到管仲家時,半個清邑的人都湧了出來。

不想管仲、召忽去了譚國,鮑叔牙隻得靜候,由管仲母親作陪,說些家常閑話消磨時間。人坐在屋裏,外頭的喧囂長了腳似的往屋裏跑。這個嚷貴客是什麼來頭,那個問貴客拜訪管仲是為什麼,又紛議管仲是不是要發達了,誰家有女兒的趕緊拾掇幹淨了,提早做好準備。

當管仲見到鮑叔牙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說來他之前出手救鮑叔牙,私心也是為自己求便利,想著若能登上鮑叔牙戰車,擺脫追兵不難。過後一路同行,是非常之時的非常遭遇,彼此分別後,就沒想過還會再見。畢竟鮑叔牙是世卿子弟,他管仲是窮鄉賤人,兩人身份懸隔,人生軌跡截然不同,想來不可能有重合的一日。

可鮑叔牙突然登門拜訪,像是那將自己攆走的另一個世界,大門豁然洞開,將門裏的花團錦簇,一整個地拋在他麵前。管仲平生第一次體會到被人重視的幸福感,對鮑叔牙生出隱隱的感動。

“對不住,讓你久等了。”管仲真誠地說。

鮑叔牙連連擺手:“沒有,沒有,並沒有太久。”他能見到管仲,心情激動得很,找了這許久,終有今日相遇之緣,其他的羈絆,又算得了什麼。

管仲母親站在裏屋門口,說道:“都別在外頭站著了,夷吾,請貴客進來敘話。”

眾人遂一道進屋,召忽回頭對看熱鬧的眾鄉人罵道:“都給我滾回去,再看,挖了你們眼睛!”他順手從地上抄起一捆柴,將那幾個在院裏搗蛋的熊孩子攆出門去,哐的一聲關上院門,又將騎在牆上的好事者一柴火棍打下去。

外麵依然嘈雜,比之剛剛的聒噪,倒是好了許多。眾人在屋裏坐定,彼此凝眸,卻說不出話來。鮑叔牙還在激動,管仲無從說起,召忽覺得自己嘴笨,還是管仲母親轉圜,對鮑叔牙歉然道:“蓽門閨竇,款待微薄,委屈了貴客。”

鮑叔牙禮貌地說道:“管家母親客氣了,牙能再與夷吾相見,是天大的榮幸,勝過一切款待。”

管母笑道:“吾子夷吾乃屨縷之氓,勞貴人親來拜訪,實在有愧。”

鮑叔牙忙道:“管家母親過謙了。牙自前次一見夷吾,深為夷吾才幹歎服。念念不忘,千般尋覓,終得一見。牙還恐夷吾不願見我呢。”

“鮑叔……太看重夷吾了。”管仲終於說道。他想也想得到,鮑叔牙為找到自己,費了不少工夫。這將自己糟蹋得人鬼不如的世上,竟有一個人,願意耗損時間精力來尋找自己。管仲心裏攪動了無限念想,是感動,是鼓舞,也是惆悵。

“是應該,亦是情願。”鮑叔牙鏗鏗道。

管仲心中微震,想著總該表達說些感激話,可恨詞窮,竟成了個無禮的啞巴。也可能是活在陰暗角落裏的時間太長,受夠了欺辱糟踐,忽一日有人待他太好,卻不習慣了。

鮑叔牙微立起身,鄭重道:“牙這趟來,除了拜訪舊相識,聊表別情,亦有個不情之請。”

“貴客但言。”管母道。

鮑叔牙對管母行了肅拜禮,說道:“牙自與夷吾、忽共曆生死,見識過夷吾與忽臨危應變之能,欽佩之至。以為憑他二人才幹,不該隻為白徒之身。故而,牙擅生一念,欲請夷吾與忽同歸臨淄。牙願進言家父,向國君舉薦他二人,一則為國舉才,二則不使真才泯滅塵寰。”

他說得既恭敬,又忐忑,說到要向父親進言舉薦時,語氣格外委婉,像是這尋常的進階之事,因涉及特權,當中有讓他羞恥的地方。

這一下,別說管仲、召忽不吭聲,管母也沉默了。鮑叔牙並不催迫,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管母疑慮道:“貴客好意,我甚是感動。可他二人一介小人,有什麼本事,能被舉薦給國君。”

“牙以為,他們比臨淄諸大夫子弟,強了百倍。”鮑叔牙說得斬釘截鐵。

管母默然片刻,說道:“貴客看重我家二子,是他二人之榮幸……這樣吧,貴客要舉薦的是他們,就讓他們自己決定吧。”

鮑叔牙便去看管仲,召忽也去看管仲,兩雙眼睛像燈似的,照著管仲猶豫的臉。管仲踟躕著:“我……”停頓一會兒,他誠懇地說道:“容我想想可好?”

鮑叔牙很懂分寸,他尊重管仲的決定。將來的無數次關口,個人的人生選擇,抑或國家的重大決策,他都堅持了這個原則。

這時一直在灶上忙活的管璧,提醒大家該用晚飯了。眾人把餘事暫放一邊,聚攏在灶台邊吃頓便飯。晚膳很簡單,但比起平時卻要豐盛。上次召忽賺來的肉脯,還剩三分有二,全部拿來切成丁,燴著豆、葵、瓜以及小麥,熬了一鬲肉羹。

“蓬門之家,沒什麼佳肴,想來不合貴客口味。”管母抱歉地說道。

鮑叔牙連連稱叨擾,稱能在管家吃頓便飯,是他的福氣。這不是虛辭,他是真心覺得有福氣:此際與管仲同案共食,聽著管家母親親切地招呼大家吃飯,管仲妹妹溫柔地問他燙不燙,吃飽沒有,要不要再盛一些,他心裏溫暖得要淌出淚來。